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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二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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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中旬,期末考结束,寒假如期而至。
街上张灯结彩,随处可见挂着红灯笼,新年气氛浓郁,与圣诞节时的冷清截然不同。
期间陶武回家过几次,他对陶白的态度一如既往,仿佛上次的冲突不存在,甚至还破天荒给了她压岁钱。
陶白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父亲给的压岁钱。
她甚至来不及偷偷高兴,陶武短暂的父慈之心就在她期末考成绩上升两名、超过卞桃后,变得十分冷淡。
期末考排名:
第一名严曼可。
第二名陶白。
第三名卞桃。
陶白不愿去想父亲的冷淡,她只是高兴于自己不用罚站了。
她享受着齐素的母爱,背地里,面对的却是亲生父亲的冷言冷语。
她无法同时讨好两个人,因为他们对她的要求截然相反,所以她只能选择让似乎还爱着她的母亲高兴。
至少,她只要努力达到母亲的要求,这个女人在清醒时起码还会给她温暖。
即便她的心仍旧会因为这种可笑的选择而疼痛。但她觉得,这股疼痛,是可以忽略的,甚至随着她的成长,是可以彻底消失的。
整个寒假,陶白没有出一次家门,她在家疯狂地汲取新知识巩固旧知识。
第二名明显还不够,她只有成为第一名,母亲脸上的笑容才会永远保留,她才能感觉到自己被在乎着。
她什么都无法改变,唯一能改变的只有她的学习成绩。齐素疯狂的一面,她只要努力学习,就可以不用再看见。
一个温柔的母亲,只要她努力,她就能得到。
陶白如是想着,也这么行动着,努力着。
开学后的第一次月考,陶白考了全班第一名,年级第三名。
卞桃全班第五名,年纪第二十七名。
卞桃成绩下滑严重,虽然班上排名不显,但总成绩比第四名差了十几分。
这也变相说明,第一名和第四名之间分数相差甚远,她被甩开一大截。
她被班主任叫去了办公室。
陶白不知道这件事齐素是怎么知道的,更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全小区的人都知道卞桃成绩下滑被老师叫去办公室。
而另一个声音是陶白考了全班第一。
下课,卞桃把陶白叫去了操场。
卞桃脸色难看,全然不是外人眼中那副柔弱温和的模样。
陶白从小到大已经习惯她表里不一,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她表情木然,推了推眼镜,跟在她身后走到一处偏僻角落。
四下无人,卞桃停下脚步。
她双手抱胸,看着陶白的目光很冷:“是不是你说的。”
陶白平静无波地看着她:“不知道你说什么。”
“装,你再装?”卞桃向前一步,伸手推她,“陶白,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话是你回去说的。怎么,从小到大你就比我考好一次,就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吗?陶白,你就这么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吗?”
陶白依旧是那副木然表情。
“只有自卑的人才会想要得到别人的肯定,听到别人夸你考了第一名,你很得意吧?”
“陶白,你怎么这么自卑啊?”
风微凉,吹起地上卷边的枯叶。
站在角落里的两个女生,一个面色愤然,一个表情木然。
陶白任卞桃气得跳脚,始终一言不发。
卞桃看着陶白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似乎自己的愤恨就像一个笑话。从小到大,她最讨厌的就是陶白这幅模样,就像一个没有情感的活死人。
忽然,卞桃想到什么,她愤怒的表情一顿,嘴角勾起一抹笑,看着陶白的目光充满恶意:“陶白,陶叔叔给你的巧克力好吃吗?”
话音落,她如愿看到陶白平静无波的表情破碎,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块石头,荡起层层波纹。
陶白垂在身侧的手指痉挛般颤抖了两下。
陶武的朋友给他带回来两包巧克力,而陶白这个亲生女儿,得到的却是卞桃受了气后不要的丢弃品。
陶武喜欢卞桃,不喜欢陶白,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不是秘密的秘密。
卞桃看着终于变脸的陶白,心中一片得意。
她这种得意从小时候陶武总是偷偷给她塞东西,告诉她不要告诉陶白开始,这么多年,日复一日被陶武的偏心灌溉,然后无限滋长。
从小到大,她看陶白就像在看一个得不到父爱的小丑。
陶白能得到的东西,都是她不要的丢弃品。
陶白是不招人喜欢的孤僻小孩,而她是让所有人都喜欢的乖孩子。她学习成绩好,从小就是第一名,长得又漂亮,谁都喜欢她。
所有人都知道,陶白处处不如她。
陶白的成绩永远是中下游,她能考上一中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她怎么可能超越自己,她怎么可以超过她。
卞桃压着陶白成长,就连陶白的爸爸都喜欢她超过陶白,卞桃完全无法接受小区里的人对陶白的夸赞。
陶白是那个孤僻小孩儿,在她眼中,陶白永远是那个孤僻小孩儿。她成绩差,长得丑,整天就知道抱着一块没感情的木头,浑身脏兮兮,就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人见人厌。
“不知道。”陶白已经控制好情绪,她表情淡漠,那张可爱的小脸被藏在厚重的镜框下,语气毫无起伏。
已经不再期待的东西,怎么还能影响到她呢。
只有期待被辜负才会产生失望,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
她已经学会舍弃。
没有人会不在意自己的爸爸喜欢别人胜过喜欢自己,可无论卞桃怎么观察,都无法从陶白的脸上看到任何情绪波动。
她是真的不在乎。
怎么可能会不在乎?她怎么可以不在乎!
卞桃突然弯腰捡起地上的枯枝打在陶白身上:“我知道这件事是你回去传播的,你别得意,你从小就比不过我,你以前比不过我,以后也比不过我。陶白,你真让人讨厌,难怪你爸爸不喜欢你!”
她愤恨地瞪了陶白一眼,转身跑掉。
枯枝打在身上并不痛,就跟挠痒痒似的。
陶白弯腰捡起那截枝丫,是梧桐树的树枝。
她细嫩的手指在树枝上摩挲片刻,然后丢到一旁。
卞桃成绩下滑不是没有原因。
她从年前开始突然注重打扮,校服被她偷偷拿去改小,头发理了时下最时尚的发型,画眉,涂唇彩,每天上学除了校服外,还会随身携带私服。
她以往会在早读前二十分钟到学校,如今却经常迟到。作为纪律委员,再加上她成绩下滑,班主任开始频繁找她谈话。
卞桃在班上的人缘很好,成绩下降并没有影响到她,甚至因为她开始打扮,比以前更加吸引人,课间时间甚至会有高二高三的学长特意来偷看她。
卞桃挤掉曲微微,一跃成为新的校花。
秋生咬着笔头,看着不时从教室门口路过的高年级学长,翻了个大白眼。
秋生的身体发育和陶白差不多,属于比较迟缓的类型。和班上那群提前发育的女生比,她的身高只能算中上游。
而卞桃则像一朵悄然绽放的花,胸前已经鼓了起来,改良过的校服衬得她的双腿又长又细,青春美丽引人遐思。
陶白对青春期女生的躁动毫无关注。
她整天埋着头奋笔疾书,笔记本上写满了公式,密密麻麻,看得秋生直打哈欠。
“淘淘,我发现你真的好爱学习哦。”秋生有些丧气,“反正我比不上你,以后我们肯定不能考同一所大学。”
陶白笔尖一顿,还未分科她就已经开始难过,秋生一提大学,她心中愈加憋闷。
她突然有些惧怕,时时生活在另一个人的阴影下,她是不是连去哪里上大学都由不得自己?
这个想法让陶白惊恐,她一把丢掉笔,猛地把书盖上。
秋生被她动作吓一跳:“怎么了宝宝?”
陶白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喉咙有些发紧:“我去一下卫生间。”
秋生跟着起身:“等等,我也去。”
下课一起去卫生间,是女生们非常喜欢的集体活动。
秋生挽着陶白的手腕,蹦蹦跳跳往卫生间走。
陶白看着秋生高兴的侧脸,小声问道:“秋生,你想考哪一所大学?”
秋生皱眉思考了一番:“我个人是想去北方啦,咱们南方冬天都看不到雪,我想去北方看雪,然后疯狂的打雪仗!而且听说北方冬天有供暖诶,我都没见过暖气片……”
他们南方冬天湿冷,还没有供暖,陶白的房间没有暖气,她冬天都是硬抗过去。
会供暖的北方,陶白莫名有些向往。
而且她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雪。
虽然她出生那年下了整整两天的鹅毛大雪,整个瑞阳都被白雪覆盖,但她长大后却一次都没有见过雪。
齐素生她极为不易,大雪封路,寸步难行。
她出生在大雪天,这么想来,她也是见过雪的。
“淘淘,咱们一起去北方呗。”秋生突然说,“如果不能上同一所大学,我们就去同一座城市,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就算不在同一所大学,我们也能每周见面。我可以去你的学校找你,你也可以来我的学校找我,放假我们还可以一起出去玩。”
秋生很有自觉,她成绩就那样,而且对学习也不怎么热情,她家虽然有点钱,但也不可能花钱把她塞去名牌大学。
她喜欢画画,她想念个美术大学。
而北方有全国、乃至世界闻名的好大学,淘淘成绩这么好,还刻苦,她一定能考去。
陶白脸上有一丝迷茫,她多想一口就答应下来,可她怕自己会食言。
她不能承受秋生对她失望,故而她不敢应下秋生对她们未来的美好幻想。
即便她真的真的,特别想一口答应。
“淘淘?”秋生偏头看她,以为她不愿意去北方,“你成绩这么好,本地的大学虽然也不错,但还是没有北方的好。这个世界很大,我们应该在广阔无垠的大地多留下属于自己的足迹,反正我就想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这里吃吃那里吃吃,一生待在一个地方,那多无趣啊。”
秋生的人生是没有烦恼的,她无忧无虑长大,像这世间绝大一部分少女一样,她的父母恩爱,有一个天天吵架却感情深厚的双胞胎哥哥,还有一个疼宠她的大哥,陶白的忧虑她并不知道。
因为她的家庭是温馨的,不是扭曲的。
她永远不会知道,有的家庭,父母常年不归家,见面便是永无止境的争吵。而原本该是亲密无间的三个人,甚至已经很久没有同桌吃过一顿饭。
甚至于,陶白这个人的存在,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被拿去和另一个人做比较。
而无论她是好是坏,她最亲的父母,总有一个不会满意。
就如陶白永远不会明白,一个正常的家庭,即便父母争执,也是因为生活中的柴米油盐。这样的争执是甜蜜的,是生活里的调剂,五味人生,哪能少了甜。
而齐素和陶武的矛盾却是你死我活的不死不休,他们的人生四味皆全,唯独没有甜。
陶白内心无比渴望和秋生一起离开这里,她想去北方看雪,想像秋生说的,她们就算不在同一所大学,也仍旧可以周末见面。她们可以一起出去玩儿,四处吃喝,在祖国的大地留下属于她们的脚印。
她想证明自己曾来过世间,来过此地。
可是,齐素不定时的疯狂就像一座大山,这座山压在她身上太久了,久到像长进了肉里。
陶白即便苟延残喘活着,也从未想过反抗。
反抗父母,成为一个独立的,真正的陶白。
她可以吗?陶白有些迷茫。
十六岁的陶白看着秋生脸上的憧憬,第一次,在心里埋下了反抗的种子。
这颗种子如今渺小如微尘,但总有一日,这颗种子会破土而出,长成一棵无人能撼动的苍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