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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夜幕降临,凤仪宫内灯火摇曳,淡淡的银蓝月色和蔷薇花香映满窗棂。
銮驾在殿前停下,御前太监李宝德一挥拂尘:“陛——”
剩下几个字还没喊出,便见晋宣帝抬手,止了通禀声。
李宝德忙刹了声,看着皇帝掸了掸衣袖,阔步朝凤仪宫内走去。
这座空置十九年的的宫殿,修缮装饰过一番,仿佛还是多年前的模样,只殿内住的人早已不是当年之人。
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晋宣帝心底泛起几分怅然,不过这份心绪并未持续多久,迈进灯火辉煌的屋内,那几分惆怅也被光亮照散了。
眼见宫人们急忙行礼,晋宣帝示意他们噤声,环顾屋内,并未见到那道娇小的身影,不由出声:“你们娘娘呢?”
答话的是玉簪:“回陛下,娘娘刚沐完浴,这会儿正在里头梳妆,您请稍候,奴婢这便进去通禀……”
“不必。”晋宣帝淡声道,抬步朝里间走去。
玉簪刚想跟上前,李宝德赶忙将她拉到一旁:“姑娘怎的这么没眼力见?”
玉簪担忧:“可我家娘娘还在梳妆,衣衫不整的面圣,岂不是失了规矩……”
李宝德心说皇后娘娘身边这两个大宫女可真是随了主人,都是木讷不解风情的:“陛下和娘娘是夫妻,又是在娘娘自个儿宫里,哪会计较那些,姑娘且安下心,快去布设膳食吧。”
玉簪朝里看了眼,见水晶珠帘轻轻摇曳,那道龙章凤姿的明黄身影已然走了进去。
桌几上的鎏银百花香炉里燃着寿阳公主梅花香,袅袅烟雾,清幽怡人。
云绾阖着眼,懒洋洋趴在美人榻上,玉竹坐在一侧,手持巾帕慢慢替她擦干头发,嘴里赞道:“宫里的沐发方子真是不错,这些日子用下来,娘娘的头发比之先前越发柔顺秀亮,握在手里好似一匹上好的乌黑缎子,真是好看极了。”
泡过澡后本就犯困,这会儿趴在榻上,云绾迷糊打着盹,嘴里含含糊糊应着:“嗯……”
许是察觉到她困,之后玉竹也没出声,只静静擦着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绾觉着发丝好像被扯动两下,她意识稍明,撑起眼皮看见窗外黑漆漆的夜色,懒声咕哝:“还没擦好么?”
身后擦拭的动作稍缓,而后静谧寝殿内响起一道沉稳的嗓音:“快好了。”
乍一听到这男声,云绾浑身一个激灵,待扭过头看到那张儒雅的脸庞,困意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陛下,您什么时候来的?”
她连忙起身,见晋宣帝手中还拿着拭发的巾帕,更是紧张:“怎敢劳您做这些。”说着就要喊玉竹。
“不用喊,是朕叫她退下。”
晋宣帝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再趴下:“还差这边一绺就好了。”
云绾心头虽惶惶不安,但还是重新趴好,小声道:“臣妾仪容不整,叫陛下见笑了。”
“无妨,是朕来得早了。”晋宣帝握着她的乌发,细细擦着,随口问:“白日出去一趟,累着了?”
“累倒不是很累,就是天气太热,出门就容易冒汗,方才温水一泡,又有些困了。”
“困得话,今夜早点歇息。”
说话间,晋宣帝已替她擦好头发,长指轻轻抚过那一头如瀑乌发,他忽的出声:“小十六,朕替你挽发可好?”
云绾回首:“啊?”
晋宣帝看她睁大眼睛惊诧的模样,不由好笑:“不肯?”
云绾眨眨眼,忙坐起身:“不是,臣妾没说不肯。只是……”
她面露怀疑,抬眸看向身侧的男人:“陛下会么?”
“朕会不会,一试便知。”
晋宣帝轻笑,视线不经意瞥过她的身前,薄薄的襟口因着伏趴的姿势歪了些,露出一抹娇嫩的银红色,他眸色微动,朝她伸出手。
还没等云绾反应过来,男人已经替她理好襟口。
云绾脸颊渐烫:“多、多谢陛下。”
晋宣帝笑笑,牵起她的手腕:“过来挽发罢。”
云绾哪敢说不,老老实实由晋宣帝牵到妆台前坐下。
晋宣帝从妆匣里随意挑了一支缠丝镶珠金簪,托起那沉甸甸的乌发:“挽个随云髻如何?”
云绾看着黄澄澄铜镜里倒影出的身影,轻声应道:“都听陛下的。”
“小十六养了一头好头发。”晋宣帝手握玉梳替她梳了遍发,又拿起那支簪子,开始挽发。
不多时,他拍了下她的肩:“好了,看看如何。”
“这么快。”
云绾惊叹,待照过镜子,发现发髻梳得有模有样,看向晋宣帝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惊异笑意:“原来陛下真的会梳髻。”
“朕还会骗你个小姑娘不成。”
见她笑靥如花,晋宣帝面上也露出笑意,刚想拉她起身,低头瞥过身前那抹细腻白皙的后颈,视线稍停,而后宽大的掌心覆盖上去。
蓦得感到颈后传来的灼烫温度,云绾眼睫颤了颤,有些敏.感,又有些痒。
偏身后的男人像是没有察觉般,慢慢摩挲着,又沿着脖颈线条而上,长指揉捏着她细嫩的耳垂。
云绾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娘子,这狎昵的爱抚意味着什么,她心里明白的很。
白日里母亲的交代和金嬷嬷期待的目光不断浮现在脑海中,她知道她该无条件顺从陛下,然而太过青涩的身体还是有些不受控制,她不由咬住嫣色红唇,以免泄露羞耻的声响。
窥见镜中娇色,晋宣帝俯身,一根长指按在她的唇上,不紧不慢撬开她的贝齿:“这么好看的唇,咬坏了怎么办。”
“陛下……”云绾脸颊发烫,却不敢回头。
现下这个姿势,像是他从后面环抱着她,浓厚的龙涎香完全将她罩住,空气都变得稀薄,她一颗心快要从胸腔跳出来:“还…还没用膳……”
按在唇上的长指停住,男人低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小十六饿了?”
温热的气息袭掠颊边肌肤,云绾的手指都揪紧了裙摆,声音更小了,羞耻得快哭了般:“是…是,陛下,先用膳吧,臣妾有些饿了。”
“也是,别饿坏了我们小十六。”
晋宣帝低笑说了句,也不再逗弄她,只捏了捏她的脸,便直起身:“走吧,用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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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镜前那一出撩拨,云绾用膳都有些心不在焉。
看陛下这般,今晚大概会留下吧。
可万一他不留呢,自己又该如何开口挽留?
好难啊。
她心底默默叹气,一边偷偷打量着身侧男人,见他慢条斯理地用饭,举止优雅从容,心底越发惴惴。
虽说他们已是夫妻,但君心难测,她一点都看不透晋宣帝的心思。
他于她而言,就像一团迷雾。
不对,若要以迷雾作比,三皇子那人她是更看不透,晋宣帝是一团白雾,那三皇子就是一团乌漆嘛黑、黑到彻底的雾!
不过她也不需看透三皇子,只要他别惹她,她也不必搭理他,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
但对晋宣帝,她必须得费上心神,揣度讨好的……
“方才不是说饿,怎的不吃了?”晋宣帝侧眸看她:“是饭菜不合胃口?”
云绾回神,忙道:“饭菜很好,臣妾这就吃……”
她夹起碗中吃食送入嘴里,晋宣帝看她咀嚼微鼓的腮,忽而道:“听说傍晚你母亲离宫时,你落泪了?”
云绾微怔,一时不知该如何答,睁着一双乌溜溜眼睛望着他。
晋宣帝温声道:“何必为这落泪,日后想家里人了,召进宫里陪伴便是。你入宫不久,就遇上太后薨逝之事,朕难得见你开怀笑脸。白日见到你和你母亲在一起时那般自在,朕心里也高兴。小娘子嘛,就该多笑笑。”
“谢陛下关怀。”云绾心头微暖,弯眸朝他露了个笑:“其实今日能见到母亲,臣妾就已经很满足了。至于召见娘家人,还是按宫里规矩来办好了。”
见她这般知分寸,晋宣帝不知想起什么,神情温淡:“小十六的确会成为一位好皇后。”
他给云绾夹了一筷子菜:“快用膳罢,吃过饭,陪朕练会儿字。”
云绾本以为晋宣帝说的陪他练字,是他写,她负责研墨。
没想到晋宣帝在书桌前,看到她之前随手写的几笔涂鸦,浓眉一皱,便将她拉到身前,要教她写字。
云绾试图推脱:“臣妾也不考功名,字能看懂就成。陛下您自个儿练吧,不必在臣妾身上费心,臣妾给您研墨……”
刚想跑,就被晋宣帝按着肩膀提溜回来:“你是朕的皇后,朕在你身上费些心思,理所应当。”
云绾悻悻道:“陛下,当真要教臣妾?”
晋宣帝好整以暇看她:“怎么?”
“可臣妾于书法这块儿,就是块不可雕的朽木,从前在家时,曾经气跑过三个家塾夫子……”她的脸上露出几分惭愧:“臣妾怕把陛下也气跑。”她是真的不想献丑呀!
许是这般年纪,好为人师的兴头愈发浓烈,晋宣帝点了点她的鼻尖:“气跑倒不会,顶多罚你。”
“啊,还有惩罚?”云绾一张小脸露出苦色。
晋宣帝被她这模样逗笑,握住她的手腕,俯身道:“当然要罚,朕可是位严格的夫子。”
云绾娇小的身躯被他罩住,纤瘦的背脊贴着男人坚实的胸膛,心跳纷乱,又听他提起“夫子”二字,不禁想到新婚之夜他也自诩为夫子……霎时间,脸颊红了个透。
晋宣帝瞥过她的耳尖,弯了弯唇,转而正色,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落笔姿势要端正,手腕不要握得太紧,也不可太松……”
一开始云绾还有些不大自在,练了一会儿,注意力也逐渐回到练字之上,当真好好学了起来。
中途玉簪进来添茶,见到桌边练字的俩人,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待拿着托盘退出里间,金嬷嬷迫不及待问:“怎么样了?”
玉簪道:“陛下在教娘娘练字。”
金嬷嬷:“什么?”
玉簪:“……是啊,练字。”
她说着,还学着那姿势和动作:“陛下教得很认真,娘娘学得也很认真。我记得从前娘娘在家塾听课,都没这么专心呢。”
金嬷嬷听得老脸直皱,看了眼那火光灼灼的蜡烛,心头嘟哝,此等良宵不共赴巫山,却练起字来?陛下莫不是真将娘娘当孩子养了?这可不是好兆头。
就在她踟蹰着,该寻个什么由头提醒一下,忽然传来皇帝的声音:“李宝德。”
守在殿外的李公公一听传唤,忙不迭跑了进去,不一会儿又走出来,笑着与金嬷嬷道喜:“侧殿备水洗漱,陛下今夜宿在凤仪宫了。”
金嬷嬷喜上眉梢:“好好好,我这便吩咐下去。”
是夜,月上中天,红浪方休。
素了月余,再沾上身,难免有些食髓知味,情难自禁。
叫水清理过一番,晋宣帝才拥着云绾重新入榻。
云绾困乏不已,迷迷糊糊之间好似听陛下提及二公主和三公主的婚事、中秋晚宴之类的,她强撑精神唔唔应了两声,身侧似传来一声无奈轻笑,而后拍拍她的背:“睡吧。”
这话如天籁,云绾立刻放松思绪,睡了过去。
***
自这夜后,晋宣帝开始出入后宫。
有时会去其他妃嫔那里坐坐,却并不留宿,但凡留宿后宫,皆是宿在凤仪宫。
这份偏爱,后宫上下,有目共睹。
那些妃嫔心中虽有不忿,却无话可说,毕竟皇后年轻貌美,又是正宫妻室,帝后恩爱,放在史书里都是一段佳话,哪里轮到她们这些妃妾置喙。
金嬷嬷则是喜笑颜开,看向云绾肚子的目光也越发热切,日日祈祷有喜信降临。
云绾本来不着急的,被金嬷嬷这目光天天看着,有时也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小腹,好奇里面是不是有小芽儿在生长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云绾也逐渐适应后宫的生活。
白日里妃嫔们来凤仪宫请安,寒暄几句,其余时间她便学习宫规、处理宫务,再有闲暇,读书练字、绣花品茶,除了不能往街上跑,这日子还算悠闲安稳。
唯一叫她难熬的一遭,便是每逢初一、十五、三十,皇子公主入宫请安,不可避免要与三皇子司马濯碰上。
虽然并没什么交流,但他时不时投来的幽邃目光,总叫她百般不适。
说句大不敬的,面对晋宣帝,她都没这般惴惴不安,反倒面对司马濯这么个“小辈”,战战兢兢,心生忌惮。
转眼荷花凋谢,下过几场冷雨,暑热散去,金桂飘香。
初一这日,皇子公主照例请安,云绾却没瞧见司马濯的身影。
一问才知,晋城出了一起卖官圈地的贪腐大案,司马濯四日前便被晋宣帝派去调查此事。
“说是晋城一名小吏妻,藏着千人血书,冒死来到长安拦了刑部尚书的马车,这才捅破这惊天大案。”
请安散去后,三位公主留在凤仪宫陪云绾说话,大公主已为人妇,久居宫外,四面八方的消息也更灵通,此刻她绘声绘色地说起那妇人拦马车的场景,就如她身临其境似的:“听说她浑身是血,突然从路边冲了出来,跪在地上直喊冤枉,蔺尚书的护卫险些要拔刀了,看她那副凄惨狼狈的样子,一时竟不忍下手——”
“啊?真流那么多血么?那妇人可还活着?”三公主年纪最小,听到这些打打杀杀血腥之事,一脸惧色。
“死了。”
大公主叹口气,压低声音道:“死在狱中,听说是……毒死的。”
“竟有此事!”云绾及另两位公主倒吸一口凉气。
大公主颔首:“父皇震怒,觉得幕后之人太过猖獗,这不特地封了三弟黜陟使,叫他去晋城彻底么。”
二公主啧声:“三皇兄才回长安,父皇就派他办此等大案,可见父皇对他寄予厚望。”
“他自个儿请命的。”
大公主端起茶杯浅啜一口,笑意有些嘲讽:“这般急着出头,却不知出头椽儿先朽烂,且瞧着吧。”
云绾捕捉到大公主话中的幸灾乐祸,略一思索,也领会过来。
告状妇人在长安牢狱里都被毒死,可见幕后之人手段狠辣,势力深广,且此案涉及卖官、圈地、贪腐,若真要彻查,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官员绝非一两人——
三皇子才回长安,势单力薄,却接下这种吃力不讨好、没准还会惹来杀身之祸的差事,的确有些冒进。
“若他真能查清此事,于百姓社稷来说,是件好事。”
云绾看了大公主一眼,语带劝告:“永兴,方才那些话,日后莫要再说了。”
大公主愣了下,而后敛笑正色:“是,小姨母。”
“前朝之事自有陛下和朝臣们处理,咱们难得聚一会儿说话,不说那些沉重的。”见气氛有些僵凝,云绾将话题转到二公主和三公主的婚事上。
二公主今年十六,已与骠骑大将军霍家嫡次孙定下婚约,双方已交换庚帖,只待三年孝期满,便可出宫下降。
二公主的婚事基本板上钉钉,不用太操心,倒是三公主,上月过了生辰,如今业已十二。
按晋宣帝及三公主生母徐昭仪的意思,现下可以开始相看人家,三年之后正好婚配。
“这事好办,这月月中便满了百日,届时娱乐宴饮开放。我在府上办个赏花宴、诗会、或是马球赛,邀长安各府的郎君娘子来玩,三妹妹到时可来相看一番,挑个心仪的。”
大公主最好热闹,驸马又是个惧内的,向来管不着她,是以国丧之前,她的大公主府几乎是笙歌不断,宴饮不停。
三公主听到大公主的话,双眸发亮:“好呀,那就有劳大姐姐了。”
二公主也在宫里闷了许久,忙不迭道:“大姐姐可别忘了给我下帖子。”
大公主笑道:“好说好说。”
云绾虽是这一桌的“长辈”,到底也是个才及笄的小娘子。
想到从前在大公主府赏花骑马的畅快,再看现在囿于深宫,成日学宫规、理宫务,还肩负着早日怀上皇嗣的任务。
二公主和三公主熬个三年,都能往外去了,而她,往前连个盼头都没有。
越往这边想,情绪也不由低落下来
大公主与云绾相交多年,自然也感受出自家小姨母的心绪,柔声安慰道:“再过半月便是中秋,不知宫宴诸事,小姨母筹办得如何?”
提到中秋宫宴,云绾来了几分精神,语含期待:“你们父皇特地交代了,这是国丧百日后第一场大宴,端午过得潦草,中秋不好再马虎,要我办得隆重些。”
因着这份嘱咐,她上月便开始准备,有何不明之处,也都细细问过尚宫局的崔尚宫以及宁德二妃。
“那儿臣回去就可以挑选那日赴宴的衣裙钗环了。”大公主见她胸有成竹,也放下心来。
小姨母这个皇后当得越好,位置坐稳,她和大哥下半辈子的荣华平安也有所倚靠。
浅啜了一口茶水,她又不动声色扫了眼云绾纤细束着的腰身。
要是小姨母能尽快有个子嗣就更好了,下回再进宫,自己得把之前搜罗来的坐胎方子抄录一份带来才是。
半月光阴,转瞬而逝,在皇宫各处遍摆金菊、丹桂飘香时,中秋佳节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