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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夜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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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六晚上熬夜学也就算了,礼拜天还能起晚点,那礼拜天……
“今天早点儿睡好不好?”
十二点,陆藏之倚着门框,背对漆黑客厅,看向秉灯夜烛埋头苦干的人。
刷刷刷刷,写完最后一笔,陈芒啪地把笔一撂,揉着手回头:“我可以答应你明天晚点起。”
“嗯?”
“我明天六点半起,然后路上吃饭。行吗?”
“那你几点睡?”他挑眉。
“……背完政治方法论就睡,你别管了。”
“好吧,我知道你还有至少三科才能轮到政治。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陆藏之抱臂,“给你煮了面在锅里,夜里饿了去吃吧,别一口气吃三包薯片了,都是盐。我睡了,晚安。”
“…………晚安。”
陈芒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目送人离开,心说他是怎么发现我偷吃薯片的?他翻垃圾桶了??
人脑消耗的热量占百分之二十多,每天这么咔咔学,后半夜不饿才怪。
凌晨两点多,陈芒合上政治笔记本,一边操纵轮椅往厨房去,一边在脑子里飞快地过着知识点,压榨每一点儿零碎时间。
打开灯。
煮锅盖着盖,透明锅盖内侧水滴弥乱,掀开,里面有一个鸡蛋,几片油菜,面已经温了,半凉不热的。
他不讲究,盛出来就抱着碗吃,吸溜面条,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那不是感动,也不是温暖,就是……感……激?和酸涩?陈芒揉揉眼眶,好像品出来——
品出来这面有点难吃。
好难吃。
是不是没搁盐啊。
是因为没搁盐吗?
陈芒喝了口只有面条味儿的汤,吃了口只有油菜味儿的油菜,又尝了尝带有蛋腥味的丑陋鸡蛋。如果他通一点厨艺,大概能理解鸡蛋的确是凉了的缘故。但总之,真的不好吃。
少年人面无表情地努力填饱肚子,先委屈一下味蕾,左思右想——他为什么不放盐呢?还是说我失去味觉了??
这是个大事。
陈芒放下碗,转身在一堆贴着字条的瓶瓶罐罐里找到了「盐」。舀半勺倒在掌心,然后伸舌头舔了舔——呸!!
到底是有素质,抿着嘴没吐,哪怕齁死也硬给咽了。
这不是没失去味觉吗!
他拿着盐罐准备往面里加盐,又一想——陆叔叔手艺那么好,亲儿子煮面会不知道放盐吗?难道是陆藏之故意不放盐的?他一家子学医,是不是知道我昨天夜里吃三包薯片盐吃多了,怕我血钠过高,为了我的身体健康,才特地没加盐。这么点儿面,这么大一锅汤,应该也是想让我多喝水吧。
令人感动的心意。
陈芒默默把盐罐放回去,硬吃完了一整碗。淡的是水,浓的是心意。
他吃完心意洗过碗刷过锅,接着想三包薯片的事——他到底怎么知道我吃了三包薯片的??
厨房的垃圾桶,虽然你老往里扔,但是它摆放的位置就注定了你几乎不会往里看。而且三个薯片包装都是扔进的这个垃圾桶……哦!他甚至知道是三包?!
陆藏之真翻垃圾桶??
过度敏锐的洞察力让陈芒必须一探究竟。
厨房垃圾扔得比较勤,刚巧昨天晚上吃完晚饭倒过垃圾,所以新的垃圾到现在还没处理。
陈芒在橱柜里翻出陆藏之吃海鲜会用的一次性手套,戴上,然后俯身拨开黑色的垃圾袋往里掏。
纸巾,菜根,脏手套,橘子皮,保鲜膜……
嗯,没翻两下就是被他团在一起的薯片包装。
再往下掏,掏到最底下,拽到了什么纸巾一样的东西,但是比纸巾结实。
灯光煞白,陈芒直接捏住它给拽了出来——
一条染血的纱布。原本团在一起的什么东西也掉出来,像酒精棉片,也浸了血。
他的眉头立即锁紧,继续把底下的垃圾全部翻上来——一个又一个吸满血的纸团,血还透着红。这出血量可不小。
“……”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高兴。
陈芒把垃圾收拾好,想起开始发现的脏手套——那就是陆藏之今天夜里擦完血,用来把证据全都塞进最底下的一次性手套,就像他现在翻垃圾桶这样。
“妈的。”
他扔了手套去洗手,还是忍不住骂脏话。他可以凭一句话查出来陆藏之的秘密,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开心。
他真想直接冲进陆藏之房间里问问他怎么回事,又不想打扰他睡觉,气愤地停在人门口面壁。
哪怕悄悄进去看看也好呢。
算了,万一这傻逼觉浅。再弄醒了。
“……”
夜里最后一盏灯熄灭,万籁俱寂。
明天再说吧。
.
金风瑟瑟,红旗迎着朝阳升至亮闪闪的旗杆顶端。
“升旗仪式,到此结束。”
……
回到教室又是喧哗一片。陆藏之推着陈芒回到最后一排落座,一抬眼,徐欣冉捏着一沓数学卷子过来了。
她总是那副有些内向有些局促的样子,陆藏之只好露出友善的微笑,主动开口:“怎么了?”
“我第十二题有点儿不会……”
“嗯,我看看。”
他一边细致入微地讲解,一边用余光注意到陈芒的打量,瞥了他一眼,意外发觉陈芒脸上的不高兴。
陈芒总是顶着那张不高兴的脸,但陆藏之和他朝夕相处,能感觉到他是真的不太高兴。可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也给别人讲题吗?但明明这两个礼拜这位正班长经常来问题,之前也没见陈芒不乐意。
于是陆藏之分神问了陈芒一句:“在想什么?”
陈芒本来只是在打量他身上的伤口可能在哪里,没想到这人直接看过来了,眼里还关心什么似的。
“……没想什么。你忙你的。”
这句“你忙你的”像极了反话。陆藏之点点头,转头继续用手指在徐欣冉的卷子上点着:“结合刚才我给你画的图,否掉圈二的式子,就是标答。快回去吧,要上课了。”
“嗯嗯,好,谢谢你。”
小姑娘感激地欠了欠身拿着卷子跑了。
看她回到前排坐下,陆大学委才扭脸凑近同桌:“不高兴了?”
陈芒无语地低头写题:“我tm不高兴个毛线。”
“眉毛要压到四川盆地了。”
“老子长得就这样。”他正写字,结果把坩埚写成了盆地,笔尖一顿,愤愤划掉重写,顺带骂道:“你赶紧滚。”
秋高气爽,小陆迷惘。
他看陈芒这样儿,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难道是因为……昨天煮的面太难吃了?!
不会吧,真的很难吃啊?
虽然他没做过饭,也没有尝过这个成品,但是从成色上来看应该是全熟且可食用的啊,何况营养还这么全面……
奇怪。
.
今天最后一节体育课,陈芒难得想出来透气,王文轩兴高采烈地给他把轮椅扛下去了,还特地绕到梁辰面前转了一圈,展示自己的真男人形象。
说起来,已经十一月一号了,难怪外面风这么冷。黄昏的天色有点好看,墙外金叶纷飞,陈芒坐在轮椅上,默默注视一会儿西斜的太阳,又一缕风钻进怀里。这位常年敞穿校服的不良少年最终还是败给冷空气,嘶啦一下把拉锁拉到了头。
嘀哩——
体育老师吹了集合哨,招呼道:“这节课自由活动啊!女生不许地上一坐就不动了,走走!器材室开着门,用什么进去拿,昂,别干杵着!想打篮球那边儿有球,场地都是咱的,去吧!”
嘀哩——
又是一声哨响,学生们欢呼着解散。几个男生已经“哎!”“哎哎!”“哎!”靠着不同声调的叫声和时而高举的手臂像狒狒聚会一样把局给组起来了。
王文轩摇晃着大臂:“陆藏之!”
陆藏之也朝他举起一只手,示意自己加入。而后朝陈芒走来:“在这坐着,还是我推你走走?”
陈芒心说我他妈下来就是专门观察你的,你推我我看什么。“该滚滚。”
陆藏之笑笑,身形刚好遮住落日,逆光里却显出少年人的朝气。他三两下把校服外套一脱扔进陈芒怀里,露出白色卫衣,转身扎进球场。
“……”陈芒抱着这件尚存体温的衣服,依稀能从暖意中嗅到淡淡的洗衣粉香,那是一种很柔软很干净的气味。明明跟自己身上的衣服出自同样手笔,为什么,却好像有点区别呢。
暖和了些。他注视着球场上热闹起来的人影,捕捉到那一抹矫健的白。风风火火,也稳扎稳打。
好像看不出哪里有伤,但直接问,一定得不到答案。
不然他不会把血纱布藏那么深。
“在看谁?”
身后传来女声,是梁辰。
陈芒刚要回答,就听见徐欣冉说:“陆藏之。”
陈芒:??
自由活动的时候就是这样,划水的人都扎堆站,看谁不动,自己也凑过去。陈芒没回头,他不知道因为自己的轮椅所在,身后已经零零散散站了几撮懒人,远远近近地闲聊。
恰逢半场结束,陆藏之喘着气走来,撸了把脑门的汗,目光在边界线寻觅一圈才想起来:“啊,今天没拿水。”
那我这腿脚我也不能给你拿去啊,陈芒正想着,身后徐欣冉突然说:“你喝这个吧,我没打开过的。”
说完递出一瓶农夫山泉。
陈芒:???
“谢谢。”陆藏之是真渴了,接过,拧开,仰头就喝。
梁辰是最会挑时候的,立马来了一句:“徐欣冉你怎么穿这么单薄啊!都起风了,就这么薄一件,也不穿个外套。冷不冷啊?”
徐欣冉又无措起来:“啊……我……没关系我不怕冷的,我东北人。”
“我可没看出来你的东北血统,还没我正呢。”梁辰过去啪一拍陆藏之肩膀:“你那外套又不穿,借人披一会儿。”
陆藏之正喝水呢,下意识瞥了一眼陈芒,结果这小子好像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拎着衣服一递,随时准备交还给他,让他借给徐欣冉穿。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陆藏之只好放下矿泉水瓶,一摆手回球场了。
那意思是,任君处置。
反正他在外的形象一直是随和友善的。
于是乎梁辰高高兴兴地从陈芒手里接过校服,给徐欣冉穿上了,这oversize的校服穿小姑娘身上还挺好看。徐欣冉低着头,把手从长长的袖子里露出来,两只手捏在一起,很不好意思。
我们东北公主顶着那个“我都懂”的笑容凑到她面前,冲人抛了个媚眼:“不用谢,姐一向如此。”
徐欣冉脸都红爆了,用小手指头悄悄指了指陈芒,心说姐你快别说了我害羞啊。
梁辰:“自己人,不用回避!”
背对着她们的陈芒:“……”
就算是这样,我也并不想窥听你们女孩子的小秘密。
八卦这种东西知道的越少越好。
陈芒一摁按钮,走了。
场上,陆藏之风驰电掣带球过人,出手的瞬间球被对手一把拍掉!
好巧不巧,正把球拍在他左边小臂上,正正压了一下刀口。瞬间的沙疼混着肿痛,陆藏之才猛然想起这回事——他身上还有伤。
事实上,在陈芒来家里之前,他从未对自己开过刀。只要想开刀见血,买些解剖用的小白鼠和兔子就好了,虽然有过在等待收货的时候就出手汗、心率不正常的情况,但很快就会被一场医学解剖抚平,所以他从未觉得有什么问题。
直到陈芒的到来,他无法继续“行凶”。
捡猫那个晚上他彻夜难眠,最终给了自己一刀才缓解。还好天凉了,穿长袖,无人注意。这次也一样,他看到那只刺猬,鲜活的小动物勾起心底里从未彻底沉睡的邪念,就忍不住想去剖开看看。最终,夜里跑到厨房如法炮制,在左臂又划一刀。
陆藏之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如果用他已有的知识储备来形容,这是……
戒断反应。
场下,陈芒紧盯着他。
陆藏之只有一瞬间恍神,却被他极其敏锐的洞察力捕获。那一丝丝吃痛的表情,果然。
他的伤口,应该在……
左侧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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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了。
“今天我先洗吧,出一身汗。”陆藏之扔了外套换过鞋,拿着毛巾进了浴室。
片刻,水声响起。
陈芒表情凝重,操纵轮椅跟到浴室门口。这个轮椅的宽度当然开进不去。
笃、笃、笃。
他礼貌地敲响了那扇毛玻璃门,却站起来,并不礼貌地打算闯。
闷在水汽里的声音传出来:“怎么了?”
陈芒冷静回答:“上厕所。”
“你要不等我五分钟?我现在打沐浴……”
话没说完,咔!地一声,门直接被拉开。
雾汽氤氲,水淋在少年的肌肤上,滚落地面。
陆藏之猛然回头,就看见陈芒直接踏进来,还反手把满屋热气关住。他甚至没来得及关水,喝道:“你右腿现在最好别发力!这儿地滑,你别摔了,万一磕到腿……”
“谁干的?”
陈芒的视线瞬间锁定他左臂上猩红刀口,很明显,这话出来的一瞬间对方下意识背过手。“到底为什么藏着掖着?到底谁干的?”
“不,你先冷静……”
“我他妈问你谁干的?!”
那表情就像头宣誓领地的狮子,透着狠意和极强的攻击性,陆藏之见过他这个表情,是那次为了板报抄袭拦在他面前动手打架的时候。
“不说话?瞒着我?你爸也不知道?”陈芒追问他,一瘸一拐步步紧逼。
“我,不是……”他没想到是这样的情景下对峙,自然也没准备好说辞。
下一秒,陈芒一把抓起他那条胳膊,却发现结痂的血道子附近,还有一条刚刚没看到的疤!
“怎么他妈还有一条?!这他妈又什么时候的事儿?陆藏之你妈的你真能藏。”他忍无可忍地攥紧拳头,最终只能猛地挥手,哗啦!把瓶瓶罐罐的沐浴露通通扫到地上。
水流浇过头顶,陆藏之才猛地想起来关水。他迅速拍上水龙头扶住陈芒:“出去说,你要是滑倒了这条腿还要不要了?”
“我、他、妈、我、在、问、你、话!”
陈芒抓在他手腕的手指恨恨收紧,攥得人关节生疼。他低头看着那两道血痕,忽然咬着呀一字一句:“陆藏之。”
“……嗯。”
“你自己拿刀划的是不是?”
“……”
没有回答就是回答。
“你傻逼吧你!!”
他一手还攥着人腕骨,另一手直接扣到陆藏之后脑薅住一把湿漉漉的头发:“你他妈脑子是不是水进多了你!你给谁两刀不好给自己两刀,凭什么?啊?我他妈问你凭什么!我问你陆藏之凭什么挨这两刀!!”
“陈芒,你……小心!!”
一瞬间天旋地转,鞋底与湿滑地面挤压着发出尖锐的声响,紧接着一串叮咣碰撞。那一刻陆藏之拼命搂住陈芒拽着他要他别摔到右腿,但一通下来两人还是狼狈地哐当栽倒。
他喘着气,垫在陈芒下面,庆幸摔得不狠。但陈芒本人根本不在乎那条腿,衣服湿透东一块西一块,他左腿跪在陆藏之腰侧,一肘撑地,一手再次拽住人头发,用力到发抖,逼视他:“回、答、我!”
他瞳色漆黑,且眼黑略小于常人,于是显得狠厉。
陆藏之和他对视,冷静地说:“陈芒,你要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
“别你妈逼跟我放这种屁,小心我他妈现在就掐死你!你以为我关心你的秘密吗,老子一点儿都不想听!我就想知道你怎么能傻逼到给自己两刀,我就想知道他妈问题出在哪,老子他妈的就想知道你下次能不能去砍别人,别砍自己!你告诉我问题在哪儿!告诉我能不能解决!傻逼!我看你这个吊样我就知道你他妈过不了几天还得来一刀!你怎么不直接把手给剁下来啊!”
头皮疼,关节疼。地板又硬又凉,摔得浑身都疼。但是眼下,他只能看到陈芒暴怒的眼神。
已经摔成这样了,一片狼藉,再狼狈又能狼狈到哪去。
陆藏之双手环住他的背,用力把发疯的小兽牢牢摁进自己怀里,轻轻说:
“那你也告诉我,你关心人的时候,为什么这么暴力呢?”
就像一片温柔的湖。
陈芒沉入湖心安静下来,良久,咬着牙骂了句脏话。
“你不知道,对吧。”陆藏之仍然抱着他,“所以,我的事,我也不知道。”
“……鬼话。”他嗓子都吼哑了,音量一降下来,就哑得快只能听见气音,“傻逼。那你的事……有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有。”
“什么?”
“你能早点儿睡。”
“……你tm信不信我揍你啊?”
陆藏之轻笑,像抚平炸毛小动物一样,手掌在他后背蹭了蹭,然后用温柔又深沉的语气胡编乱造:“我妈当年去世的时候,肚子里还怀了个孩子,你现在住的房间,是原本我们做成婴儿房的房间。所以我有时候觉得,你就像我的弟弟一样。看你不睡觉,我操心得头发都要白了,一焦虑,就想给自己来一刀,觉得……没有尽到我该尽的职责。所以你,能不能让哥哥省心一点儿?”
这一刻,是寄人篱下四个字,让陈芒忍住了出拳的冲动。
但是,除了最后一句,他真的全都信了。
他趴在陆藏之有热量的胸膛上,别扭地偏开脸:“考完期中。”
“一言为定。”
陆藏之拍拍他校服上的水渍,“起来吧,擅闯浴室的流氓。这里我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