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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雪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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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雾霾天经治理倒是短暂地好过几年,却也没根除,现在仍是动不动就昏天黑地看不见几栋楼,偶尔还刮个沙尘暴。
今天倒是没扬沙,可能天冷吧,只结了一片灰蒙蒙的雾,云厚,便更显得黑压压。
寒风呼啸,这灰色城市里,好像只剩那飘零的雪花是干净的了。
纷飞。
“我在长春桥路公交站,路南边这个。赶紧来,1%马上关机了。”
嗡。
一串滑稽的LOGO在屏幕上翻来覆去地闪烁,而后彻底熄灭。
关机了。
现在是2035年冬。
陈芒,刑警支队副队长,三级警督,曾获个人二等功,毕业于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少年时期多次获奖、从警之后屡战屡胜,破获多起大案要案,性格孤僻,雷厉风行,身形挺拔矫健,曾因一拳把办公桌干裂、一脚把同事踹飞而遭到领导批评,那双好像能把人活剖再肢解的眼睛不仅罪犯怕,实习生也怕。所以兜兜转转,他的外号还是魔头。
现在,此时此刻,这位魔头全身上下就兜里有个手机,再搭张证件,多一毛钱都不肯带,也没个公交卡,就这么往车站的小长凳上一坐,冻得直揣手,跟个流浪汉一样守着。
这金属小窄凳还特么挺冰屁股。
有了手机,联络、支付、通行都方便得要命,拿个手机你除了离开地球表面哪都能去。可手机一关机,得,直接要命。
陈芒啊陈芒,你他妈怎么就百密一疏呢!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公交车来一班走一班,来一班走一班,陈副队通过超群的观察力和记忆力,连614路每班比425路快6分钟都算出来了,与此同时365路每班间隔最短,约5分钟一趟。
来来去去这么多趟,耳朵都冻僵了,终于,他眼睛一亮!看见了那辆黑色的、车牌号京N打头的、还有一年零一个月才还完车贷的宝马5系,打起右转向灯。
陈芒站起来拍拍冲锋衣,顶着雪,沿着马路牙子又往东走了一段,一直走出违章区。刚好黑车靠边停稳。
他上前拉开副驾驶,一屁股坐了进去。
“你又不戴耳罩。”
陆藏之无奈地笑,伸手拍到他脑袋上落的雪,“冷吧。”
“不冷,热。”
嘴硬,一如既往,不减反增。
这大概就是自己没脾气惯出来的。陆藏之摇摇头,打灯变到主路,右手在扶手箱里摸到充电线递给他:“手机怎么突然没电了?”
“出门的时候没充上,还剩20%想着到地方充,没想到这么快就关机了。应该是天太冷,耗电快。”
“再往东两步就上西三环,在公大念了七年,你不认识?”
“认识有什么用,我还能走回来吗。”又是嗡的一下,一串LOGO亮起,手机开机。他说:“我沿着路边一路找也没找到充电宝,不然哪至于叫你来接。”
“行吧。”陆藏之笑笑,“诶,你不是慰问去了么,怎么不直接回局里?”
“想趁着出外勤去趟商场呗,取东西。”
“取什么?”
“你管得着?”
“哦……不会是——‘小爱心·藏之·小爱心的新年礼物’吧?”
“啧嘶——你他妈又偷看我日程表?”
陆藏之挑眉:“谁让我的乖乖年芳三十依然坚持手写to do list呢,还涂鸦。”
这么多年了,他依旧喜欢这样称呼他。因为谁都可以叫他陈芒,但只有他一个人能喊他乖乖。
“把嘴闭上!”
他的乖乖扭过脸开窗通风,寒风裹着雪粒尖啸着刮进来,跟活动着的雨刷器一唱一和。咬着舌尖、脸冷下来,他才瞟一眼前方亮起的左转绿灯,“知道了还不变道!往国贸开。”
“具体点儿,我导个航。”
反正已经被知道了,陈芒干脆直说:“Zegna。”
“哦?”陆藏之戳屏幕的指尖一顿,“西服?”
“嗯。”
不仅是西服,而且是定制西服。
因为之前陆藏之生日的时候出了点意外,没能好好过,所以既是新年礼物,也算补偿。
突然,陆藏之手机响了。是法医小实习生的。
“喂?”
“陆博士!张队拉回来十多个人,要实验室加急做个鉴定,说你今天不能再踩点下班了,那个……还说让陈副队赶紧回来!”
“知道了。”
没错。陆藏之,主检法医师,现隶属刑警支队技术大队,毕业于四川大学法医学系,取得法医学博士学位后考编入警,为人谦和可靠且胆略兼人,若非必须套一次性手术衣或者白大褂,常以衬衫西服示人,眉眼含笑,非常有成熟男性魅力,除了曾因坚持23天踩点下班被领导训话以及在法医室偷吃腰子把同事吓到呕吐以外,几乎没有什么缺点。
最主要的是,不敢和陈副队说话的那些人,全都眼巴巴地靠陆法医传达,比如刚才那个电话。十分内容,估计有七分都是找陈芒的。
他笑:“你看看,找你的,又打我这来了。”
陈芒没什么表情:“别以为让你加班这句话可以当没听见。”闷了一会儿,才开口:“唉,看来又得下次去取你的西服了。”
“Zegna不能寄快递?”
“不当面验一下货,不舒服。质量不好怎么办。”
“你怎么跟我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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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局。
陈芒大步流星拐进楼道,陆法医傍在他身侧略略落后半步,却更显沉稳。
尽头是办公室。
“陈副队!”
“陆博士!”
“陆法医!”
“陈副!”
“受害者家属安顿好了?”陈芒踏进门,扫了一眼:“张队呢?”
围上来的众人七嘴八舌道:“那个男的持刀刺伤十二个人刺死六个!”
“说是有精神病史,现在还在等司法鉴定出来呢!”
“家属全在接待室,张队正安抚呢!”
“现在六个尸体都等着鉴定,十二个活人也等着鉴伤,三楼快挤不下了都,还哭呢。”
“行。”陆藏之脱了外套挂在衣钩上,又露出那身西服领带,“都别着急了,我现在上去。小姚,你跟我走。剩下的陈芒你安排。”
陈芒点点头,眼神从陆藏之身上收回来,干练地进一步下达指令。
突然!
“你们到底管不管我妈、管不管事!”
一个胖子嚎着冲进来,陆藏之一伸手愣是没拽住,他胳膊上绷着纱布,看来是伤情较轻的受害者。
眼看陈芒板正地站在众人面前,他便直接上去泄愤一般猛推一把!
“你们警察一个干事的都没有!”
“不要袭警。法医正要过去。”陈芒蹙眉,反手擒住他腕骨,又被大力推搡起来。一群人上来阻拦,他反而更加卖力地发疯。
“你们不去审犯人,把我们几个被砍伤的关起来,你们有没有王法!有没有!”
他看起来精神都要崩溃了,也对,谁经历了一通血战后幸存都不会好受。
“你们到底管不管!管不管!”
“我妈就在上面等着你们,连口水都没喝上!”
“要么就送我们回医院!你们管不管人了!”
“冷静!”陈芒稳住身形,又碍于群众身份不能强行制服,正敛眉呵斥着,阴差阳错间胖子直接撞上了文件柜!
咣咣!
那不是什么重要的柜子,经常放一些随手的东西,质量也不过关。被重击的当时,玻璃就粉碎状裂开!
当!地一下,柜中杂物倾倒着向下拍来!
闹钟,台历,茶缸,等等等等,还有一摞又一摞成捆的纸页。
噼啪!玻璃碴飞溅,那重物压着零碎物件砸人一下指不定伤成什么样,女同事就在旁边惊慌地叫着,陈芒一把推开胖子!直接,伸手拦住即将倒下的立柜,生生用肩背扛下了接二连三的痛击。
“陈芒!”
陆藏之甩开旁人冲了上去——不为别的,他的后背不能再受伤了!
有棱有角的物品混着文件已然悉数摔落在地,好一阵脆响。
“你怎么样!”
“一点事没有。”陈芒小臂发力,扶正柜子,面无表情地拍拍玻璃碴,“你带着他回楼上鉴定。其他人该干嘛干嘛,萱儿,把这收拾了,我去录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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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一切已经快十二点了,案子触目惊心却并不复杂,是板上钉钉的故意杀人,具体的交给法院就好。
夜幕深沉。只剩一人的办公室里,白炽灯冷漠地加班,陈芒关电脑,利索收拾好桌面,最后把一个小单线本揣进兜里,那是他的日程本。
晃了晃脖子,后背还是很别扭,他干脆脱了外套再一扒卫衣,掸了掸,掉下来一个小玻璃片。再一摸,得,摸了一手血。
应该是划了个血道子,不深,但只要出了血就免不了挨某人唠叨。
陈芒连抽几张纸,一边看着门口,一边偷偷摸摸使劲伸手够着擦,擦完把血纸团扔垃圾桶的功夫——吱呀,门被推开了。
“……我就知道。”陆藏之叹口气,“跟我过来,我给你消个毒。”
“用不着,破皮而已。”
“听话。”
“哎呀我不去!”
“乖。”
“……”
陆藏之拽着他来到医务室,把人摁在凳子上。
整片后背完整地暴露给他,肩阔伟岸,背肌流畅。但肌理上,赫然盘踞着一大片蜈蚣般的疤痕。现在,那疤痕上又添了道鲜红伤口。
他手里拿着酒精棉,迟迟没有动作。就那么怔怔地注视着,心疼得说不出话。
“啧。”陈芒叹口气,“行了别看了。没这二等功,我还升不了处级呢。要消毒还是缝针,赶紧。”
“嗯。”
他说的没错。
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阴天,下的不是雪,是雨。
就在这暴雨中,陆藏之做出了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他轻颤着吸了口气,又吐出来,轻柔地为陈芒清理伤口。
小心翼翼,就像他年少时第一次触碰他的脸颊,细腻温柔。
末了,麻利收好垃圾,陈芒起身套上衣服。
啪嗒,陆藏之站在门口关了灯。
“回家吧,我的陈警官。”
“嗯,回家。”
警局外,两个身型挺拔的男人同撑一把伞,并肩踏入风雪。
他们已并肩太久,就在这兜兜转转的雪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