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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阜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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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也爱你,藏之。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
那晚他们相拥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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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关着,仍旧是一片死寂的漆黑。室友在打呼。
他往被子里缩了缩,又冷又单薄,盯着聊天记录里的两行字泣不成声,滚热的泪水积在枕巾上,打湿一片。
-陈Chen:我们大一不放寒假,加练,今年不回去了。
-陆Lu:没事,你专心上课。我28号就回北京,到时候去你校门口看你。
傻子,这个时候还要迁就我。
视线模糊,陈芒不敢闭眼,他只要闭上眼脑海里就走马灯一样回放他们相爱的瞬间,高中三年酸甜微苦的橙汁,最后一排总是提前照进阳光的窗户,草原夜晚的烟花,高考结束的红玫瑰,游艇上海水气息的初吻,四川大学南门不加辣的兔儿拌面,松软大床上少年喘着气一遍遍说:“我爱你。”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我爱你。”
我爱你……
他掩面,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爱他,所以,五年才太长。
手机因为长久不触碰而息屏。陈芒再次点亮它,屏幕的光再次照亮他满面模糊的泪水。
他下定决心,捅破这层纸。
-陈Chen:不用了。
-陈Chen:我们就到这吧。
我们就到这吧,陆藏之。
我配不上你的五年十年后半生,我冷淡,我不懂爱,我只知道死板的学习、训练、工作,毕了业这条命就是国家的,我这一身疯劲儿和拼劲儿这辈子也改不掉了,我这样的人就适合永远奔走在前线,到时候让你操心的情况只会更多。
你该有平淡幸福的生活,陆藏之。
我注定是一个自私的冒险家。
注定一个人走。
别管我了。
别管我了。
泪水淌进唇缝,苦涩至极。
他现在耳边全是陆藏之温和宠溺的声音。
“乖。”
“听话。”
“出什么事了?”
“是不是和我置气了,嗯?”
“我们怎么能就到这儿呢,不是说好了吗?你在哪,我就在哪,你去哪,我就跟到哪儿。”
“乖乖,我们不分手。”
“嗡。”
消息提示音响起,陈芒着急忙慌地点开聊天窗口察看回复。
心一沉。
-陆Lu:好。
轰——
如坠冰窟。
岂止是冰窟,心都被冻碎冻烂了。
好。
他说好。
当然,最好是这样,最好是这样……
想到了。
他想到了。
这样才符合预期,对。
失神半晌,手机又“嗡”起来,又收到几条消息。是语音消息。
他点开,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平和,温柔,但仔细听,就能察觉气音处微微发颤。
“你听我说,乖乖,你想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我们可以分手,我尊重你的选择。”
“但是,你要答应我,明年暑假的时候,回家一趟。一方面,别把你的重要物品遗失了,另一方面……”
“另一方面,我们不能轻飘飘地算了。这和告白一样是大事,我要和你……当面定夺。”
“好不好?”
滴的一声,最后一条消息也结束了。
他怔怔地,眼眶酸得要命,连打字都摁错好几个字母,半天才发送。
-陈Chen: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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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藏之没有改掉微信名,所以陈芒也没有。但是他们一条消息都没有再发。
大一的寒假,陆藏之一个人飞回北京,没有人接机,到家就是吃饭睡觉,睡了一天,第二天晚上陆致远下班才和他打上照面。
和平街小区是统一供暖,暖气烧得很热,在家穿单衣就好。
脚边两只小猫围着他打转,纯黑的是黄眼睛,纯白的是蓝眼睛。陆藏之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和另一个人的同款睡衣,莫名觉得这冬夜好冷。
是那种,被遗弃的蓬草,孤零零飘飞的那种冷。
客厅角落还立着少年的青花瓷。
门口传来动静,陆致远推门进来,一抬眼:“诶,昨儿你睡了我就没打扰你……怎么瘦成这样?晚上吃饭了吗?”
两个问题,陆藏之选择回答第二个:“没有。”
“正好,刚八点多,我去给你做。”
“嗯。”
没过一会儿,清炒西蓝花和清炒虾仁端上了桌,陆藏之盛了半碗饭落座,低头默不作声吃饭,一筷子就搛一小点,一小点到嘴里能缓慢地嚼半天。
他确实瘦了,下颚线清晰得可怕,颧骨更加明显,他原本就是匀称得恰到好处那种脸,以至于脸上没了肉态直接瘦破相。而这也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
“没食欲吗,藏之,”陆致远往他碗里夹了好几只大虾,“胃该调理了吧。是不是川大压力太大?”
陆藏之默默摇头。
陆致远叹了口气,问:“弟弟呢?他什么时候放假?”
提起陈芒,陆藏之连筷子都提不动了。他也叹了口气,轻轻说:“学校加练,寒假不回来。”
——我们就到这吧。
一想起这行字,他心脏就难过得皱成一团。
“你怎么了?”陆致远问。
“没怎么。”陆藏之答。
他爸爸伸手,摸过他的眉骨和侧脸,“自从你妈妈过世以后,你就再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好像一夜成为了了不起的大人。但那是不可能的,我一直担心你会在某一天爆发。就像今天。告诉爸爸,怎么了?”
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比大部分家庭都亲密,这是陆致远会做父亲的原因。
陆藏之眨眨眼,垂下眸子,说:“我不想上学了。好累,想死。”
“为什么?出了什么变故?”陆致远的语气总是那么平和温柔。
“我根本就不想伸张什么正义……我没等到我的正义,也懒得给别人正义。如果不是为了和陈芒做同事的话,我根本就懒得读大学当法医。我根本就……没想过有什么未来。”
“开学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这样了?”
“爸爸……”陆藏之靠在椅背上,双手从眼眶覆过,而后再次盯着虚空的某一点。他看起来很脆弱。
“爸爸,我失恋了。”
陆致远惊讶地“啊?”了一句,不明所以道:“大学谈女朋友了?”
陆藏之摇头,答:“陈芒。”
陈芒和我分手了。
“你俩不都是男生吗?”陆致远睁大眼睛。这对这位老党员冲击不小。
“是,都是男生。但是我喜欢他,我喜欢陪着他,保护他,照顾他。”
“你们这叫好朋友,好兄弟,不叫喜欢。你们才多大。”陆致远以一个长辈的判断告诉他。大概那个年纪的人都觉得只有能结婚生子的感情、只有男女之爱才是喜欢。
陆藏之又摇了摇头,“是喜欢。我们在一起了,我表的白。”
我们拥抱,接吻,上床。
爸爸,好兄弟不会上床。
“好吧,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懂。”陆致远沉吟道,“不过你爷爷教给我,对待姑娘手里就是不能空着。告白的时候,要送礼,见面的时候,要带礼物,分别的时候,要留信物。这是男人应该做的。是不是你委屈人家了?”
陆藏之沉思片刻,又叹口气。他爸说得对,但不是一回事。“我没有。”
“小陈说没说为什么分开?”
“……没有。”
“那你去问啊。是男人就去问,就去挽回。”
“……”
陆藏之又一次陷入沉思。
一个月来,他之所以没给陈芒发消息,是因为不敢,陈芒没给他发,他就更不敢。
陈芒受伤,他再心疼也无法亲手为他包扎,只能口头安慰,给他买药。陈芒不爱说话,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在伤心,只能隔着冷冰冰的屏幕拼命去捕捉字眼中的风吹草动,然后去关心,去给他买点什么替自己陪着他。陈芒很少休息,一忙一天,他就也逼着自己一忙一天,把空闲挤出来留给陈芒,打打电话,打打视频,听听他的声音,看看他的样子。
他陆藏之尽力了。
心疼,难过,煎熬,无能为力。
陈芒浑身都是尖刺是硬壳,他得被扎破一身的血才能扒开,去拥抱躲藏其中的脆弱。
可就算是这样,陈芒还是提了分手。
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他不知道就算挽回,该用什么理由了。
他做不到更好了。
陆致远眼睁睁看着儿子眼角滚下一滴泪。
陆藏之闭了闭眼,说:“等暑假吧。他会回来收拾他的东西,我和他面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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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夏。
今年的北京比哪年都热,家里被收拾的一尘不染,陆藏之出一身汗,又进浴室冲了第三次澡。
擦干水珠,往身上套一件白T。干练又利索。
笃笃笃。
现在正是午后,敲门声响起,不会是父亲,那就只能是……!
他匆忙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然后飞快地跑到门口,拉开门——
陈芒。
黑T恤,黑短裤。他没带什么东西,应该是先回了趟柳芳,再单独过来的。
不知道是真的长个了还是因为锻炼而更加挺拔,陈芒看着比一年前分别时更高了些,手臂肌肉更加结实,显得肩膀也宽了。
看来他没少刻苦训练。
“你终于回来了。”
陆藏之先开了口。他的视线落在年轻男人俊逸的眉骨,那里擦伤了一小处。
陈芒点点头,没说话,进了家门。
萨摩凑上来抓他的小腿,杜宾则懒得动,窝在沙发背上舔毛,只是不时地偷偷盯着他们看。
陈芒弯腰摸了摸萨摩的小脑袋,轻声说:“胖了。”
“嗯,我爸老给它们煮鸡胸。”
陈芒又点点头。
他不敢看陆藏之,他怕舍不得,所以看看猫,看看青花瓷,又回到卧室看看他高中的书桌,看看书柜里仍旧立满的高中课本,看看那张床。
这是家。是他们开始的地方。
空气沉默着。
陆藏之就站在他身后,小心地问:“分手以后过得好吗?”
“还是那样。”语气一如既往地没有起伏。
于是空气又沉默下来。
陆藏之没什么好说的,他就是在怕,怕哪句话说错了就再也挽回不了。他是多从容的人啊,他有能力,有底气,步步为营,但是对陈芒,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还是那句话,他尽力了。没有底牌,所以不安。
“我把我的东西都拿走,不占你地方了。”陈芒淡淡地说。
陆藏之“嗯”了一声,把发颤的尾音往肚子里咽。
大概是他俩进了卧室,两只猫也跟进来凑热闹,杜宾故意用身子蹭了一下陈芒的腿,才蹦上床,萨摩则还是顶着那对纯良无害的蓝眼睛仰头看他,喵喵叫。
陈芒抿了抿唇,忽然说:“分手了带个纪念品走总行吧。”
“你随便拿。”
闻言,他轻车熟路地拉开陆藏之的写字台抽屉,拉开的时候哗啦几声,里面零散着放了几把小刀。
其中一把从刀柄到刀鞘都是古铜色,三寸余长,镂空的浮雕是一只黑猫,左眼镶着蓝水晶,右眼镶着黄水晶,眼尾被拉长尽显妖冶,颈部还围着埃及法老的头巾。
找到了。
陈芒拾起这把小刀揣进口袋,却突然听陆藏之说:“我反悔了。”
“?”
他扭头望去,就见年轻男人微微眯眼,下一秒,猛然扯过他的肩膀一把拍在墙上!
咚地一下,陈芒猝不及防被人压在墙上接吻,本能张嘴回应了一瞬间,只这一瞬间,陆藏之就顶开他的齿关攻城略地,唇舌纠缠,鼻息混乱。他要推开他,反被压得更死、吻得更深,软糯的唇瓣被亲出啧啧水声,肩膀骨骼让那只手摁得生疼,还有一只手则钳制着他另外一边胳膊。
他在被强吻。
但是他心跳好快,被这久违的强气场逼得无法思考,当他放弃挣扎,陆藏之就干脆扣住他后脑把他搂进怀里亲,或者说宣泄。
“……”
“陈芒。”陆藏之咬一下他的下唇,哑声道:“你耍我。”
陈芒喘着气,不答话。
“你要现在还是要未来?”
“……”
“你的毅力,大过胆怯吗?”
“……”
“你爱过我吗?”
“……”
“你……爱我吗?”
“……”
陈芒无法回答,眼眶逐渐湿润。
但是他不回答,陆藏之也知道答案。
因为他们的答案一样。
陆藏之把人拥进怀里,呼吸发颤,眼睛鼻尖都是酸的:“你就是想我了而已,干嘛要和我提分手呢……”
他抱着陈芒,拍着他的背,第一次在陈芒面前展露出微微的哭腔,一句接一句。
“你吓坏我了,乖乖……”
“我知道你需要我,再坚持一下,好不好,再坚持几年。”
“听话。我到时候不读硕了,我去争取直博名额,最快速度拿下学位就回北京入职,陪在你身边。”
“到时候我们就能天天见面了,我们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下班一起回我们的家,家里还有两只猫。”
“这都不难的,再给我几年,就几年,扛过去,我们就彻底在一起了。”
“我很快就回来,好吗?别放弃我……”
我能追上你的,等等我,别放弃我……
陈芒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先点头,又摇头,一直摇头。
没有安全感的人,凡事会先问自己配不配,问自己凭什么。
“九年……”
陈芒带着鼻音:“九年……你干嘛在我身上吊死呢……”
“我爱不上别人了陈芒。”陆藏之双手拇指抹去他的眼泪,看着他的眼睛,要他和他对视,视线晶莹模糊:“我没有那么高洁大义,这理想国根本没我这种俗人一席之地,我是最最庸碌的八十多亿分之一,我不像你有理想,我的理想是你。”
“藏之……”
陆藏之亲吻他湿润的眼尾,“是你给了我价值。我爱你。我想爱你。我想给你别人给不了你的爱,在反复证明的过程里确信我自己的意义,然后陪着你,陪你实现任何你想实现的事。”
陈芒摇头,又点头,一直点头。
陆藏之总说他没有理想,陈芒从来没信过。
他后来兜兜转转终于捡起陆藏之年少时揉皱的纸:光明,美好,大爱,和平。
那是少年最初的理想,和陈芒的一样。
它们就像风吹不倒的草,坚韧旺盛,顽强不息,一生都扎根在心,就算于晚风中沉默,黎明时也必然向着太阳生长,直至少年死亡。
只是陆藏之从来不愿提。
毕竟那张纸,皱了。
眼下,陆藏之用那对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语气几乎是恳求:“我们不分手好不好?”
陈芒哭着说:“可是陆藏之,我太傻逼了我没办法给你与你对等的付出……我他妈……我都不会爱我自己我拿什么爱你啊……我看到你心疼我甚至没办法让你不心疼……”
“我不需要,乖乖,我不需要,心疼你我愿意的,爱你我愿意的,我说过,就算这条路再苦再累我甘之如饴……我能坚持,我不信你陈芒不能坚持,不分手好不好,除非你,不爱我、不需要我了。”
“我……没有……没有不爱你……”
陈芒闭了下眼睛,又是一串泪珠。他抬手胡乱地抹着,大概是怎么碰了鼻子,瞬间,鼻血淌下来,鲜红的血液流经下巴混着泪水滴了一地,溅出大滴大滴的血花。
陆藏之立马皱眉,觉察道:“你鼻子有伤吗?”
“我……”
“快坐下。”陆藏之把他摁到椅子上,抽两张纸塞到他手里:“用手摁着鼻梁骨。”
然后转身去了厨房,拉开冰箱冷冻层,果然找到了冰袋。他拿走一个匆匆回到陈芒身边,敷在人鼻子上。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情绪稳定得可怕,陈芒忍不住又要掉眼泪。
直到血止住,陆藏之才松了口气,蹲在他脚边把血擦干净。
“鼻子怎么回事?”
“……”
“你要是真的心疼我,就乖乖听话,受伤了告诉我,出事了告诉我,都有我担着。我什么都能担,只有你对我一瞒再瞒让我……”他不愿说什么责备的话,仰头看着他:“我好像说过,我想知道的都会知道。比起我大费周章地剥开你,主动来到我面前,让我爱你,好吗?反正我们……总要相爱。”
陈芒低着头,扶着冰袋,闷闷地说:“去年十月打实战的时候,鼻梁被打伤了,我也不知道伤在哪,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一碰就流血。”
“这就是,你那两个月不怎么和我打视频,最后还和我提分手的原因吗?”
“……之一。”
陆藏之叹口气,平和地说:“正好暑假,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应该做个小手术就能好了。别怕。”
“嗯。”
“像这样就很好,你告诉我了,我就能陪你解决。”陆藏之露出一个笑,用湿巾帮他擦下颚的泪痕和血迹,“我知道,敞开心扉也很难,是我没给够你安全感。所以如果你仍旧不愿意说,就像以前那样,也没关系。我会一直爱你。”
“……嗯。”
“但你要答应我,你跟我怎么样都可以,不理我,还是大声说话,动手,都可以,我会爱你,但你不要提分手。只要不分手,我就知道你爱我,你的所有行为我都视为爱,视为你需要我爱你,明白吗?”
“嗯……”
“倒也不是别的,就是……我也害怕自作多情。你跟我说分手的话,我会真的,当做我没资格陪着你了。我会害怕,乖乖。”
“……”
血已经止了。
陈芒放下冰袋,主动捧着陆藏之的脸,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