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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八十四回 蹈锋饮血 琴阵双绝(下) ...

  •   祜尔哈齐的王旗之下,一名男子正高居王驾。这人年近四十,相貌方正,手执琉璃宝光杯,双目微阖,似醉非醉,神情慵懒倦惫的斜靠在王座之上。
      他头戴八宝栖鹰冠,身穿紫貂交领袍,腰围七彩宝玉带,脚踩红罗鹅顶靴。镶珠嵌宝,金翠锦玉,端的奇光异彩,华贵雍容。
      虽是王孙贵胄之姿,然而身材挺拔,魁梧雄健,面庞不怒生威,双目隐隐含光,显然是一员悍士勇将。
      此人正是索勒兀族的一支,祜尔哈齐部落的领袖鹰主——额思图!
      王驾阵前队列三百骁勇铁骑,王师左右精锐尽出,漫天杀气腾腾,威势汹汹,直令人心惊胆寒。
      部落阵前一员猛将,端看那员将领,四十年纪,方面长脸,浓眉勾鼻,额角一道长痕近及阔口,尽是凶残的煞气,凡人不敢直视。
      全身披挂柳叶铁甲,内着紧身窄袖袍服,腰围鹰翅金带,脚踩虎头云靴。□□是一匹四蹄生风,剽悍猛壮的黑鬃马,手持镔铁八棱棒,背挎鹿角射虎弓。
      马是荒漠雄狮,将是草原英豪。
      此人便是当今鹰主额思图驾下先锋,祜尔哈齐的第一勇士——万户将军忽勒篾!
      鹰主额思图斜卧王驾,手捻玛瑙金珠,貌似气定神闲,稳坐中军,实则已然心焦气燥,再无半分耐性。
      北地禁关,从古至今即是南北门户,然天绝地险,玄军镇戍,万夫莫开!夜罗刹秦照颜文韬武略,勇武之名冠绝北境,短短三年时间,北贺联盟五大部族已去其二,索勒兀、达尔沁与孛奴三族同逢重创,惶惶自危。
      北贺联盟听闻夜罗刹之名,众将惊心,三军胆寒,草原小儿闻之不敢夜啼。设计诛杀秦照颜的计划本是北贺三族十六部落制定,以重金雇佣北部破军施行。原计划待秦照颜首级落地,当即由距离禁关最近的祜尔哈齐部率先破城,北漠荒原二十万勇士随即响应,各路齐出并举,挥师南下,吞据南朝万里疆土,杀死南朝兵勇壮士,抢劫他们的财宝,掳掠他们的女人!
      然而,按照计划,破军应当送抵的秦照颜首级迟迟未到,祜尔哈齐部迫近夜袭禁关的风声走漏,致使额思图的兵马不得不铤而走险,连夜攻城。最终敌军西城驰援,额思图败退关外,陈兵城下。
      牵一发而动全身,三族十六部落的北贺铁骑闻讯而至,不日即将抵达禁关。倘若那时他尚未破城入关,令北贺联盟无功而返,那么触怒十六部落首领的祜尔哈齐的命运……
      恐怕无人可以承受!
      手中捻动玛瑙兽面金珠的动作越快越急,额思图的耐性已然耗尽,斜倚王驾之上的男人,面容冷峻的看向那位部军统领,“忽勒篾,你还要让王等到什么时候?开始吧。”
      忽勒篾在马上侧身俯首触胸,恭敬执礼,再向马下一员南齐象胥沉声命令:“去,叫阵!”
      男人登时身体一抖,嘴里忙应:“是!”
      连灌两口羊奶,急忙钻到军前,站上一座方台,身前铁甲有盾兵拱卫,他才稍有胆色。
      北蛮凶悍跋扈,杀人如麻,南下破城后,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平民男丁尽数诛绝,年轻女性充为营妓,多数不月而亡。
      倘有南军将士弃械投降者,即收为奴兵,战时则用为先锋消耗。有通南北语言者,即用为象胥,转舌人,用以在战前叫阵。
      这名转舌成为俘虏已有三年之久,当时一同沦为北人奴隶兵队的同袍几乎全数用为先锋消耗殆尽,唯他因精通北贺和南齐的语言苟活至今。
      三年时间,已经足够让他对同族同胞的悲惨境遇从一开始的悲愤无力到如今的麻木不仁,甚至北人有时会将快要被折磨死去的营妓送到他的手里让他得到些许慰藉和快乐。
      如今的这个男人,甚至已经开始不再认为他是一名北贺部落俘虏的低贱的南朝战俘,而是凶狠残暴,凌虐南奴的草原雄鹰的猎犬!
      强者压迫弱者,而弱者挥刀向更弱者。
      这名投降的奴兵从苟延残喘的南朝俘虏身上获得了从未拥有过的高高在上、主宰他人命运的优越感,那是一种让人上瘾,沉迷的感觉。
      故而,当再次面对曾经的同族与战友,他无所顾忌的释放出内心的卑鄙与邪恶,而且绝无半点羞愧。甚至因为这场迟来的复仇而感到极致的酣畅淋漓。男人张口扬声,用尽所有气力咆哮怒吼着:“禁关围城里的缩头乌龟听着!你们的主帅,镇军大将军秦照颜已经被我索勒兀祜尔哈齐的勇士,就地正法!斩首格杀!”
      声嘶力竭,撼动云霄。眼见城楼之上的士兵犹疑相觑,他志得意满,指着身侧一名北贺蛮兵高举的黑匣叫道,“那个千刀万剐的母夜叉、杀人如麻的女罗刹!她的首级现在就被装在这口匣子里!我们大王心善,允许让她荣归故里!你们这些卑贱胆怯的南奴!哪个有血有性的就将她的脑袋带回去吧!”
      那方黑匣里当真装着一个女人的脑袋。
      如瀑的青丝流出匣外,漆黑的罗刹面具遮挡女人的真容,双眼圆睁暴突,死不瞑目。
      天绝山之上,禁关城墙与关外蛮兵相距有三里之地,纵是眼锐如鹰的人也无法辨别匣中人头的真面目,然而仅仅是那副漆黑面具就足以让禁关士兵们的军心动摇起来,三军哗然失色。
      玄军皆知,夜罗刹秦照颜出征之时,必以罗刹面具遮住面孔。虎威、麟德、云麾三员大将认为敌人正是在巧妙的利用这点,这毫无疑问,是敌人的乱军攻心之计。要打造那样一副面具并非难事,在秦照颜赴往溟关之时,以假乱真,动摇玄军军心,以期乘虚而入。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副面具其实货真价实的,属于秦照颜。那是夜罗刹亡命奔逃之时,遗落在居茫山流花涧的东西,最后由破军送到额思图手中。
      而那颗人头,当然不会是秦照颜的人头。她属于额思图帐下的一名命运凄苦的南朝奴隶,只是在额思图需要一颗女人的脑袋时,不幸的出现在他眼前,就这样丢了性命。
      云麾将军滕廷胥见众军动摇,笑面骤沉,怒吼咆哮,犹如虎啸山林般。
      “我玄军的上将军何等英明神武?三年之内,连灭你们乌勒、丹吉塔二族,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岂会葬身于小人之手?身为玄军锐士,岂能叫他三言两语倾摇懈弛?北蛮贼子若真得了上将军首级,早已传首三军,何需使计陷我入阵?”
      众军听令,即刻安定心神,严阵以待。
      城下的北贺奴兵叫道:“我知道你们不愿相信,还道那女煞星当真战无不胜,天下无敌!实不相瞒,那南奴儿确实有些本事,只可惜见到我祜尔哈齐第一勇士,忽勒篾统领英武不凡的风采,当即芳心蠢动,自荐为奴,恨不能以身相许呢!”
      转舌的奴兵胡言乱语,玄军当然不信。
      “说到底,秦照颜虽然厉害,到底是个女人,见到英武不凡的男人哪有无动于衷的道理?那女罗刹见到忽勒篾统领的英姿,那是心花怒放,喜不自胜!当场就许诺要开关献城,只为忽勒篾统领许她个贱奴的名分!”
      虽知此人不过胡言乱语,信口开河,然而主帅原为三军之首,将士之魂,如此受人折辱,玄军无不义愤填膺。只待军令一出,当即将这些恬不知耻的北蛮人粉身碎骨,斩为肉泥!
      那名北贺奴兵继续叫道:“不过你们大可放心!南奴虽然放荡,我们北贺部落的勇士却是英雄豪杰!南朝的野鸡怎么配得上草原翱翔的雄鹰?我部忽勒篾统领就极其厌恶这个奇丑无比,轻佻放浪的女人,一怒之下,当即将她枭首示众,为你南朝清理门户!哈哈哈哈……”
      镇关戍守的三军将士已是怒发冲冠,尽皆注目三位副将,双眼赤红圆睁,嗜血的渴望与滔天恨意直冲云霄。
      北贺奴兵仍猖狂挑衅,“怎么?南朝的男人,难道都是些劁猪骟羊吗?就没有一个有种的男子汉?也是,你们妄称大丈夫,却甘愿屈居女人之下,可见也是没种得很了。既然畏惧我额思图部天威降临,何不就此弃械受缚,伏首投诚呢?否则,待我北部铁骑破城之日,必将你南朝男奴刀刀斩尽,刃刃诛绝!将你南朝女人充营作妓,世代为娼!”
      他这话一出,莫说玄军士兵,就是虎威和麟德两位将军也勃然震怒。闵康虎目圆瞪,胸膛鼓伏,蔡岳当即提起他的乌龙九节鞭就要出城与那忽勒篾拼命。没想却被滕廷胥按住,“蔡将军且息雷霆之怒,休要中那狗贼的奸计!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蔡岳怒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若饶他去,岂非叫我玄军将士心寒?”
      滕廷胥按住他没放,道:“你非那蛮贼的对手!莫要轻举妄动?”
      “我就是战死沙场,也不能被蛮贼如此轻辱,云麾,你莫要……”
      “莫要拦我”四字还未出口,大将们陡然一惊,身躯大震,张目望向禁关城楼旌旗处。但见那城门楼下,赫然站着一个和尚!
      北境雄关何等国之重器?禁关的守备又是何等森严?这城楼之上三百将士,众目睽睽居然没有一人看见他是如何出现在这禁关城墙之上的!
      众军目眦欲裂,难以置信,还道眼前是出现幻象来,极目望去。方见那处千真万确的站着个僧侣!
      那僧人生就堂堂八尺昂藏,顶天立地。他身着金缕佛衣,腰缠梵文经卷,肩宽胸阔,猿臂蜂腰,端的丰姿英伟。脖颈悬配一百零八颗舍利金珠,相貌额阔顶平,剑眉星目,眼神却极阴冷锐意。面容俊朗,眉宇间气度非凡,既藏弱冠之风流俊雅,也含不惑之沉稳练达,神庭圆润,点缀着十二戒疤,犹似降魔罗汉重托世,也似护法金刚再转生。
      他是人是鬼,是神是佛?
      这僧侣在千军之中,宛犹神降,来的无形无迹,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军轩然而动,尽怒目横刀,执枪相向,速成合围击杀之势。
      闵康厉声喝道:“谁人敢在禁关放肆?”
      那僧面不改色,身躯安立如山,缓缓转过面目,望向三员将领。
      虎威、麟德、云麾三将驰骋沙场,早已身经百战,生就杀气凛然,不怒而威的气势,无需雷霆震怒,一身威严浑然天成,极为可怖骇人。
      纵使久经战阵的精兵锐士也不敢承受这等煞星勇将的冲冠一怒,普通常人更无法直视神威!
      然而,这名僧侣冷锐阴沉的目光之中却无半点怯意。男人的眼睛透出冰冷的寒光,全无佛子的慈悲,尽是极致冷肃的漠然,就仿佛是一尊带来毁灭的天神。
      那样极致的冷酷,蕴藏着平静的杀意,仅仅是眼神就仿佛能将人拖入无间地狱之中,永不超生。纵是见识过尸山血海,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南齐勇士居然也为之胆寒心颤。
      假使他是方外之人,若他是一位慈悲为怀的僧侣,怎么会有这样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死亡气息?
      那僧人锐眼微阖,双掌合什成塔,口中长声宣颂:“阿弥陀佛——”
      这声佛号如雷贯耳,百里皆闻,虽在耳畔传音,却在心神涤荡。一声梵音落地,那僧人目光沉定,双足略微发力,竟从城墙跃身而下!
      玄军将士目眦欲裂,尽皆轩然失色。
      天绝山隘口的禁关城池极其危直险峭,城墙距地近十丈之高,如此危城,凡人跌落下去非要摔成烂泥不可!
      这僧人莫非是个失心疯不成?无故来此自寻短见?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则完全颠覆所有玄军将士的认知和常识。
      那僧跃跳,身体凌空,却没猛然坠落,摔为肉泥。他居然将雄伟身躯紧贴着城壁三尺,犹如背生双翼,宛若驾雾腾云。人在半空时,双掌合什,疾风鼓起金缕佛衣,猎猎翻卷,身体非疾非徐,不颤不晃,丹唇贝齿高宣佛号。
      南无宝月智严光音自在王如来——
      梵音未止,身形堕落,落地时,犹如黄云飘落,居然毫发无损!若说天衣风剑心的轻身功法是翩若惊鸿,宛如谪仙降世,那这位神僧从天而降的身法则如灵山佛子驾莲而至,更加的匪夷所思!
      一时间,禁关之上万籁俱静,除风喧之外已然无声,“这、这这,这是人是鬼?”
      玄军众将士疑是幻象,极目凝视城下却仍然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他他他、这怎么可能……”
      手中玛瑙金珠脱手滚落王驾,索勒兀祜尔哈齐部的鹰主额思图更是骇然坐起,两眼暴突,盯着禁关城下的那道黄袍僧影,骇然失声,“那,那是,什么?”
      他遥听敌关城内传来一声悠远佛号,但见有一物坠落,本也不以为意,只道是守城的南奴小儿被吓得心惊魂骇,肝胆俱裂,失足坠城而死。
      但是现在所见的一切已经超出额思图鹰主作为人的认知。那僧侣身形缓沉,如托莲降地,非但身躯无损,竟还开始一步一步,向索勒兀人的铁骑走来。
      怪力乱神之说素来匪夷所思。祜尔哈齐部尽皆悚然惊骇,直觉一切犹若梦魇,疑生幻觉。
      索勒兀人的铁骑和精兵锐甲纵横列阵,入目所及,漫山遍野尽是铁骑如云,刀兵烁烁,气势威凛磅礴,杀意冲霄撼云,望之胆寒畏怯。
      以一人之躯力抗千军万马,这已不是能称之为以卵击石的孤勇,而是蚍蜉撼树的愚蠢!
      正面迎战索勒兀人的精锐铁骑,抵挡这种能摧枯拉朽,势如破竹的强大力量,这是就算身经百战的精兵锐士或是愚蠢到无可救药的疯子也不会去做的行为。
      无论是谁,都会被战场磅礴汹涌的气势瞬间压倒,甚至会因为惶恐惊惧而无法动弹。
      然而,这名从天而降的僧侣仿佛将眼前威势汹汹的千军万马,杀人犹如草芥的北蛮勇士视若无物。僧人目光坚定不移,神情沉静无波,就似乎,他此刻并非是一位即将赴死的勇士,而是闲庭信步,行走在战场之上的俯瞰众生的神佛。
      额思图鹰主,索勒兀祜尔哈齐部的勇士感受到那份傲慢和轻蔑。于是他们的情绪转瞬间从无法想象的震撼到怒不可遏的愤恨。
      不可原谅!
      不可饶恕!
      不可容许!
      任何轻视北漠荒原雄鹰的敌人都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必须要用利箭穿透他们的心脏,用弯刀割下他们的首级,驾驭战马,用铁蹄踏碎他们的身躯!
      来吧!
      来吧!
      索勒兀人的铁骑营中一员勇将赶马出阵。
      那男人颧高眼深,面目粗犷,虎面环生一部络腮胡,端的凶神恶煞,杀气腾腾。
      这员将御马出阵,先向额思图恭恭敬敬的抵胸行礼,再向忽勒篾请命道:“请主上和统领稍安,依我之见,这必是南奴胆怯,不敢直面我部铁骑的锋芒,无计可施之下,用这等装神弄鬼的伎俩作祟!待我前去,砍来那浑人的脑袋!”
      驾前近侍早已将额思图的玛瑙金珠奉上,男人兀在手中盘捻,见阵中一员勇将请战,只是阖目颔首,以示允可。
      忽勒篾见王有命,当即扬声命令道:“叔合赤!你是本将帐前第一等的勇士!那南奴的妖僧竟敢在我军阵前使这等微末小智,愚我鹰主天威,公然辱我索勒兀祜尔哈齐之名!我命你去将那南僧的首级斩下,为我主建功献捷!”
      “遵令!”
      那员名叫叔合赤的将领抵胸领命,当即纵马出阵。祜尔哈齐的将士见是统领帐下第一员的勇士叔合赤出战,俱是精神大振,万千将士山呼海号。
      “祜尔哈齐!战无不胜——”
      “北漠雄鹰!所向无敌——”
      叔合赤御马出阵,神骏直如风驰电掣。那僧人步履坚定,仿如将他视为无物,正与他相向而行。
      叔合赤怒火冲霄,等二人接近到一百五十步的距离,祜尔哈齐的先锋勇将立时从鞍底取出那张铁胎牛角弓,取一支追风破云箭,随即挽弓搭箭,骏马驰骋不止,箭镞直指南僧的眉心要害。
      叔合赤既是忽勒篾帐前的第一勇士,绝非泛泛之辈。此人不但英勇剽悍,杀性炽盛,双臂更是膂力绝人,能开三石之弓,一手百步穿杨,射石饮羽的箭术令人闻风丧胆。
      索勒兀人一见他挽弓骑射,俱是高呼其名。
      “叔合赤!”
      “叔合赤!”
      “叔合赤——”
      索勒兀的百步神射双腿紧夹着马腹,气沉丹田,力聚于腰,而后凝力于背,注于臂,左手挽弓,右手指腕牵引,一引而开三石强弓。
      骏马奔驰,他的眼睛却从未离开过那道黄袍身影,甚至能清楚看见那名僧人正一步一步,缓行履地,从始至终风雷不惊。即使察觉到利箭正指向他,也仍然平静到让人无法理解的程度。
      叔合赤能清楚的看见,他能准确无误的瞄准对方致命的眉心,当然也能看见那双冷肃的眼睛里,不存在一丝半点对死亡的恐惧。
      男人在这瞬间居然感到犹疑。犹疑必然不会是因为慈悲与怜悯。久战沙场二十年,杀人对他而言就如同饮酒吃肉一般的本能,他只是觉得难以置信,感到不可思议。
      即使是最英勇无畏的战士也会畏惧死亡,纵然如此,他们之所以勇敢选择赴死的原因不外乎是家国的亲人和战士的荣誉。
      然而,这名神秘僧侣呢?
      他这样勇敢赴死的决心究竟来源何物?是那些南奴奉为信仰的家国大义吗?还是佛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教义?
      那名僧人是无法感觉到死亡的威胁?还是已经将自身超脱于生死之外?
      叔合赤居然在这一瞬间感受到对方那种超脱生死的伟岸胸怀。然而,此时箭在弦上,他已不得不发。
      骏马早已驰骋百步,若是寻常战场杀敌,叔合赤理应已经射出这一箭,甚至第二箭……
      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任由战马奔驰,将距离缩短到百步,九十步,八十步……
      忽勒篾已经察觉到叔合赤的异常。祜尔哈齐的统领眼神阴沉,作为同袍,作为额思图鹰主王驾下的勇士,他似乎理解叔合赤的犹疑。
      百步穿杨的神射手认为在百步之距无法射杀一名仅着僧袍的僧侣。甚至九十步,八十步也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够成功,那名南朝妖僧究竟拥有什么样的力量,足以动摇一员杀星悍将杀人的决心?
      战马驰骋过六十步之距,这个距离,已经足以让利箭穿透一名披挂锁子甲的敌将的心脏。叔合赤虽然认为这仍旧不足以杀死那名妖僧,却已不容一再贻误。
      神射手腕指略一松放,弓弦陡然绷紧,一支利箭宛如一道疾直的流光,一点飞星挟风破云直射黄袍僧侣的眉心要害。
      这一箭的威力足以破甲没石,更别说区区黄衣僧一颗肉体凡胎的脑袋,就是铁甲巨石,也不堪一击。
      但听弓弦一响,玄军将士俱是心间一沉,呼吸为之凝滞。神秘的僧人不见任何抵挡动作,也没闪避,甚至像是没有察觉到利箭即将穿透他的眉间,让他死于非命那般,动也未动。
      原来真是个虚张声势的贼秃!
      叔合赤此刻暗暗喜悦,嘴角不觉勾起,他仿佛已经能够预见到利箭从和尚的前额穿过,直接从脑后射出,带出一箭鲜血与脑浆的景象。
      然后,他只需要拔出弯刀冲过去,割下那个南奴僧侣的脑袋!
      本应如此的,然而……
      那支他笃信威力足以穿杨没石,即使是一头雄壮的野牛也必会被一击致命的箭羽却在接近那个僧人的一瞬间,如同撞上一道厚重坚实的铜墙铁壁。
      嘭——
      一声巨响,登时在僧侣身前三尺之外猛然断裂,折节崩散。那名僧侣始终面不改色,安立如山,淡然沉定。
      那刹那之后,无论是北部索勒兀的勇士,还是禁关镇守的玄军,俱都哑然失声。
      发生了什么?
      这,这怎么可能?
      他做了什么?
      难道这一切都是幻象吗?
      各异的思绪一时纷乱,令人茫然无措。那名僧侣,那个和尚究竟是如何将射来的利箭崩断弹飞的?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其实,哪怕敌我众军亲眼见到他折断箭羽的动作,也不会如此震撼……
      徒手将疾驰的箭矢摧断当然是足以令人震惊的事情,然而即使发生这样的情况,这些久经战阵的将士也还能够理解。
      虽然难以置信,却还是能够理解。
      这样他们会认为这位神僧确然是一位不世高手的事实。
      然而,那名僧侣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以双掌合什,仿佛在吟颂梵音,拜敬礼佛,不见任何抵挡和闪让的动作,向他疾射而来的强劲的利箭就突然崩断……
      无论是玄军,还是北贺,一时之间都无法理解这样的状况,因此两边战场都诡异的陷入可怕的静默之中。
      当先醒悟过来的是名叫叔合赤的男人,以他百步神射的威名,射出的一箭居然无功而返,他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尤其在看见那名僧侣正在若无其事的向他走来时。
      那种无言的蔑视让他彻底愤怒起来。
      “妖僧敢尔?”
      叔合赤厉声暴喝,怒发冲冠,当时复又催缰纵马,再次引弓搭箭,骏马迅速缩短到五十步的距离。
      这个距离,已经足够他连甲带人射个对穿。
      然而,弓弦震响,利箭挟风而去,撞在僧人面前三尺之外,再次应声折断。
      然后到三十步,叔合赤射出第三箭,箭矢仍然折断。
      二十步时,叔合赤愤怒的射出第四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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