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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七回 借花献佛 刀剑争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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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飘萍、允天游假扮潜龙帮众,二人一路赶马驾车,心怀忐忑,默默无言。
马车赶到鹿角渡,即时勒马停缰,宝船上当即下来四人,俱是三头狮薛格从狻猊坛带来的亲信。他们均是一般的膀大腰圆,孔武有力。四人轻而易举就将四口木箱搬上船去。
纪飘萍掉转马头,催缰就走,允天游仍频频回顾,眼中尽是依依不舍,满目深情。
“哎呀,姓纪的,你慢掉赶。这一别,都不知要到何时才能相见。”
雁妃晚就在那艘凶残险恶,如同龙潭虎穴般的船上,纪飘萍心中的愁绪不比允天游少。但他性情沉稳,善于克制,不会将诸般情绪显露在脸上。
“别再看了,小心被人发现,反误师侄大计。”
允天游收回视线,见他云淡风轻,好似浑不在意,自觉失态,遂讽道:“姓纪的你是铁石心肠,我可不像你。难怪你一往情深,也换不来美人青睐。”
纪飘萍悠悠回道:“二师侄何尝不是死心塌地?不也跟我一样吗?”
话锋忽转,嘲讽笑道:“哎呀,算是师叔失言。说你死缠烂打倒是贴切,这死心塌地可就够不上啦。谁不知道二师侄心怀广阔,除三师侄,心里还有大小师侄的位置,情深若此,当真令纪某汗颜。”
允天游被他一语道破心思,顿觉自己脸面无光。这时风洛雁舒四女不在,他也无需再顾及什么长幼尊卑,当时就骂,“纪飘萍!别以为你用师叔的身份压我,我就奈何不得你!你要是再含血喷人,那便休怪我拳脚无情!”
他们两人的宝剑都藏在车辕底下,而且剑宗规矩,同门较技,不可生死相残。纪飘萍本来心中郁郁,闻言长声笑道:“好啊!怕你来哉?”
二人当即各据一边,双方你来我往,掌影重重,直令人眼花缭乱,拳风阵阵,可真是势大力沉。
七星纵横乾坤颠,苍穹绝顶第一剑!
剑宗以剑法冠绝当世,但其实拳脚功夫也是不俗。纪飘萍功力深厚,允天游招式灵活,二人在马车上一时斗成旗鼓相当,难分高下。
只可怜车驾被他们二人的拳风激荡,正自嘎吱作响,那匹老骥被他们内力所摧,更是几欲发狂!
就在这时,道旁竹林一道人影纵身跃来,落在马车上。纪飘萍和允天游大惊失色,双方即刻罢手,暗叫不好。
二人正想要联手将来人制住,那人却先说道:“怎么?二位不动手了?”
“是你?”
纪飘萍和允天游听出这是金虞的声音,不由暗松口气。转念又想,这人整日对雁妃晚赞美奉承,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想来也是对晚儿师妹别有居心。允天游当即斥道:“想得美!”
雁妃晚仙姿玉貌,冰雪聪明,当得绝代佳人之称,就是这身桃花情债嘛,却是剪不断,理还乱,说不清,道不明。
金虞道:“二位若要比武切磋,也不在这一时,雁师妹临行前还有要事交待,二位且随我来。”
不止男子会一见倾心,就连女人也会为之神魂颠倒的玲珑,现在却龟缩在潜龙帮那艘西来宝船的木箱里。
等嘲风坛的人将所有木箱送到船舱,由薛格的属下清点,除去之前掩人耳目,内装瓷瓶铜器的木箱十二口,后送来装人的木箱一百口,共计一百一十二口,清点无误之后,薛格下令,宝船拔锚解柱,扬帆起航。
雁妃晚的身体被装进一口黑布袋,塞进一只木箱里,可谓是暗室屋漏,黑天摸地般。初时只觉得船只一阵起伏摇晃,而后渐渐平稳,宝船似是已经离港出航。
根据木箱搬抬的脚步轻重,雁妃晚猜测她们现在应该是在某个船舱里,被当成货物一样堆砌叠放着,雁妃晚能感觉到她这口木箱上面还有一口木箱的重量。
鹿河行船波涛回转,时急时缓,一时听不清人声,也不知舱中箱外是否有人守备,雁妃晚和舒绿乔虽然清醒着,却没敢出声。
行船的颠簸让舒绿乔心中暗骂。
这些该死的混账,该不会真打算将我们当成货物,就这么带到目的地吧?要么这么一路,我这腰着实要受不住。
雁妃晚知道,潜龙帮行事谨慎,到时必定会将木箱打开查验,以防意外发生。况且将人装箱运载,女子的身体娇弱,倘若中途真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得不偿失?
帆船离开鹿河行驶,约摸是已经开始在鹿河平稳航行。这时船舱的隔仓板上,忽然响起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舱顶的盖板被揭开,脚步声自上而下,由远及近,有一行人走下船梯,来到货舱。半晌,许是确认过舱内没有异常,就听一人在吩咐道:“去,把所有箱子都搬下来打开,将黑口袋抬出来,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许声张,更不要传扬出去,否则……”
那人的声音阴沉森冷,听得人心胆战,背脊生寒,“我让他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明白吗?”
众人答道:“遵令!”
随后响起一阵脚步纷杳之声,潜龙帮帮众使铁钎将木箱一一撬开,等他们见到黑口袋的模样轮廓,俱是满眼惊色,暗暗倒抽口凉气。
想起管事的命令,迅速平复情绪,像是什么也没看见般,将箱中的布袋抬出来,平整的放在船舱的木板上。
潜龙帮横行江津,作恶多端,这些人俱是薛格的亲信,手里沾染的人命不在少数,因而即使知道这些口袋里装的都是活人,眼中也没有丝毫悲悯之色。
他们之所以感到惊异,只是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略卖这么多人口,这点非比寻常。
“把口袋打开,别把人闷死咯,这些上等货,那是金贵得很呐。”
那人再三严令道:“你们手脚都给我放干净点!若要让我看见,谁敢多伸一个手指头,那只手就不用要了!”
众人闻言身体都是哆嗦,连忙挺直腰杆回道:“小的不敢!”
雁妃晚感觉她头顶的木箱封盖被人撬开,她朦朦胧胧的,能看到半点微光。紧接着,两双粗糙的大手伸来,一人挟住她的腋下,一人抱着她的双脚,将她抬出木箱。
因有管事的警告,二人俱都安分守己,果然不敢冒犯。
这十人将木箱中的黑口袋全部抬出来,整齐的放到船舱空处,又将口袋的系绳解开,露出里面一张张年轻貌美的脸庞。性命攸关之际,众人哪敢心猿意马?将口袋解开之后,潜龙帮帮众都在管事的身后站好。
共计一百名年轻女性,将这层船舱铺得满满当当。管事的从怀里取出四个瓷瓶,拔去瓷瓶的木塞,当即就有一股刺鼻的恶臭冒出来,险些要将人从船舱里拱出去。
管事气定神闲,将四个小瓶抛出去,就见四瓶分别朝四个方向,不急不缓,稳稳当当的落在四个角落。
这手梅花分瓣的功夫使得十分巧妙,更极是潇洒俊俏,潜龙帮帮众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暗暗叹服。
一阵刺激的气味在船舱中蔓延,未多时。
“嗯……咳咳……咳……”
先听到女人的嘤咛声,随后就像被这阵恶臭呛到,昏迷的女人们纷纷醒转过来。
她们勉强撑开眼皮,慢慢转动眼睛,本能的坐起身来。当她们陡然看到舱门处站立着的十数名高壮魁梧的大汉时,登时如见恶鬼,惊叫出声来,“啊——啊——”
宝船已经行至鹿河当中,江海茫茫,举目无人。管事的也任由这些女人尖叫,任凭她们的尖叫吵醒整条船的女人。
一时间,或是高声尖叫,或是梨花带雨,或是满目惊惶,这些女人迅速瑟缩在一起,抱作一团,哀哀戚戚之声,此起彼伏。
舒绿乔藉机在这种混乱的情势中悠悠醒转过来,立刻寻找雁妃晚的踪影。见她蜷缩在某处角落,双手抱着膝,作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不由好笑。
玲珑虽然刻意用妆容将容貌丑化,化成黄脸红唇的模样,但是美人在骨不在皮,若是仔细端详她那张脸,还是能看出她脸部线条透出来的美丽绝艳。
舒绿乔“呜哇”怪叫着,趁机向雁妃晚扑过去,将少女柔若无骨的娇躯一把抱住,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里。嘴角一塌,瞬间就梨花带雨,嚎啕大哭起来,模样端的我见犹怜。
“呜呜呜,这,这是怎么……我,我们,呜呜呜……”
玲珑身体微僵,真想把她一脚踹开,但目前情形,也只能将她抱住,轻抚着美人腰背,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道:“呵!你想做什么?”
舒绿乔听她吐气如兰,温声软语,哪有半点威慑?
“哎呀!”
连忙将她抱得更紧,一边得寸进尺,一边娇声连连的哭道:“妹妹,我怕,好妹妹,我好怕啊,你要保护我啊……”
雁妃晚登时就觉额边太阳穴突突直跳,差点忍不住咬下她的耳朵,“舒绿乔,你跟流氓有什么区别?”
舒绿乔嬉皮笑脸道:“我不一样,我是女的啊,你也可以占我便宜。”雁妃晚气不过,将她往外一推,娇声骂道:“无耻。”
舒绿乔还想要调笑她两句,就听一人厉声道:“都给我住嘴!鬼哭狼嚎的,嚎丧呢?当心我割掉你们的舌头!”
这人生的凶神恶煞,形似地府判官,见他发怒,似要勾魂索命般,女人们顿时收住,战战兢兢的压住咽喉里的哀鸣,隐隐听到噎咽啜泣声。
“你们是什么人?带着我们要到哪里去?”
就在惊恐啜泣声中,忽听一人出声道。
雁妃晚和舒绿乔循声望去,就看见一名身着素衣,容貌清秀的年轻姑娘,目光灼灼的盯着眼前这些男人。
“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在大齐境内略卖人口,知道这是死罪吗?”
玲珑鸣凤对视,心中暗叹,临危不惧,审时度势,好胆色!
可惜她遇到的不是寻常的蟊贼匪寇,怎么可能会被她三言两语吓住?
男人神情傲慢,带着俯视的轻蔑,冷面无情的脸庞绽开阴森诡异的笑容,“好厉害的巧嘴啊?可惜眼神不好。你们这里的人有出身江津的,还有的更是潜龙帮旗下那些青楼艺馆的姑娘,有认识我的,也有不认识的,无妨。我姑且先介绍下自己,在下丁堰,人送外号铁判官,区区忝掌嘲风坛的香主之位。”
女人堆里,果然传来恐惧的惊呼,随即就是一阵嘈嘈切切声,像是无助的愤怒,还有绝望的哀嚎。
这些女人见识有限,不知道这“铁判官”丁堰,到底是何许人。但对嘲风坛那些秦楼楚馆的姑娘来说,“花判官”丁六爷的恶名那是令人闻风丧胆,夜不能寐的名字。
“你这狗贼!”
突然有一人厉声叫骂。丁堰冷眼扫去,就见众女当中,一名黄裳女子摇摇晃晃站起来,眼睛里迸发出仇恨的光芒。
她咬牙切齿,像是要择人而噬的野兽。
“你还我妹妹命来!”
黄裳女人手持匕首,厉喝着,夺步冲过来。
铁判官丁堰见她脚步虚浮,出刀缓慢,显然不通武艺,而且药效未清。他睨着眼,轻巧的侧身让过,手指随意点中女人手腕。
黄裳少女的匕首登时当啷掉落,随即脚底踉跄,扑倒在地。正要挣扎起身时,已经被丁堰一脚踏住脊背。二者之间力量悬殊,差距无异天壤之别。丁堰的这一脚,已经足够让黄裳姑娘无法动弹半分。
她趴在地板,不甘的呜咽着,泪流满面。指甲抓在木板上,断折翻卷,十指血肉模糊。
丁堰俯视着她,如俯瞰蝼蚁般,“哦?看来,你是认得丁某的?”
正要开口问个明白。
“把你的脚拿来啊!”
素衣女人忽然发出一声怒喝,双掌灌劲,冲过来将丁堰的脚推开,将黄裳姑娘捞进怀中。
“善词,善词,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丁堰眼睛微挑,神情不屑。素衣女人的武功平平,功力很浅,黄裳的姑娘更是不堪一击。他要杀她们,甚至不用第二招。
丁堰号称铁判官,杀人夺命不计其数,仇敌冤家众多。他心中粗略算过,这江湖中想要杀他的人不少三百二十位。
但是刚刚错过询问的时机,他没打算再问。
丁堰寒着脸,沉声向众人道:“你们给我听着。我不管你们从哪里来,你们也不用问我们到哪里去。你们现在在潜龙帮的船上,既然你们上了这条船,那就是神仙难救,恶鬼休逃!要是你们肯听话,我保管你们不会掉一根汗毛。若是有想要丁某人这条命的,丁某人随时奉陪,就怕你们动手前还要掂量掂量。”
若是平常时候,杀掉两个女人对他来说不过信手之事,但现在这批“货物”是贵客点名要到的,若是他敢任意损毁灭失,薛坛主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
潜龙帮的名号,莫说东南武林,就是市井小民也是如雷贯耳。众女一听潜龙帮的名号,登时惊声连连,眼见又要恸声悲嚎起来。
丁堰不耐烦,恶狠狠阴恻恻道:“哪个再敢哭,就给我打断双腿扔进江里去!潜龙帮有什么样的手段,难道真要丁某人来教你们吗?”
众女听他危言恫吓,知他心狠手辣,想起他的凶名昭著,果然噤声不语。
丁堰见威慑有用,当即威逼利诱,缓声安抚道:“各位若是安安分分,老老实实的随我等同去,丁某人也不为难你们,还要带你们去享福。要是你们愿意听话,我保管你们往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就是日后丁某人见到各位,也还要尊称各位一声夫人。”
见众女情绪渐渐稳定,道:“你们都是苦命人,迫不得已才沦落风尘,清倌卖艺,以歌舞容色侍人。又或者是父母亡故,投亲无门,只好贱身为奴,所求的也不过安身立命而已,但是这青楼艺馆,足以托身吗?”
铁判官丁堰生就一副冷面孔,但却出人意料的能言善道。此中女子多数出身卑微,素来受人轻贱,如今听他舌灿莲花,这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停止哀戚之色,居然不禁意动。
丁堰见此,打铁趁热续道:“我要带你们去的,是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去处。无需你们奴颜婢膝,更不用委曲求全,以色侍人,只要将你们生平所学使出来,一展珠歌翠舞,到时则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雁妃晚在舒绿乔耳边冷笑道:“真是伶牙俐齿。居然把卖身陪笑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一番花言巧语,就将这些姑娘们骗得晕头转向,当真是个阴险歹毒的狗贼!”
“那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拆穿他的诡计?”
玲珑轻揺螓首,“形势未明,我们口说无凭,目前还是静观其变的好。谎言之所以是谎言,就是因为无论如何粉饰,终究不会成为事实。”
丁堰见众女稍稍稳定,点到即止,眼神招过左右,准备退出船舱。“各位稍等,待会儿自会有人给你们送来淡水和食物。且委屈你们几日,等到达去处,我们定有安排。”
说罢,转身就走。
临出舱前,侧身道:“丁某还要提醒各位姑娘,这鹿河茫茫,风高浪急,你们倘若无事,还请不要随意走动,否则,就怕天有不测风云呐!”
众女听的心头倏寒,知他心狠手辣,若是想逃,必会被他沉尸江底!
这般威逼利诱卓有成效,直待丁堰走后,众女仍是心惊胆寒,无人敢出声说话。
半晌,听那名黄裳姑娘虚声弱气道:“芳姐姐,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你让我去,我要杀了他!”
黄裳少女握住素衣女人的手腕,眼睛充斥着仇恨的毒火,“我要杀他,要杀了他……芳姐姐,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好不好?”
她神情凄惶,如发魔怔。
素衣女人一把将她手背按住,柔着声宽慰道:“善词,你别怕,没事的,你别怕,我会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你的……”
那姑娘仍还恍惚的喃喃自语,“不,我不要,我不要杀他,你会死的,你会死的……我杀不了他,杀不了他,呜呜……”
众女当中有人神情凄楚道:“芳姐姐,芳姐姐,我们难道真的要跟着这些坏人走?我好怕啊,我们会死的,我们会死的,芳姐姐,你,求你想想办法吧?”
众女当中有不少人即时附和。
她们指望的那位芳姑娘,就是雁妃晚和舒绿乔另眼相看的素衣女人。就在众女惊惶失措,恐惧不安时,就她还能表现出几分胆色。
素衣女人沉吟半晌,环视众人。
“那,你们的意思呢?”
当时就有数十名女子齐道:“全凭姐姐做主。”
剩余的众女见此,也跟着道:“听芳姑娘的。”
“若非芳姐姐仗义援手,我们早已遭逢不测,一切都听姐姐的。”
有人带头,其余众女也纷纷响应。雁妃晚和舒绿乔颇感惊奇,暗道,这些女人定是早在被困嘲风坛地牢的时候就已相识。这位芳姑娘的声望颇高,这些女人也多半以她马首是瞻。
“没用的……呜呜……呜呜呜,没用的……”
人群中忽然传来压抑的低沉哀泣,众人循声望去,就看见那位名叫善词的年轻姑娘正在掩袖垂泪,哀声啜泣。
“我们逃不掉的,我们逃不掉的!呜会死的,会死的,芳姐姐,我们会死的……呜呜呜呜……”
说着又是一阵哀鸣啜泣。清秀素衣的芳姑娘轻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劝道:“没事的,会没事的,我们一定会得救的,你别怕?我的好妹妹,你别怕。”
有不知情的人说道:“姑娘,你到底在怕什么?只要找到机会,等这艘破船靠岸,咱们就有机会逃走。我就不信,这些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还敢无法无天不成?”
有人附和道:“姑娘,你跟他到底有什么仇怨?我看你对他这么恨之入骨?”
善词闻言,止住哭声,看向正在抚慰她的素衣女人,神情苦涩,眼角犹带泪痕,她摇头叹道:“我跟他什么仇怨?你们知道吗?刚刚那个恶人,他名叫丁堰,人称丁六爷,绰号‘铁判官’,是遥东城里鼎鼎大名的辛五爷手底的三把手。”
她以袖拭泪,颤声道来。
“我本来是临海江津省,荣昌府海峰乡人士,正经小户人家出身的女儿。四年前,因东海倭寇犯境,我家父母兄弟尽皆被倭寇杀死,唯有我和邻家小妹侥幸逃脱。我们一路行乞要饭,相依为命,最后流落到遥东城里,因着一饭之恩,沦落到艺馆中做起清倌……”
往事不堪回首,善词垂泪。
芳姑娘面目冷肃,实则温柔心善,握住黄裳姑娘的手背,怜惜道:“别说了,别说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黄裳姑娘摇摇脑袋,晃落满树梨花。
她眼神之中倏忽燃起火焰,憎恨和仇怨充斥着她明丽的眼眸,“就在月前时,就是这个老贼!他到馆中饮酒作乐,可怜小妹命苦,被这个恶贼看中,硬要将她拉去作陪。我妹妹执意不肯,他就让人强行拖进府去……“
“只恨我势单力薄,枉自以姐妹相称,等我,等我找到那恶贼府上时……”
说到这里,已是无语凝咽。
众女心中骤沉,如扼咽喉,呼吸顿时凝滞。
秦楼楚馆的清倌虽然号称卖艺不卖身,但这是说给外边普通客人的规矩,在真正势力强横的人面前,任何规矩都没有作用。
她们形同玩物,命如草芥。这样可怜的姑娘落到那群恶贼手里,她的命运,可想而知……
那是,残酷到,让她们不敢去联想,不忍心直言的惨剧。
芳姑娘轻抚着善词瑟瑟发抖的背,柔声细语道:“别难过,别难过,好吗?我会帮你的……”
黄裳少女悲恸哭道:“我,我和善言情如姐妹,没想到她最后竟落得草席裹尸的下场。那,那些恶贼,那些杀千刀的畜生!”
“我忘不掉,我忘不掉……这些畜生,他们,他们把她……呜呜……呜呜呜……”
素衣女人的眸含冷光,眼藏杀意,她将善词拥入怀中,柔声安慰,“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一定会……”
众女听完黄裳姑娘的故事,一时都沉默不言起来。她们人微命贱,对女人悲惨的命运,可以说是感同身受。
善言的悲剧令人悲恸,也让她们感到恐惧。
“这,这些恶贼是潜龙帮的人呐。”
不知是谁喃喃说出这么句话,绝望之感,瞬间就开始在众人当中蔓延。
潜龙帮,这是个让鹿河两岸的黎民百姓都感到恐惧的名号。
“难道,真的没有人能治住这群恶贼吗?”
“呵呵,那是潜龙帮啊。说不知道财雄势大,横行东南的潜龙帮,他们在江津地界,鹿河两岸的一句话,比皇帝的圣旨都要好使。潜龙帮的那些人,比官府衙门还要横行霸道。”
“他们要做的事,没人敢管,他们要杀的人,没人敢救。潜龙帮就是东南的法,那些无恶不作的妖魔鬼怪就是江津的王……”
消沉的情绪愈演愈烈,女人们绝望的哭泣道:“别说是要我们这些命如草芥的可怜人,就是官家小姐,豪绅巨富家的女儿,恐怕也没人敢不给。”
潜龙帮就是笼罩在鹿河,遮天蔽日的黑云。
舒绿乔握紧雁妃晚的手,眼角绯红,沉声恨道:“等我去杀死那个畜生!”
雁妃晚心中虽然也抑郁,但她理智镇静,冷静回道:“别冲动。小不忍,则乱大谋。”
舒绿乔嫉恶如仇,哪肯轻易放过那恶贼?
“但是……我……”
雁妃晚反握她的掌心,正色道:“要杀个丁堰,不费吹灰之力。但是,想要探查出这艘西来宝船的来龙去脉,我们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
舒绿乔看着她,疑惑不解,“什么来龙去脉?这艘破船难道不是西域真理教的吗?”
雁妃晚明眸微沉,说道:“这就是问题所在。”
舒绿乔更是云里雾里,“什么问题?”
雁妃晚凑近她耳边轻声私语:“你就没想过吗?真理教的万俟莲为什么要给潜龙帮的敖延钦赠送如此巨富?你就不觉得奇怪吗?要知道,真理教远在西荒,潜龙帮横绝东南,二者之间相距万里之遥,基本不会产生利益牵连,万俟莲为什么要让人将整船的财宝送到东南来呢?”
舒绿乔锁眉沉思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有没有可能是万俟莲真的有求于敖延钦?”
雁妃晚不以为然,“真理教潜龙帮相距万里,就算敖延钦手眼通天,也绝不可能把手伸到西域去。何况,万俟莲盘踞西荒,真理教更是被西域三十六国奉为国教。其势力之大,还在敖延钦之上。”
舒绿乔想不到万俟莲这么做的理由,遂沉默无言。
“这就是我说的第一个问题。”
“那第二呢?”
雁妃晚似是已经心有成竹,道:“第二个问题,你想过吗?这艘西来宝船,它的目的地是哪里?”
舒绿乔感到疑惑,怪道:“你之前不是说过吗?这是万俟莲给敖延钦的大礼啊,如此,不去潜龙帮的惊波坛而何?”
玲珑若有所思,道:“是的,我确实这么说过。但是潜龙帮财雄势大,横绝东南,可以说是富可连城。这艘宝船虽然身挟巨富,但是,这会是敖延钦想要的吗?”
舒绿乔略微思量,似乎确然如此。但她又随即想到,“但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敖延钦虽然珠围翠绕,金玉满堂,但金银之物,哪有嫌多的道理?再者说,这船上不是还有百名美女吗?”
雁妃晚听她这话里还甚有骄傲,无奈给她白眼,“这就是我要问的第三个问题。九头龙隐叱咤江湖三十载,从未听过有‘贪花好色’之名。如今深居不出,居然要征集年轻女子百名之多,这其中恐怕有蹊跷吧?”
“你说的对。这九头老儿既不贪财也不好色,那他费这么多事做什么?敖延钦不要财宝,也不要美人,那万俟莲为什么……”
雁妃晚意味深长的看着她,“你还没想起来?财宝是从西域来的,但是这些年轻的姑娘却都是潜龙帮搜集来的……”
舒绿乔倏忽醒悟,差些惊呼出声,连忙以手掩唇,轻声惊疑道:“你的意思,这些财宝和女人,还有这艘宝船,根本就不是送给敖延钦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敖延钦早不要晚不要,偏偏在西域的珍宝到达江津才开始搜罗美女,这显然是他要给某位大人物送礼!
雁妃晚明眸流光回转,唇角微弯。
“总还不算太笨。”
舒绿乔攥紧粉拳,差点一拳锤过去,恰在此时,潜龙帮喽啰前来舱中送饭。舒绿乔知道丁堰那厮,真把她们这些女人当作囚犯对待,心中更是郁气难舒。
再看这所谓的食粮,就是一张红枣大饼和半瓦罐的净水,比对牲口也强不到哪去。
众女当中有担惊受怕,拒而不受者,也有凄凄惨惨取过食物,奈何心中又惊又惧,不禁悲从中来,默然垂泪的人。
那位芳姑娘领取食物,正在劝名叫善词的姑娘一起食用。那姑娘情绪悲怆,原先不肯,在素衣女人的劝说下,这才取过食物,勉强嚼咽。
舒绿乔和雁妃晚不好太引人注目,领回来淡水和食物后,绿衣少女悄然在鼻尖嗅嗅,确定没有迷药的味道,这才张嘴食用。
刚咬一口,当时就面色发苦。她倒不是因为此刻身陷囹圄感到悲伤惶恐,纯粹是那张大饼的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
舒绿乔连忙灌进两口清水,这才忍住没把食物吐出来。一边向雁妃晚吐吐舌头,低声埋怨道:“呸呸呸,这是什么啊?好难吃……”
雁妃晚吃两口,果然味同嚼蜡,但还是面不改色,好似食物对她来说也无所谓味道,但求果腹充饥而已。
“咱们只要在这艘船上,想必都是这种干粮。你现在挑剔,以后打起架来没什么力气,我可不管你。”
舒绿乔盯着那张大饼,狠心再咬一口,还是嫌弃道:“可是这玩意儿是真的难吃!”
说罢,望着舱顶,眼神酸楚,不禁长吁短叹起来,“唉,我开始想念风妹妹给我做的枣泥酥,玫瑰酥还有四色粉糕哩。哦,还有她的茯苓夹饼也是一绝。啧啧,可惜清依妹妹管得紧,如今已经吃不着咯。”
雁妃晚伸出手指,在她眉心戳点,“贪心鬼,小师妹可是堂堂剑宗天枢峰的首座,居然给你当作小厨娘使唤,一已是甚,岂可再乎?”
见她枯嚼大饼的可怜模样,雁妃晚也禁不住笑道:“你想要小师妹给你做些美食尝尝又有何难?也不必一心讨她的欢心。大师姐这个人,看着面柔心淡,什么都不在乎,其实醋劲大得很。你老是这么纠缠她的心上人,她哪里能给你好脸色?”
“嗯?是这样吗?这么说,我是弄巧成拙啦?想不到风妹妹这么厉害,家里还是洛大小姐当家做主呢。”
“唉……这女人呐……就算她有通天的本事,还是……”
舒绿乔麻木的啃着大饼的动作僵硬,还没吃一小半,忽然抬起头来,惊声叫道:“哎呀!”
她声音不大不小,在满舱哀哀戚戚声中,就显得尤为突兀。众女注目过来,舒绿乔登时脸颊通红,不知所措。好在急中生智,索性将手里半张饼一扔,当时就抱着雁妃晚哭起来,“呜呜哇,我不吃!我不吃!妹妹,这东西好难吃!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呜哇哇……”
原来这位姑娘是个眼泪袋子,小哭包……
众女听她这悲痛欲绝的哭声,心中被她哭声触动,不禁暗暗垂泪,默默神伤。
雁妃晚嘴角扯出僵硬歉意的笑,一把提过舒绿乔的衣领,暗暗咬牙道:“你给我过来!”将她拖到个木箱堆砌的无人角落里,雁妃晚抱胸,居高俯视道:“你真好样的,舒绿乔,几次三番丢我人。我开始觉得,带着你并不是一个聪明的做法。”
舒绿乔毫无悔意,手指挠挠脸颊,厚着脸皮嬉笑道:“反正我们现在这副模样,谁也不认得啦。怎么会辱没你玲珑百巧千机的名声?”
玲珑差点被她气笑,“我从前怎么看不出来,你舒大小姐的脸皮这么厚?”
舒绿乔笑得更是欢喜,看着雁妃晚,悍不知死道:“我从前也不知道啊,你就喜欢这脸皮厚的,咱们两个人脸皮都薄有什么用?我不敢去七星顶找你,你又不敢入庄来见我,要是我当时早些开窍啊,你说不定都已经是我庄主夫人哩,你说是不……”
没等她胡言乱语说完,雁妃晚抬脚要踢,舒绿乔一把抱住她的腿,连忙伏低认小,“别别别,跟你说正经的,晚儿,我知道这艘船要去哪里?”
雁妃晚殊无惊色,双眸微敛,悠悠然在她身边坐下,饶有兴味道:“嗯?舒大小姐有什么高见?不妨说出来,让小女子开开眼界?”
玲珑无论何时都是运筹帷幄,对事情了若指掌的姿态,仿佛什么都瞒不过她,一切皆在掌握之中。唯有舒绿乔偶有惊人之举会令她感到防不胜防,但却拿她无可奈何。
可一旦雁妃晚动起真格来,十个鸣凤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舒绿乔见她这副仿佛永远未卜先知,不问已明的模样,心中颓然,丧道:“你早就知道啦?”
雁妃晚摇摇脑袋,笑得温柔,“我不知道啊,正等着你说呢。”
“好,我就说给你听,你看对是不对?”
“潜龙帮的这艘宝船既然是北上,若是往北,不外乎三个去处。其一,北上往东,就是观云府的潜龙帮总坛,据此不过六百里。但是财宝和女人,既然都不是敖延钦要的,那么这艘宝船直接开往九龙湖的可能性不大。”
“其二,宝船往北直出鹿河,就能通向外海,海外有东倭,财色皆为其所好。九头老儿凶强霸道,横行江津,要说他勾结倭寇,通敌叛国,也不无可能。”
雁妃晚的笑意更甚,而舒绿乔却愁眉紧锁起来,“但是,要出鹿河,需经虎台,虎台是大齐东南的屏障,驻有三军,守备森严,其统军之将徐敬帘素来与潜龙帮不睦,宝船若是只身前往,有极大风险要犯在徐敬帘手里,这样做无异是自投罗网。所以,去虎台的可能性也不高。”
雁妃晚笑意蔓延,望着她道:“所以,第三是什么?”
舒绿乔看向她,眼神犹疑,欲言又止,“这第三……”
“第三,我能想到的,也是我觉得最有可能的,就是……巫山。”
逍遥津之主,极乐仙子许白师曾在巫山云湖救过她的性命,后虽以凤梧山庄为报,但终是她的救命恩人,如今巫山首当其冲,她还是感到有些为难。
“巫山?你怎么会这样想?”
舒绿乔思量后道:“若不去九龙湖,不出鹿河,那就只能往西,绕过虎台,开进内河,从重浣经过丘垣,然后再到陵河。既昌陵河一带,就已经是巫山逍遥津的势力范围。世上销金窟,人间极乐土。财宝和女人,都是逍遥境主需要的。说到以色侍人,再也没有比‘巫山夜雨倾城色,入梦迷花愁断魂’的逍遥津更合适不过的了。”
许白师喜欢财宝,虽然没有人知道逍遥境主为什么会这样痴迷宝物金银,但是极乐仙子敛财之名,在江湖上,恐怕也就仅次于金宫的四大财神。否则她岂会将邪道十三门之一的逍遥津建成达官显贵,豪商巨富的温柔乡,迷梦谷?
许白师也需要女人,因为女人能替她赚到更多的财宝。
说到这里,鸣凤神情古怪道:“现在的问题是,敖延钦和许白师素有嫌隙,时有冲突,而且极乐仙子偏安陵河,九头龙隐深居东南,敖延钦为什么要如此煞费苦心为许白师赠此大礼?”
雁妃晚说道:“那么,我们又回到最初的问题。而且,还涉及到巫山的许白师……独尊西域的真理教,横绝江津的潜龙帮,这两个邪道大宗为什么要搜罗财宝和女人,然后送给远在北境巫山的许白师呢?这三者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联系?”
舒绿乔更不禁在心底发出寒颤,“这三个人,就凭一位,已经是雄据一方,威震江湖的邪道宗师,这三方势力要是真的联起手来……甚至有可能改变当今武林的格局……”
舒绿乔忧心忡忡,“似乎正如你之前的预感,我们从龙图山庄开始……不,或许还要更早的时候,就已经一无所知的踏进某个深不可测的陷阱当中,一个极为恐怖惊人的,巨大的阴谋里。”
心中那点预感,渐渐蒙上阴霾,舒绿乔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恐惧。不是因为死亡,而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未知。
望向玲珑,眸光闪烁,“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想一想,龙图山庄中牵涉的南疆九族九部,西原的七杀阁,还有宁西的逐花宫……现在种种迹象表明,潜龙帮和这三方势力关系匪浅,再加上现在西来宝船涉及的真理教甚至可能牵涉其中的逍遥津。目前显露出来的江湖势力可能只是冰山一角,那么,那个未知的敌人有多可怕,你想过没有?”
要知道,邪道十三门恶势滔天,向来桀骜不驯,行事更是肆无忌惮,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将这些撼动武林的强悍势力紧密联系到一起?
雁妃晚依然沉着冷静,镇定自持的模样。舒绿乔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美丽的星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被她感染,舒绿乔心中的不安也渐渐缓和。
玲珑道:“自出山来,我就知道此行绝不轻松。如今进得虎穴,想要全身而退恐怕不易,也就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啦。”
“那现在该怎么办?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玲珑笑道:“什么叫坐以待毙?这是将计就计,静观其变,我倒是很想看看,到底是谁想要这艘宝船?”
帆船平稳行驶,暮霭深沉,等到入夜后,众女哭闹悲嚎半天,早已筋疲力乏,精神也已困顿萎靡。
这船舱内空间宽阔,众女或是蜷身侧卧,或是倚箱而眠,更甚者横七竖八躺卧在地,沉沉睡去。
舒绿乔靠着雁妃晚浅眠,眼眸轻阖,呼吸平缓,雁妃晚被她所感,也觉双眼涩乏,兼之美人呼息暖热生香,莫名的让她安心欢悦,随即也慢慢沉入梦乡。
耳边还恍惚听到舱盖透风处看守人的声音。
“可惜咯,真是可惜,我刚刚偷偷看过几眼。哎哟,这里边儿美人可真不少啊,长得那是真俊呐。可惜啊,只能看看,不能摸,看也还不让多看。唉!真可惜。”
“里面有不少是咱帮秦楼楚馆的清倌舞女吧?没有个三五年的调教,哪敢挂牌接客啊?哎哟这气质,这身段,就不是那些花街柳巷的娼妇能比的。你小子过过眼福得了,可别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丁香主的手段你是知道的,你小子可别色胆包天,害得老子们陪你一块儿死!”
“不会不会,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只要咱们尽心尽力给香主做事,说不定得到上头的青眼,日后飞黄腾达,女人和银子咱们都会有的!只是,真要把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给那些王八蛋糟蹋咯,还真他娘的怪可惜的,唉,可惜可惜……”
雁妃晚昏昏欲睡,舱外的脚步声已经渐行渐远。忽然她听到船舱中传来窸窣的声响,玲珑明眸慢慢睁开,却没做声。
舒绿乔也从浅眠中睁开眼睛,还没完全醒转过来,就被雁妃晚抱住脑袋,捂紧她的嘴巴,示意她噤声。
雁妃晚和舒绿乔隐在暗处,悄无声息。然后就看见有人从人堆里站起身来。那人在黑夜之中抬足落脚,小心翼翼的避开舱中躺着的女人的身躯。
雁妃晚和舒绿乔怕她察觉,连忙垂肘软身作出沉眠的姿态。那人向这边看过来一眼,随即走到透风口的舱盖底下,舒绿乔注意到,这人行动时脚步轻盈,落地无声,显然是身怀武艺的!
透风口处的灯火摇曳,忽暗忽明,但是玲珑和鸣凤内功深厚,目力惊人,那张脸的模样也无比清晰的映入她们的眼帘。
二人同时暗抽凉气,“竟然是她?”
这位形迹可疑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白日里被众女奉为领袖,马首是瞻的芳姑娘!
隔仓板上有人质问,“你来作甚?”
芳姑娘低声回道:“如厕。”
百名年轻女子被潜龙帮拘禁在宝船底层的货舱内,货舱上面铺设隔仓板,隔仓板设通风口和船梯,板上建船楼,这里无疑是潜龙帮帮众的休憩之所。薛格和丁堰等一干首脑则通常在神堂当中议事。
货舱内并不设茅厕,如厕之所在宝船的首尾处。当她们人有三急之时,需要先行禀告,再由潜龙帮帮众带出货舱并随行监视。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只是如厕的时间着实诡异,但起夜是男女都在所难免的事。那人只道她是不过弱质女流,也没多加考虑,就已经打开舱盖,将她放出舱来。
等到那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舒绿乔看着雁妃晚,压低声音,道:“我早就觉得她如此镇定,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必然事有蹊跷,她这般豪情气度,哪里像个烟花之地出身的姑娘?何况,她分明身怀武艺!”
原先观其言行,颇为正义热肠,舒绿乔还想去结交她这个朋友,如今再看她的举止,处处透出诡异。这让鸣凤不由感到后怕,险些就露出破绽来。
雁妃晚处事冷静,素来见微知著,这次她却替那女子说话,“她虽身具武艺,然而功力尚浅,也看不出是何门何派。况且,大齐尚武,纵然是寻常女子,学会个一招两式傍身也算合情合理。”
舒绿乔不服道:“可是,她却趁众人熟睡之时,偷偷跑出舱外,这难道没有可能是她找丁堰通风报信?”
“有没有可能,她确实只是去方便呢?”
“我不信。”
舒绿乔道,“总之她鬼鬼祟祟的,形迹非常可疑。”
雁妃晚闻言,饶有深意的笑道:“你的意思是,她是潜龙帮安插的奸细?”
“那是当然。”
舒绿乔立刻举一反三道:“也许那句‘如厕’就是他们联络的暗号。幸亏你我行事谨慎,否则贸然与她接触,岂不是要露出马脚?”
说罢,还不忘感慨道:“薛格看起来个高人傻,想不到还有这种心计,真是令人防不胜防……”
雁妃晚见她思维发散,愈发的不可收拾,伸出一指点在她的额头,懒得再理会她的这些天马行空,侧身抱臂躺回去,作势要睡。
舒绿乔拉着她的手腕急道,“诶!你睡什么?晚儿,你也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雁妃晚不耐烦的揽过她的肩,直接将她按在舱板上,“别管这些,睡觉。”
舒绿乔还意犹未尽,继续道:“那你说,晚儿,我说的对不对?”
雁妃晚迷迷糊糊道:“她是奸细……”
“我就说嘛……”
“但是,却不一定是潜龙帮的……”
说到这里,雁妃晚微微睁开眼睛。
纵然她容色迥异,但是那双星眸依然漆黑明亮,动人心魄。玲珑笑起来的模样,就好似星光落在湖泊里的绚烂美丽。
舒绿乔怔怔的看得有些痴,全然没注意到雁妃晚的笑语:“我大约已经知道她是谁,而你,只管睡觉就可以啦。别的事,让我来操心就好。”
她的声音轻轻浅浅的,甜甜蜜蜜的,像是绒羽在心尖撩拨,舒绿乔就在这种催眠曲般的音色中昏沉睡去。
就这样,宝船在鹿河航行过五日,沿途没有任何情况发生,直到第六日的清晨,众人还在睡梦中时。忽然听到隔仓板上脚步声大作,舱盖被人打开,有人向货舱里面叫道:“都起来!都起来!到地方了!”
雁妃晚和舒绿乔同时惊醒,鸣凤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之色,“这不可能。”
巫山在陵河的黑峡谷附近,距离有三千里之遥,宝船纵使御风顺流航行,六日时间也绝不可能到达巫山!
这距离难道是……
众女悠悠醒转,仍是睡眼惺忪的模样,丁堰犹如一尊恶鬼凶神,冷声喝道:“诸位,都起来吧。该去迎接你们的荣华富贵了,都把衣裳换上,坛主格外恩典,许你们今日登上甲板,看看这东南风光!”
说罢,十余名属众捧案下来。案上叠放着轻薄的绫罗绸缎,甚是华丽。
男人们放下衣物就登梯离去,留下众女满脸疑惑,不知所措。
她们根本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也不懂为什么突然要换衣登上甲板?
但是潜龙帮积威尤甚,寻常人都只能唯命是从,何况是她们这些弱质女流?更不敢忤逆。
再说,这舱中黑暗逼仄,令人心生恐惧,她们已经在此苟活六日,甚至都不知今时何日,能上船透气那当然是好的。
因此众女也没敢抗拒,犹犹豫豫,满心忐忑的换上新衣。说是换衣,实则舱中条件有限,因此大多数女子只是将艳俗普通的外裳换成华丽的绫罗。
雁妃晚素来钟情绯色,寻常这时,舒绿乔定会盯着她大占便宜,讨个眼福,如今等玲珑已经换好衣裳,再看她时,仍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模样。
“怎么?傻了你?”
舒绿乔喃喃道:“不可能的,这不可能,”一边无意识的开始换衣裳,一边看着雁妃晚,“难道,我真的错了?”
雁妃晚给她个白眼,捉住她的手腕。
“前路就在眼前,还猜它做什么?我跟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雁妃晚和舒舒绿乔走在最前,舱外果然无人阻拦,众人登上空旷的甲板。丁堰一人站在船首处,左右都是潜龙帮帮众,他们拔身负手,防止有人跳船。
放眼看去,但见鹿河茫茫,烟波滚滚,不知身在何地。天边红云胜火,江风清冷,依稀能见群峦叠嶂,影影重重,不知去路在哪方?
鹿河江景虽美,不及心哀之万一。忽听有人指远方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宝船乘风破浪,渐行渐近,掩藏在漫天雾霭中的山影现出真形。远处的朦胧雾影之中,两道巨龙模样的山峡盘踞左右,相对着张牙舞爪,仰天长啸,似是从天而降,落地为山,又像是山峡化龙,吞海行云,欲要长空万里,龙啸九天!
众女不禁惊声赞叹,这世间居然还有此等威势,这般绝景,无愧冠绝东南!
舒绿乔看见那两条依山而成,巧夺天工的巨龙石像难以置信,“怎么会?这里是……龙门峡?”
雁妃晚近前,望着前方,仍是气定神闲,笑容不减半分,“终于到了啊,观云府的九龙湖。”
出高城,往徐陵的官道上,一队车马悠悠缓行,放马由缰。
这行人意气风发,纪律严整,真可以说是春风得意,鲜衣怒马。当先是一对男女,并驾齐驱在人前。男子不过弱冠的年纪,生得端是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那身华贵的锦缎更是衬得他气宇轩昂,那顶紫金宝冠,让他看起来愈发的丰神俊朗。
端的是浊世佳公子,人间好少年!
再看那名少女。
不过二八年华,当得天姿国色之誉,闭月羞花之名。
秋水为神玉为骨,冰雪作肤月作魂。若不是月娥盗药飞升前,就是姑射错生凡尘后。
二人言笑晏晏,男人不时妙语,抬眸侧目之间,尽是殷勤,少女不时掩唇而笑,似是情投意合般,却没人能见到那双明眸眼底微不可见的礼貌疏离。
二人身后跟着一驾双马辕车。黑楠木所制的车身甚为宽阔,华贵美丽的丝绸装裹着马车的四面,内饰镶金嵌宝的窗牖,车内摆设一张舒适的横榻,榻前两个蒲团各自跪坐着一名美姬,皆是风情各异,美貌绝伦。
美人一冷一热,气质清冷者抚琴,娇美热情者吹箫,琴箫合奏,繁弦急管,靡靡之音悠然轻舞,当真妙音在耳,绕梁三日。就连身后的随身护卫们也不禁放松面容,心旷神怡。
洛清依和张婉仪分别坐着横榻左右两侧的软垫。张婉仪素喜瑶琴,此番有机会能欣赏到东南最顶级的乐师的技艺,已经有些沉醉其中,忘乎所以。
洛清依却无暇品评仙乐,美丽的眼眸此时淬出清冷凉薄的光。她看着前方青年公子的殷勤备至和紫衣少女的巧笑嫣然,竟觉男人面容极其丑陋可憎,而心上人的笑容也分外刺眼!
你为什么要对着他笑?
为什么?
洛清依暗暗攥紧拳,身躯微微颤抖,眼中的冷光直似狠厉的冰刀,要戳瞎那男人的眼睛!
看什么看?
你不许看她!
雁妃晚玲珑剔透,识人更是一针见血。
洛清依确实就像她所说的那样,看似面柔心淡,实则爱深情热,尤其是对爱人的独占欲,可以说是锱铢必较,一时不慎就会醋海翻腾。
风剑心性情温柔且深情,若是喜欢就是一生一世的事,洛清依明明清楚这点,但是想到,或是看到她的小师妹有喜欢别人的可能性,哪怕是一丝一毫,也会觉得胸中刺痛,心气郁结。
早知道,原是不该上那条船的。
或许最开始,连张婉仪的船也不该上。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招惹这样的一个大麻烦?
那日桢江遇险,白骨旗突施暗算,五大青魈击败意气盟的三位高手,眼见就要将张婉仪和温婷生擒掠去。幸而风剑心出手,一合之内连杀两名青魈。正和其余三人对峙之时,一艘马舸破浪而来。
射来的铁箭钉在船首,一位翩翩风度的俊俏公子轻身落船,真如从天而降。
此人年纪弱冠,武功造诣却深不可测,以手中一把金玉骨乌蚕扇独挑白骨旗三大高手,竟能从容不迫,丝毫不落下风!
一出手就技惊四座,更引得福寿二老连连惊叹,时时咋舌。
青魈鬼虽是无痛无惧之身,却也并非蠢钝莽直之人,既有神秘的无名少女坐镇,又有意气盟强援在侧,此番料定要无功而返。当即发出一声怪啸,众恶人弃船跳江。
这群鬼魅来去极快,一入水中,竟身似长蛇般,瞬息就已潜隐逃遁,消失无踪。
张婉仪上前道谢不怪,奇的是就连温婷这般娇纵妄为的姑娘也不得不收敛起锋芒,对那位公子执礼恭谨。
直到张婉仪将两位姑娘引荐给来人,洛清依和风剑心才知真相。这位青年不是别人,他是东南皇亲贵胄,东阳王府的公子爷,同时也是意气盟主谢令如的嫡传弟子。是江湖上享有盛名的“破星手”,名唤东方壁!
素闻天魔手谢令如喜好排场阵势,出门无不是山呼海啸,锣鼓喧天,脚下必是红毯铺地,轻车软轿,再看东方壁如今这前呼后拥的模样,还有她们现在坐的华丽车驾以及车中助兴娱乐的演奏乐师。真可谓是结驷连骑,击钟陈鼎,真不愧是谢令如的唯一传人,除却谢大盟主,恐怕武林中也没人能教得出这种徒弟!
骨子里的华丽奢侈是一脉相承,甚至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这些都是个人喜好,武林中行事乖僻的怪人不计其数,洛清依也不想管他们的作风排场。偏偏这位东方公子不知发什么疯病,竟对风剑心一见倾心,连日来殷勤切切,嘘寒问暖,每每在洛清依面前招摇,直令人心烦意乱。
小师妹在她心里自然是世上最好的女孩,任何人喜欢上她……不,是任何人都会喜欢她,这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但是,当真的有这样一位武功家世俱优的男人钟情于风剑心时,洛清依自以为能掩藏的嫉妒就好似疯长的藤蔓般,根本无法抑制。
这次的对手非比寻常,洛清依能清楚的感觉到。像允天游那样自以为是,朝秦暮楚的男人毫无威胁性,但是像东方壁这般风趣善谈,层层试探,步步为营的男人就很麻烦。
他不点明,不道破,但洛清依知道,这样的男人一旦出手必是雷霆一击。
他的师父是武林公认第一的风流倜傥,家有三房妻妾,外有无数红颜,再瞧瞧这车驾中一冷一热两位美人不时对东方壁流露出的痴迷与哀戚眼神。也不难想象,这位东方公子的风流本性跟他的师父恐怕是如出一辙!
张婉仪不经意间看到洛清依的神色。那双寒如秋水的眸里压抑着嫉妒的冷光。她太熟悉这种眼神,温婷看着谢令如和他那三位娇妻美妾恩爱缱绻时,眼睛里就是这样的光。
她顺着洛清依的视线往外看去,从半遮半掩的帷帘处,果然见到东方公子与那位七姑娘相见恨晚,交谈甚欢。
心里咯噔一跳,暗道不妙,可别是……
张婉仪久陷情场,哪里看不出东方壁对那位七姑娘的心思?她原也是有意和这位谢大哥的高□□好,因而刻意找到借口,将洛清依和她留在车里,给东方壁和佳人独处的时间。
如今见到洛清依的阴沉神色,心中登时慌乱起来。但片刻后又冷静下来,换上一张笑脸,坐到洛清依的对面。
张婉仪觑前方一眼,有心试探道:“洛家妹妹,你看,这件事如何?”
洛清依没看她,冷淡的回道:“不知道张姑娘,说的是什么事?”
张婉仪这般用意撮合,洛清依哪里还有不知之理?她原先对这位姐姐尚有几分好感,如今见她为讨情郎的徒弟欢心就要把自己的心上人推给别的男人?
简直是岂有此理!
洛清依没打她已算不错,哪能给她好脸色?
张婉仪听她叫的生分,面容微僵,眼底有愧色浮动,更多的却是担忧。
她勉强道:“东方公子是东阳王府娴侧妃所出,虽非嫡世子,然得到的恩宠也不比世子爷少。小公子爷相貌堂堂,品性端正,十六岁曾往中京游学之时,满城佳丽皆闻风而动,有掷果盈车的佳话。”
她见洛清依似乎不为所动,犹豫片刻,续道:“公子爷虽家世显赫,然谦逊恭谨,又拜谢盟主为师,获得‘星罗散手’的真传,可谓武艺高强,名震东南。江湖上的人都在说,日后能承盟主尊位的必是这位小公子爷。可以说是,前途无量。洛妹妹,你觉得他怎么样?”
谦逊恭谨?
洛清依暗暗冷笑,就看东方壁这等排场,也算得上“谦逊恭谨”吗?
少女看也不看她,冷道:“不怎么样。”
洛清依总算把视线收回来,投到张婉仪的身上,那双眼睛寒凉如水,冰冷如刀。张婉仪心中有愧,不敢直视。
“张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张婉仪没敢抬起脸,“我,我……”犹豫半晌,又觉男女之间的情意,有意即合,无意就罢,洛清依就算吃醋,总不能对她怎么样。
“我看这两日小公子爷对小七妹妹殷勤备至,关心体贴,这赤子之心,昭然若揭。小七妹妹和他也是相谈甚欢,情投意合。洛妹妹,你看他们如此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若是成人之美,岂不是……”
见鬼的“情投意合”!
那是我的女人!
管弦之声忽而骤止,抚琴的女人脸色苍白。
洛清依看着张婉仪,看着看着,竟然发出笑来,笑的讽刺又失望。
她似乎有些明白温婷为什么这么讨厌她。张婉仪这个女人,有些自私,有些一厢情愿。好像为她的情人,就可以不管不顾他人的意愿,所有人都必须要牺牲在她的情爱里。
偏偏还摆出一副无辜,为你好的模样。
洛清依虽然微笑着,张婉仪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她在少女的眼中看不到笑意,那里面是滚动狂躁的风雷。
洛清依敛眸盯着她,直到她无地自容,羞愧垂首。洛清依轻启唇,她的回答冷冽如冰。
“做——梦!”
说罢,再也不想跟这三人同乘。她掀起车驾帷帘,第一步踩在车辕,第二步落在马头,借力一跃而起,直往风剑心处而去。
她和风剑心情意相通,心有灵犀。洛清依还在半空处,风剑心已经似有所感,侧过身,见是她来,微笑着向她递出左手。
两只手交握,风剑心轻轻一带,洛清依已经稳稳的落在她的马背上。姐姐抢过缰绳,顺势将她揽进怀中。
天衣就感觉背后的触感温暖而柔软,不禁脸颊染霞,既是欢喜又是害怕。
东方壁回过神来,当即称赞:“好俊俏的身手!洛姑娘身怀绝技啊。”
洛清依并不受用,对他的讨好置若罔闻,风剑心在她怀里侧颜道:“姐姐,你怎么来啦?”
洛清依和风剑心在外人面前以姐妹相称,掩人耳目。姐妹之称本是寻常,不止亲缘同胞,就是萍水相逢,也能同称姐妹。据说襦绣之风的情人之间也常有以姐妹相称的,算是某种情趣。这些时日以来她们这姐姐妹妹的,叫的那是愈发甜腻。旁人听来只道是姐妹情深,洛清依和风剑心却觉得其中别有滋味。
我想你……
这种暧昧的体己话当然不能让东方壁这种外人听见。洛清依有意无意的觑向男人,却对怀里的风剑心说道:“怎么,不想我来?莫不是怕姐姐坏你的好事?”
风剑心听她胡说八道,白她一眼,如娇似嗔的道:“舟车劳顿,骑马颠簸,我是心疼姐姐来着,哪里有什么好事?”
洛清依听她这声“心疼姐姐”说得是婉转娇媚,只觉心尖发酥,娇躯如有电流,暗道,小师妹真是要煞我命。
心儿这几日似乎对扮演娇美单纯的少女上了瘾,姐姐妹妹什么的玩的不亦乐乎,洛清依凑近她的耳边,看着她的面容,言语挑逗道:“那我来,你高兴吗?”
美人吐气如兰,风剑心回望着她那双深情温柔的眼眸,红霞悄然爬满玉靥,酡红如醉,一时竟不敢直视。
东方壁看在眼里,居然生出怪异之感。
大齐尚武,更重礼乐。姐妹情深的女子他不是没有见过,皆是长幼有序,一慈一敬,似她们这般形影不离,如胶似漆的,倒不像是姐妹。她们太过亲密甚至是亲昵。
他心底莫名生出不安。东方壁出身王府,地位显赫,自幼阅女无数,饶是如此,这位洛七姑娘和她姐姐的美貌也要算是最顶尖的两个,但比起温婉美人的洛清依,更吸引他的,还是风剑心的纯真烂漫,时而热情如火,时而纯净如水,这般的女子,东方壁确然不曾见过。
他原以为,似她这般初出江湖,未经世事的姑娘,定是极容易动情的。然而前番他无论如何妙语生花,谈笑风生,风剑心总是不冷不热,轻描淡写的拒绝他的好意。
于是他似乎明白,这位七小姐应当是位外热内冷的姑娘。正当他这般想法时,洛清依落在她的马背,那般娇羞妩媚的模样让这位年轻的公子爷瞬间就已看直眼睛。
“洛小姐和七小姐姐妹情深,真是羡煞旁人,在下还从未见过似你们关系这么亲密的姐妹。”
这话倒是实话。官家宅府的姐妹,暗地里勾心斗角,争宠夺爱的阴私多不胜数。
洛清依转过脸收敛笑意,道:“我们父母早逝,从小我就和她相依为命,关系确实亲近,倒是让公子见笑。”
东方壁连忙歉道:“不不不,是在下唐突冒犯,二位姑娘恕罪。”
洛清依道:“她和我自小一起,我们一同长大,老祖宗不太喜欢她,我就加倍的疼她爱她,养成这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她从未与男子接触过,待人接物上难免有不到之处,若是有什么地方得罪公子,还望你宽宏大量。”
这话就是暗示他,不要打小师妹的主意。
东方壁恍然大悟,难怪他如何怎么示好对方都无动于衷,原来真是不谙人事。七姑娘如此天真烂漫,恐怕连什么是男女之情也不知道。
“洛小姐这话言重,原来七小姐是初次出门,我还道是在下貌陋粗鲁,惊吓到小姐。”
这话当然是自谦之辞。东方壁少年俊朗,闻名东南,洛清依却没否认他的评价,貌似漫不经心问道:“适才公子似是与小妹相谈甚欢,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呢?”
东方壁眼中神采清亮,眉飞色舞道:“洛小姐,你来得正好,刚刚我还和七小姐说起,这前方不远就是徐陵。江南风景秀丽,令人叹为观止,而闻名天下的东南八景,其中的谯楼暮鼓,烟寺晨钟就在此处,不若就由在下作陪,请两位姑娘赏脸赏玩?”
说着,他往洛清依怀里的少女看去,柔声唤道:“七妹妹?你意下如何啊?”
洛清依见他竟来撩拨,眼神倏冷,沉声回道:“一个破鼓,一口烂钟有什么好看的?公子爷这般好兴致,恕我们姐妹不便奉陪。”
东方壁没想到她忽然之间翻脸无情,神色有些怔愣。风剑心蜷在心上人怀里,咬着唇,笑的眼角绯红,娇躯乱颤。
大师姐也太不老实,这姐姐妹妹的游戏玩起来也是驾轻就熟,张口就来。
“还有,除我以外,她不喜欢别人叫她妹妹,”洛清依柳眉微颦,露出不悦的神色,“也不喜欢不相干的人和她太过亲近,”洛清依看着怀里的少女道:“不然她可是要打人的,好妹妹,我说的对是不对?”
风剑心在她怀里闷道:“嗯嗯,姐姐说得对。”
东方壁讪讪强笑,执扇拱手,“是在下唐突,冒犯佳人,二位姑娘还请恕罪。”
东方壁身为东阳王府小公子,身份高贵,地位尊崇,哪怕是京中的王公贵女,素来也对他礼敬有加。什么时候有女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她们到底是什么来历?
心中不虞,但良好的教养让他强忍火气,为免尴尬,他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先前我听张姑娘说起,两位姑娘出身东南望族?恕在下孤陋寡闻,这东南地界,还未曾听过贵府的宝号。请教是何处的仙山宝地,哪里的隐世名家?东方壁也好改日登门拜会,敬访贤能。”
洛清依唇角微弯,眼眸暗沉。知道这人没安好心,什么登门拜会?怕不是要想趁机探清她们的底细,打算纠缠不休罢?
“小女子多谢公子爷抬爱,公子爷出身显贵,乃是皇孙贵胄,列鼎而食之家,我家不过小门小户,不比贵府的王公门第,当然是默默无名。”
她越是自贬低微,东方壁越是心生忌惮,此番碰着个软钉,他抹抹鼻尖,讪讪笑道:“不要紧。在下诚心拜访,别无他意。再者说……”
他肃容正色,“听说二位姑娘此次前往临末,是为寻亲?区区不才,在川北一带还算是有些人脉,黑白两道各路英雄都愿卖我情面,二位不妨将令妹的形貌特征告诉我,在下定会为姑娘略尽绵薄之力。”
若是受到他的恩惠,日后恐怕就更要夹缠不清,况且小龙王正为西盟温灼宁所擒,东方壁又是意气盟谢令如的徒弟,其中关系一时半会如何说得清楚?
洛清依拒道:“公子仗义相助,我等感激不尽。唯恐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反而会弄巧成拙,惊跑我家小妹,到那时我要到哪里去寻?公子尽管将我们带到虚山即可,我自有办法。”
东方壁知她婉拒,只能说道:“姑娘言之有理,是我考虑不周。若是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直言就是,在下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洛清依微笑,不置可否。此时正值巳时,烈日炎炎,道旁皆是绿树红花,远处流水潺潺,翠荷青青。
东方壁打开折扇遮阴,向洛清依提议,这里绿树成荫,正是休憩之所,不如等用过饭后再行上路?
夏日炎炎,通常都是昼停夜出,从夜晚到现在,他们已经赶路不下六个时辰,现在是人疲马乏,心浮气躁。
洛清依久乘车马,精力还算不错,就怕风剑心遭受不住。她纵有绝顶的本事,洛清依也不忍心让她受这样的折磨,索性转马催缰,将坐骑赶进一旁的林荫深处。
东方壁久经情场,深谙攻守进退的道理,如今她们姐妹情深,自己跟她关系尚浅,若是不识时务的跟去,怕是操之过急,适得其反。
于是抬手勒令众人停驾休整。
马车本来就是他的专属御乘,既然已经让给女眷,那自然是不能回去的。
他刚下马,属下早已轻车熟路的扛出罗伞宝盖遮阴,摆出降香黄檀的宝椅设座,奉上糕点和果茶,两名女乐师也从马车里出来。跪在他跟前为他按箫抚琴,还有两位随从为他摇扇扇风。
张婉仪见到这般架势,也感慨东阳王府不愧是钟鸣鼎食之家,此等做派,只怕皇帝老儿驾到也不过如此。
她稍稍叹气,走下马车,接过白翁递过来的水袋,缓步行到东方壁面前。那位小公子爷见是她来,只对她显出端正而不失风度的笑容。
谢令如风流成性,红颜知己遍布江湖,他身为弟子无可置喙,然三位师娘对他恩情不浅,所以他对师父外面这些莺莺燕燕不能太过亲近。但若是一意抗拒,冷眼相待,又恐谢令如不喜。何况,现在她摆明是想帮自己求取美人芳心呢?
正因如此,即使东方壁和温灼宁,以及张子期不过点头之交,但在桢江时,他也无法对温婷和张婉仪的危险作壁上观。
一念及此,东方壁颇觉头痛烦扰。
师父啊师父,你外面的这些红颜知己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张婉仪站在东方壁面前,先行见礼,“婉仪,见到小公子爷。”
东方壁稳坐如山,回虚礼,“张姑娘有何事?”
张婉仪见他无意寒暄,索性也开门见山,往洛清依和风剑心离去之方向睨一眼,向东方壁道:“小公子爷,恕我斗胆相问,公子爷对七姑娘……可是真心?”
琴箫顿止,而后又惊慌失措的继续,东方壁对美人乐师的慌乱情绪视若无睹,仍是气定神闲的望着张婉仪道:“张姑娘,这是本公子的私事吧?你不该问的。”
张婉仪并未退怯,正色回道:“是小女子无礼。我只是想要告诉小公子爷一件事……”
“什么事?姑娘不妨直言。”
“我想告诉公子爷,七姑娘的身份绝不简单,也绝非你我所见那样天真无邪……”
“你可知在桢江,白骨旗五大青魈突施暗算,要生擒温婷和我,白翁鹤叟武功虽强,却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东方壁剑眉蹙起,疑道:“我还以为是他们……我赶到的时候,青魈鬼只剩三人。难道不是白翁和鹤叟他们杀的?”
他心念电转,蓦然无声。张婉仪与他相视后微微颔首。
“没错,青魈鬼就是死在这位七姑娘的手上,而且,是一招毙命。”
东方壁挺起身,倒抽凉气,惊道:“一招毙命?你是说,七姑娘一招就能杀掉白骨旗的两名青魈鬼?这不可能!”
青魈、赤魅、魍魉鬼。
白骨旗十六青魈是祝元放座下仅次于五大鬼使的高手。纵然他能以一柄折扇力战白骨旗的三大高手而不败。但也清楚,这三人武功之强,招法之绝,远非寻常的武林高手可比!
以他的武功,想要压制三人并非易事,想要在一合之间就击杀两名青魈更是绝无可能。
但是,那位七姑娘能做到吗?
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东方壁盯着张婉仪,想要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丝毫的破绽来,但是那双眼睛毫无惧意,那副神情更是泰然如山。
东方壁的身体仰倒在宝座上,心中霎时转过七八个念头,十余条线索,苦思冥想,最终仍是无人对应。
这江湖中的奇女子不计其数,拥有这等武功造诣的虽是凤毛麟角却也并非绝无仅有。
是巫山的逍遥津?还是天顶的瑶池?难道会是映苏的摇花隐?
张婉仪站在原处,久久没有听到回应。正要转身离去,东方壁的声音慢条斯理的传过来,“我们东阳王府有座百花别苑,张姑娘听说过吗?”
张婉仪身躯陡震,露出复杂难言的神色,似羞似怨,似哀似恼,难以言喻。
东方壁说:“在那座百花别苑中,并没有百花,有的是美人。一百位美人……”
他看着张婉仪,“父王从东南各地州府收集到一百名风情各异的美人,充居别苑,还特意让宫廷画师绘制出一幅《百美图》。可是这幅画,整整历时十年也没有画完,你知道为什么吗?”
张婉仪脸色难堪,身躯微微颤抖,东方壁笑的薄情冷漠,“因为美人迟暮,红颜易老,当画师画到第五十个美人时,已经过去三年,他画的第一个美人已经不如当初天姿国色,青春艳丽,父王就会换上新的美人。当画师在第十年画完那幅画时,前面的五十个美人早已风采不再,所以他还需要继续画下去,而且永远不可能画得完。”
百花别苑。
名为美人风雅之居,实为禁脔之所。王府官家互赠娇妾美姬实属再寻常不过的事,甚至会被引为佳话。
张婉仪颤声问道:“那些被换出府的美人呢?”
东方壁并没有回答,只是笑,那张俊美的脸庞,那种冷酷薄情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张婉仪懂,她终于明白,那些女人的结局并不会太好,所以她感到恐惧,感到悲哀……
最是无情帝王家……
指望这些人上之人真心实意,体恤下人实在是无稽之谈。沉默之后,张婉仪面色灰败,心底哀凉,“好,我懂了……”
偌大东南,所有的女人都是东阳王府的所有物。钟意之时爱不释手,厌倦之时弃如敝履,他们对这些万物并没有所谓的真心。
东方壁笑的意味深长,甚至是见猎心喜。
“不过,我还真的从未见过这般特别的姑娘,”他目光凝视绿林深处,眼神饶有兴味,“她是这么美丽,这么神秘,这么纯真,还这样让我兴致高涨,但愿……她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与众不同才好,否则,就太无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