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李君若

208、第二百零八章 冷清清相思断肠处

　　是不知天素在何处的现在？
　　还是不知如何守护天素的未来？

　　李珺珵以手扶额，将额头贴在巨石上。巨石被正午的太阳炙烤过，还留有余热。那些热，传递进他的身体。同时，也把滴落在石头上的泪水都吸进去。

　　承瑾跟出来，淡淡劝道：“哥，只要你好好的，天素姐姐看到，便也是欣慰的。你要知道，她费尽一切精力救你，就是要你，无论如何，都好好活着。”

　　李珺珵将眼睛枕在手背上，泪水顺着手背滑落。
　　承瑾知自己如何劝解也都无用，李珺珵虽失忆，他的情感，他的心智，却从未丧失。
　　这是天素拼尽自己的命帮他保住的东西，所以他不管经历什么，对天下的担当，对她的爱，始终都不曾变过。
　　承瑾手搭在李珺珵肩膀上，安慰他道：“哥，你要相信天素姐姐，她无论如何，也一定会好好活着。她那么爱你，也定然不会弃你不顾。”

　　李珺珵胸腔堆积的气息隐忍吐出，他侧过脸来，睫毛上还沾着泪水，道：“我会等她，也知道，她一直在等我。”
　　“嗯。”承瑾心中虽然也万分担心，也只能静等。

　　“只是我在想，她一个人在东瀛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到底是怎么度过的。”李珺珵神色愀然，“她醒来之后，哪怕经历那么多，她也并不曾失去记忆，而是靠着过去的回忆作为支撑，一点一点跟藤原耗着，等着机会，想办法逃脱。”

　　那样心志高洁的人，在生死存亡之际，也不得不学会虚与委蛇，小心翼翼，委曲求全……
　　承瑾听到此处，也忍不住落泪。

　　虞信讲述过他们逃离时的情景。这么些时日，他们也听到不少关于天素的事，一个几乎身体不能动弹的人，要怎么抓住那点时机，安排好一切，从虎口中逃脱呢？

　　天朗正月便达到东瀛，这几个月之间，天素又如何从完全不能走路到坚持到站起来，到最后说服千秀……
　　藤原这般阴险毒辣的人，定然死死将她控制住，不给任何她逃走的可能……
　　身不由己的她不得不接受囚禁，接受折辱……

　　其中任何一步，哪怕失算了一丁点，她这条命便要搭进去。
　　那么多艰难的路，幸好，无论多少艰难险阻，哪一步，她都没有放弃。
　　心灵不聪慧者，不足以和藤原周璇。

　　心思不缜密者，不足以谋生机。
　　心志不坚定者，不足以逃生天。

　　李珺珵仰天一望，好像看到她的影子，想要细看，却徒有轮廓。
　　剩下的光和影，都成了虚无，心中弥漫的爱意，也都被遗憾所湮灭。
　　而荒芜的心底，明明充斥着一种渴望……

　　承瑾擦了眼泪，道：“哥，而今，至少姐姐还在，我们至少，还有见她的机会，不是吗？”
　　只要人活着，无论千里万里，无论天涯海角，总有相逢之时。

　　李珺珵从远天收回目光，因为失忆带来的不确定，确实令他不知所措，可是，他也要尽力，尽力去改变，去保护她。
　　两人回到山洞，天朗还在说柳思颖趁他拉臭臭时将他推到屎堆上的事。
　　柳文暄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哄他，轻拍他的背，道：“别怕，哥哥保护你。”

　　天朗哽咽不语，心理委屈，却早也被姐姐的坚强所治愈。只是，而今，再度和这么多故人重逢，心理总是有些觉得不真实。

　　隐瞒身份时，即便大家都心知肚明，也都心照不宣。只要不去提及旧事，就可以忽略往事给人留下的痛楚。
　　可是，终究，他们是靠回忆来勾连过去和现在，以及未来。
　　而今，一直在想象中反复幻想的场景，终究到了眼前来。

　　记忆中小小的人影，而今都玉树临风。
　　他好像从未跟他们分开过，可是，身边却又少了那么多人。
　　父亲，母亲，皇后娘娘……

　　他们好像，也该站在他的身边，看他长大了……
　　可是，原本该守护他们身边的人啊，早不在世上了……
　　那些笑被泪水淹没，温暖被冰冷所取代。

　　柳文暄也忍不住落泪，他道：“当初在金州的雪地里，是你救了重伤的我。而今，天素又救了我。其实，我也一直在被你们保护着呀。明月用了天素的药方，身体也逐渐恢复。灵珠的命，也是天素用身体救下的，大家都还活着。”
　　即便活得艰难，可谁也没放弃跟黑暗抗争，谁也没让自己沉沦。

　　柳文暄微微一叹：“可惜当初我没能够认出你来，若不是明月和敬之的坚持，我心中一直怀疑这只是一个圈套。”
　　其实当初天素身死，李珺珵重创昏迷，李承琪把持朝局，皇后失踪，江皓辰失踪，风雨飘摇之际，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天朗也并未觉得这是他们的错，他道：“敬之哥一直没放弃，也是知道你们是支持他的。他才能去放手去找，去做那些事。”

　　承瑾拍了拍天朗的背，道：“我们都在呢，别怕，一定会将天素姐姐带回去。”
　　天朗止住哭泣，却也不继续说天素的事。他松开文暄，道：“文暄哥没事就好。”
　　他瞅了眼李珺珵，见李珺珵鼻尖红红的，天朗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喊了一声：“珵哥。”

　　“嗯。”李珺珵语气很淡。
　　“你怎么了？”天朗觉得李珺珵眼神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哪里奇怪，就觉得，似乎和之前看到的，有些不一样。
　　“失忆了。”李珺珵倒也不避讳。

　　天朗示意他伸手，李珺珵将手递给他。
　　天朗道：“我姐的推测是没错的。你果然失忆了，不过，至少没失智。”
　　天朗想了想，又道：“还是用那套针术试试，说不定能恢复一些，至少能恢复前阵子的记忆。你此番昏迷的时间短，恢复也不是不可能。”

　　天朗其实想的是，若是姐姐在，定然能帮他恢复，甚至能恢复最初的记忆。
　　天朗曾经历过失忆，他知道，失忆是多么痛苦的事，尤其是想要想起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痛苦，实在钻得人心痒又无力。

　　这种感觉，足以将人逼疯。
　　尤其是对于李珺珵而言，承担了那么重的担子，失去记忆就更是令心内煎熬。
　　最怕的，是失忆之中错过的事，若是在未来哪一天回忆起来，那种恼恨，真能将人熬得心力交瘁。

　　承瑾眼睛一亮，点头，道：“我来吧，之前哥昏迷的时候，那套针法我练得很熟。”
　　合计完毕，便开始给李珺珵行针，天朗也跟李珺珵讲了前阵子在天机阁中的事，希望能帮他恢复一些。
　　李珺珵这才能将诸事串联起来，看来，他此番没失忆之前，是找到天素所在的了。
　　若是能恢复前阵子的记忆，也是好的。

　　只是，他觉得，等记忆恢复，总是不太靠谱的事。
　　他把握不了许多事，但总有一些，还是可以把握。

　　翌日一大早，天朗借着出去找草药的由头，回了冰窟。他不知，李珺珵也借着找药材，跟了出来。
　　冰窟之中，天素还是没醒。

　　他从冰窟中出来，才走到半路，便发现跟来的李珺珵和灰狼。
　　李珺珵也没有要躲避的意思。

　　咳咳。天朗怕李珺珵找来，终究还是找来了。
　　幸好他手头中拿了些药材，也幸好李珺珵失忆。
　　天朗干笑道：“这么巧，珵哥也出来找药材。”

　　“嗯。准备找草药给文暄药浴，让他早日恢复。”李珺珵也随意扯个理由，他手里确实也拿了不少药草。
　　“那一起找？”天朗笑嘻嘻，姐姐昏迷之前再三叮嘱过，不要让李珺珵知道她的所在。
　　天朗心头放心不下，但也觉得，姐姐一定会醒过来，否则不会告诉他，让他七日过来喂一次药。
　　他在心中安慰自己，姐姐不会就这么抛下他们不管的。

　　李珺珵带着灰狼，让灰狼闻了天朗身上沾染的气味，然后借故离开，跟着灰狼绕过一座山。
　　天朗见李珺珵往山那边绕去，心道不妙，悄悄跟上去。

　　李珺珵走到山裂附近，裂缝口确实有人出入的痕迹，入口尚算得宽敞，里头却是一片漆黑，深不可测。
　　天朗躲在远处观察，他将里头冰封住，灰狼绝对发现不了。且地裂缝隙众多，走错的话，会走到别的岩洞之中，未必就那般精准找到他姐藏身之处。

　　李珺珵取了个火折子，带着灰狼从一条罅隙中进取。
　　准备得还挺齐全，天朗蹙眉，正犹豫要不要将李珺珵骗走？彳亍之间，没过多久，李珺珵便独自出来。
　　似乎没有找到……天朗目测了李珺珵的身形，正确的那条入口，他估计也进不去。
　　天朗这才放心，掠身进入山中，故作找药材之状。

　　李珺珵眼睛余光看见离开的天朗，基本已经确定，天素就在这山之中了。
　　地裂里头有好几条缝隙，深深浅浅，有的地方侧身也不能通过。宽敞一些的地方都被冰封住。天朗身板瘦弱，估计他能进出的地方，等闲的人未必能进得去，怪不得他将天素放心藏起来。

　　李珺珵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找了不少药材，与天朗一同回了深渊。
　　柳文暄表皮已经恢复，可以药浴舒活经络。李珺珵负责行针，天朗倒是奇怪，李珺珵记忆受损，有些东西却怎么也忘不掉。

　　说不定，他的记忆，真有恢复的可能。
　　人体受重创之后，身体本能会形成自我保护机制，来抵抗那些给身体带来刺激的东西。
　　于李珺珵而言，最大的刺激当然是他姐，所以，他将天素忘记得一干二净。
　　天朗也很无奈，给承瑾处理了伤口，又去给虞伯熬药。

　　虞伯的手臂是接上去了，天朗虽因当初这老头为了怕连累没挽留他们心头有些不乐意，可人家也确实要顾全那么多人，也怪不得他。

　　冰窟那边，天素将将醒来，她点亮火折子，看到承瑾留下的两张字条。第一张是“李珺珵已醒”，落款是七月初五，第二张是“文暄已醒，李珺珵失忆，人在涯底”，落款是七月初六。
　　如果没猜错，今日，应该是七月初六了？她比预料中的多昏迷了两天。

　　昏迷时是假死的状态，怕是天朗也十分担心。天素给自己行针之后，休息到天明时，正欲出洞，天朗已先进来。
　　天朗见天素醒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天素见他满头大汗，道：“你怎么累成这样？”

　　天朗才说了李珺珵跟着的事。
　　李珺珵眼下重伤初愈，还需将养些时日。天不想再看到李珺珵为自己伤身，道：“你先从寒潭之中出去。不要被他发现了，我目前需多休养几日，等身体稳定了，就出来。”
　　“姐，文暄哥和承瑾都十分关心你，你可要见见他们？”天朗抿了抿唇，“他们都认出我来了……”

　　“先不了吧，我眼下情况还不稳定。”天素倒并不意外文暄小九与天朗相认的事。眼下她身体损伤严重，需要休养，那些药材，若非李珺珵的血作为调和，她怕是根本撑不住。

　　一旦李珺珵知道自己的血能滋养她的身体，他一定又会如之前那般。
　　时日无多，无力回天。这般情形，见了面，只徒增伤感，徒增忧虑……

　　若是李珺珵知道她眼下状况，定然会不计一切代价救她，他身体受重创，才恢复未多时。
　　国难当头，天下事还等着他们，至于其他她能独自承担的，就让她独自面对吧。

　　天朗知道天素的意思，他也知道而今姐姐情况不好，若拿见一面少一面来劝，岂不是，对姐姐医术的质疑？
　　不，他永远相信，姐姐有回天之术。她一定会为了他们，救活自己。
　　天素淡淡道：“让他们好好养伤。自有相逢之日。”

　　天朗嗯了一声。
　　天素道：“我的身体恢复到最初从假死苏醒的状态，眼下醒来，撑不住一个时辰。不过幸好有李珺珵调配的药，我的筋骨并未受损，可以自行活动。既然李珺珵已经找来，你这阵子就先不要过来了。此地阴寒，你和他都不适合待在此地。你还是少停留，快出去吧。”

　　“那姐，你好好保重，我先走了。”天朗也不多话，从寒潭之中出去。
　　李珺珵已经绕过一座山，正到寒潭这边，见天朗从寒潭中出来，他问：“你怎么在此？”
　　天朗憨憨一笑，道：“这不是满山遍野找药材，累到了嘛。”
　　李珺珵微微挑眉，解了上衣，道：“也是，我也有点热了。”

　　“哎，珵哥，这里水太冷，你身体正在恢复，不适合在这么冷的水中洗澡。”天朗止住他。
　　“哦？是么？”李珺珵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又道：“那行吧，回去再洗。”
　　天朗心口一松，从水中爬上来，抖了抖衣上的水。

　　接下来数日，天朗再未来此地，倒是李珺珵独自来过几回，虽找到几处溶洞入口，奈何越走越深，并无发现。
　　此地先前便被人盯上，此番李珺珵过来，再度被藤原的人发现。
　　第三日，李珺珵过来时，便遇到破军。

　　破军上回遇到出来找草药的天素，人跑了，他也受了重伤，休养了这么些时日，他也恢复得差不多。
　　灰狼嗷呜一声，提示危险正在靠近，李珺珵不想跟他耗，转身飞走。
　　疯了的破军却如野狗一般穷追不舍。

　　不料，李珺珵逃离的方向，松本也追过来，一前一后，两厢拦截。
　　松本因上回被李珺珵点了穴道被柳思颖所折辱，这几日，他一直在到处找李珺珵，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两厢招式凶狠无比，李珺珵因身体在恢复之中，怕出现上回的状况，不想纠缠，只想脱身。
　　他才找到缺口，飞奔开来，藤原和水田淳明几人便来了……

　　本不想和几人周璇，看来他最近的动作实在频繁，引起他们的注意。
　　五人将李珺珵团团困住，李珺珵并未蒙面，大病初愈的脸越发显得有几分苍白。
　　淳明咂了咂嘴唇，他笑道：“秦王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李珺珵冷眸沉心，脑海中恍惚出现一些画面，好像，前不久，在某个黑暗的山洞之中，他也是被这几个人这样围攻，围攻他的，还有个琴门……

　　一晃而过的错觉，像是光影迷幻之间产生的错觉，先前那些记忆，并未回到他身体里。
　　李珺珵单手握剑，承瑾和文暄都给他检查过，说他身体已经恢复平稳。因担心天素，他这几日连海都未出，只是借着找草药的名义来找天素。

　　听天朗说，他之前是赢过他们几个人的，后来因割血救天素导致身体虚弱，才被几人重创。
　　藤原早就想杀了李珺珵，而松本在经历柳思颖之事之后，比藤原更恨李珺珵。若是先前，他定然想将这李珺珵绑了折辱一番，只而今淳明看上了李珺珵，他得识趣，是以，只好杀了他。

　　两厢都为多费口舌。李珺珵心头的杀意和怒意更是滔天。若非藤原，天素不会受此折磨，若非他们几个，文暄也不会经历此劫难，天素也不会冒死救他们而耽误自己的身体。
　　李珺珵神色淡淡，战，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