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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第一百六十九章 ...

  •   第一百六十九章
      自那日从爸妈家回到宿舍后,一晃便是大半个月过去了,早已是阳春三月的季节。他搁下手里正在翻阅的资料,踱到窗边往远处眺望。窗外阳光明媚,春风和煦,人们从冬装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纷纷换上春装,享受那份舒展而惬意的时光。年前的大雪是那种二三十年才一遇大雪,自从在文丽家遇见她妈妈那一晚开始,断断续续的直下了月余光景,一直下到过了农历小年后,老天方才尽兴的收手而变换季节。连绵的大雪带来了丰沛的水分和充足的养料,大地充满了勃勃生机。河水荡漾,树木葱茏,柳丝摇曳,绿草遍地,空气中飘逸着那浓浓的芬芳,赏心悦目,沁人心脾。春意撩人,浓到无法抗拒,使人油然而生一种想去吮吸,想去亲吻的冲动来。
      倪潇儒极想下楼走走,去沐浴那温暖的阳光,去嗅那芬芳的气息,驱走盘亘在脑中的昏沉,舒卷酸胀的肢体。可再一想还是算了吧,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呀!他忽然想到该去医院续假了,一翻日历才知已过头了两天,看来今天得去医院续假。多亏有王院长在上头扛着,不然早就流言四起,什么自由散漫呀…无故旷工呀!要知道,当年就是因为自己不敢去上班才被那姓韩的整个半死不活,几乎断送了自己所热爱的专业。其实,他知道今天不去续假也没甚关系,那不过是为自己寻找一个出去幌子而已,可是很多时候决心是很难抵挡欲望的引诱。他下楼沿着河边的石坎路往医院走去,从这走要近一些,如是骑车那就得走村外的大路。垂柳摇曳,小河泛辉,这也是一年里河水最清的时节,只可惜河床两侧有些脏乱,多少煞了风景。阳光和微风使他感觉精神似乎一下好了许多,甚至连腹部的隐痛也消失了。到医院时午休还没结束,他便径直去办公室找院长,听见电话响个不停就是没人接。他只得找个地方坐等,稍坐一会后,他想正好顺便给家里打个电话,因而便来到传达室,妈妈说:“我让你妹妹给你打电话,医院的人说你病休,我心里放心不下想让潇佚过来,顺便也好给你带点吃的。”
      倪潇儒说:“妈妈,叫妹妹不用过来,让她去忙自己的事情。没什么大事,我自己能应付的。反倒是你和爸爸一定要多多保重身体,都是我不好,从小到大都是妈妈为我操心,而我却没有好好照顾妈妈一日的,妈妈,我一定会记住妈妈的恩情。”
      他妈妈听了心里是暖洋洋的,嘴上却说道:“说这些作什么?你工作忙路又远的,妈妈不会怪你的。要不你就回家养,这样有妈妈就近照顾…”
      倪潇儒说:“妈妈,不用的,我只希望爸爸妈妈能保重身体,不要老为我操心,我能照顾自己的。”
      他妈妈见说不动儿子也只好徒叹气,她在心里想,他爸爸说得是啊,儿子有儿子的生活,不要老去烦他,让他静静地做事。哎,真是“儿大不由娘”啊,只好由了他去,不过却叮咛了好长一会才搁下话筒。倪潇儒手捏话筒靠着桌子怔怔地站着,脑海里全是妈妈的影子。他的内心满是愧疚。那传达大伯觉得奇怪,便用很滑稽的本地普通话问他,连问两遍居然没有反应,他不由得上前一步拍拍倪潇儒的肩膀问道:“倪医生,怎么了,没事吧?”
      倪潇儒这才回复过来,说:“噢,大伯,没怎么,我是在想一件事情。”说完便走出传达室在大门口转悠,没多久那李院长就骑着车来上班,不过倪潇儒并未看见,倒是李院长先看见便跨下车来招呼他,说:“潇儒,今天过来了,走,上我那儿坐一会。”
      两人便一起到办公室。倪潇儒说:“我刚刚才想起假期已经过了头,再不来呀就可以算旷工了。”
      李院长说:“哎,这是哪里话,我还不知道啊,你是巴不得早一点上班呢!前几天王局来医院时就问起你,说不急,让你多休息一段时间。”
      倪潇儒在心里念了声“王院长”口里说道:“他事情那样多,可总不忘顾及我,都是我身体不争气,给王院长,噢…也给医院和你添了麻烦。”
      “这叫什么麻烦呀,谁没个小灾小恙的?眼下你只管安心休息,依我说啊,要休息就索性休息它个透。其实也没多长时间,嗯…好像是年前开始的吧?”
      “是的,不过也快两个来月了。” 倪潇儒说。
      “我看你的样子似乎恢复得不够,还得继续休息,另外再到别的医院检查一下,这样好放心一点。” 李院长提醒说。
      “嗯,去过了,没什么事,就是感觉累。” 倪潇儒敷衍说。顿了顿后他说:“哦…院长,顺便给我开瓶安眠药吧!”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提这个的,因为自己的睡眠一向是好的,只是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备着再说,保不准有用。
      院长随口说:“哦,好的,没问题。”一边拿过处方笺处方,一边问:“怎么,睡眠不好呀?”
      倪潇儒说:“不吃它睡不着啊!”他瞄着处方半真半玩笑的说:“再多开一点,省得我老来跑。”
      院长想也没想便在处方上加开了一瓶。他把处方递给倪潇儒后说:“去查过了便可以放心一些,不过除了休息静养恐也别无良方。”李院长安慰说。
      “好吧,只能先休息一些日子再看喽!” 倪潇儒说。这一问一答的让人看不出什丝毫异样来。
      李院长忽然记起一件事来,说:“噢,有件事我忘说了,你们科室来了位实习生,还不到一个星期,过几天安排她跟别的医生先实习了再说,这是临时的。王局说,等你上班了就请你来带,你看怎么样?”
      倪潇儒迟疑了一下,在心里叹道:“这恐怕是不可能了!”但也不好明显推辞,只好模棱两可的说:“这个么到时再说,只要可以就没有推辞的道理。”
      李院长摆摆手说:“这个倒不急,先搁着再说。”
      这时有人捧着一叠什么资料来找院长,倪潇儒便趁此告辞。他先去药房拿了药,然后想去自己坐诊的科室看一看。科室里的同事见了倪潇儒便和他寒暄招呼。有个活泼的女孩来到倪潇儒跟前说:“你就是倪老师啊,噢,倪老师你好,我叫余凤鸣,是新来的实习生,很荣幸能拜你为师。”
      倪潇儒一边打量那女孩子,一边应道:“哦哦,原来是你,院长刚跟我说过这事,只是我一直病休,恐会让你失望,不过没事,跟别的医生也一样的。”
      那女孩扑闪着眼睛说:“这个当然,不过我想还是听领导安排的好。”这话再妥当不过了,谁都不尴尬,但却表明她只想师从倪潇儒的意愿。
      这时有病人陆续进来就诊,其中有认识倪潇儒的说:“哦,倪医生,来上班了?那就请你给我看病喽!”一边已把病历和号子挪了过来。
      倪潇儒“哦哦”的随口应着,那手却习惯的拿过病历翻看。余凤鸣赶紧拖来椅子坐在倪潇儒侧旁,又撕来几张空白处方权当笔记本用。倪潇儒一边切脉问诊,一边耐心听病人的倾诉,因为对病情的细微变化和微妙感受,除了病人自己别人是无法体会的,医生也不例外。在辨明病情后,他才会分析病因和病情趋势给病人听,同时提醒病人饮食起居时要留意些什么事情,那完全是一种平等的交流,自然得就像是在拉家常。然后才一边思考一边处方,之中还要反复询问病人一些情况。从病人的表情看是个个眉头舒展,十分满意。
      倪潇儒的接诊方式拉近了医生和病人的距离,在病人看来你医生肯听我说病情才能对我负责,才能拿住那病根。病人对医生的信任才会大增,进而才会相信你的诊断,相信你的治疗方式,这样那病已好了一半去,至少在病人的心理上是这样。在辩诊过程中,他还会不时的对余凤鸣讲解之中要点。余凤鸣听得极仔细,手里刷刷的做着记录。她现在没时间去想,只能回去后再慢慢整理思考。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病人…有病人看见倪医生在便转而到他这边就诊,还有几个悄悄地把病历从其他医生的桌上拿到倪潇儒的桌上,他们宁可多花一些时间候诊。弄得那几个医生好生的尴尬,不由得斜眼目送他们,又往倪潇儒那头瞟一眼。倪潇儒才不理会这些,他向来只顾病人病情而不问这种无聊的事。中医科在这家医院也是个大科室,今天下午有三个医生坐诊,可是倪潇儒一人却接诊了一大半的病人。
      这天下午,他和余凤鸣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后又坐下聊起医道来,从余凤鸣的言谈举止看也是热爱这一行的人,专业功底也比较扎实,能提出一些有价值的问题来。原来在医院决定录用余凤鸣前,王大林还专门到医院来和她谈过一次,之中不免有考察的意思。王大林自己是中医大出来的,因而对中医师的招聘拣选极重视,那几个是原班底的人,已经硬化失了可塑性,更不好的是没有求进心,得过且过混日子,但也不忍找碴撵他们。经过一番长谈,王大林觉得余凤鸣与当年的倪潇儒比的确有距离,但对余凤鸣仍然颇感满意,觉得是块有潜质的好料子,有培养价值,说不定日后成为第二个倪潇儒都有可能。因而就不管是否妥当,已先越俎代庖答应录用余凤鸣。之后,他才和李院长通气,又特别关照日后把她交给倪潇儒来带。那李院长自然同意,况且他原本就想录用,只是他清楚顶头上司的脾气,怕录用庸人,所以那口气才不够坚决。
      这时天色已沉,两人方想起已下班多时了,倪潇儒笑着说:“来,我们把卫生搞一搞,我洒水你扫地,各人各扫门前雪,自己科室自己搞哟!”
      余凤鸣一边扫一边笑着说道:“哎,倪老师,你上班时天天都这样吗?”
      倪潇儒一边往旮旯里洒水一边随口说道:“哎呀,这问题多幼稚哟,有人问你天天洗脸吗,何如?”
      余凤鸣“噗嗤”一笑说道:“跟你说话好开心的,没见你之前我还曾担心会不会拿架子摆资格,甚至看不起我们女孩子呢!”
      倪潇儒脱口说道:“怎么会呢,居里夫人也是从女孩子成长起来的哟!谁敢在她面前夜郎自大的?”他停下想了一下后又说道:“你的话让人想起亚伯拉罕?林肯最爱背诵的一首诗:
      “噢,人骄傲些什么呢?
      象流星飞逝,流云飞奔,
      一道闪电,一朵浪花,
      人生苦短,终归青冢。”
      余凤鸣看一看倪潇儒然后说:“话是对的,这应该是位洞察世事而又胸怀宽广的人说的,但在我看来这话多少有些悲凉的感觉,是不是,倪老师?”
      倪潇儒不禁顿了一下,说:“这或许是个人感觉的差异吧!”接着他便岔开话题说:“好了,今天就此收工吧!“说完两人便一同关灯锁门,然后又一同出了医院大门才挥手告别。
      倪潇儒循着原路回到宿舍,这时他一下感觉困乏难当,腹部隐痛又加重起来,便勉强剥去外套,身子几乎是倒在床上的,但却不忘把脚露在床沿外。他闭上眼,立刻映现下午坐诊的情景,当时一点都没累的感觉,反而精神饱满,心灵充实,那不是在坐诊,不是在给人看病,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享受。要是能天天这样坐诊该多好呀!哎…恐怕再也得不到这样的享受了。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这天气白天暖和晚上却是凉的。他被冷醒过来,瞄一眼时间,哦哟,已经八点多了。这时才想到还没有吃晚饭,因而便披衣下楼去吃了碗面条。回来后重又开始整理那批资料,一直熬到凌晨实在坐不稳时才搁下洗澡睡觉。后面的一些日子几乎都这样。他知道这些事情做不完,但却坚持做下去。虽然慢,停一会做一会的,但整理过的那叠资料毕竟在一页页加高,未经整理的那叠在一张张降低,他不仅从中得到安慰,也使他充满冲刺般的信心。
      日月穿梭,光阴飞逝似乎是专对那些忙碌的人而言,不知不觉间已是三月下旬了。虽然户外阳光和煦,温暖惬意,但是室内还是稍微显清冷,特别是晚上,因而倪潇儒仍天天开着取暖器,这样暖和舒服。
      一日那腹疼来得特别厉害,是从未有过的,他卷缩在椅子上,稍过一会那腹部鼓胀翻腾起来,他赶紧挣扎起来,佝偻着身子去卫生间。过了一会,那腹部似乎是不鼓胀翻腾了,可是人却脸色苍白,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过了好长时间,直坐到腿脚麻木,他才踉踉跄跄的起来,又硬撑着洗一下,这是多年养成的卫生习惯,只要神志清醒他就不会改变,否则便会浑身不自在。那腹疼依旧,而且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他扶着墙慢慢挪到外间,几乎是俯跌到床上,他卷缩在哪儿。稍过一会便觉得全身发冷,他不得不拉过被子盖在身上。
      在他记忆中,不洗澡便上床睡觉是从来没有的。他依稀记得自己第一次邂逅文丽回到宿舍后便和衣躺在床上,可那不过是临时躺一会而已,为此还被同学奚落一顿。今天可不一样啊,又疼又没力气,管你自在还是不自在的反正都得接受,都得改变啊!人啊,无论你的生命有多么的顽强,可是你的躯体却脆弱得不堪一击,一枚看不见摸不着的病菌居然可以轻易击垮一个硕大的躯体。人的躯体不过是物质不灭定律中的一环而已,化为泥化为尘化为气,物质虽永存而生命却无痕。
      王老师说还有三到六个月的时间,可是现在还不到三个月呀,那“亚伯拉罕”就急着来催,相煎何太急哟!人们都说“渐冻人”是看着自己的生命之火慢慢熄灭,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自己的才能无法与圣人比肩但却反倒能料知归期,可悲乎?但愿王老师的判断能出现失误,这种事也是常有的。科学巨人霍金,医生说他最多只能生存二年,可是他却奇迹般的生存了三十多年,而且还将继续生存下去,他智慧的火花仍将继续照耀星空,躯体在渐渐地“冻”去,而思想却在探索人类敬畏的宇宙。这时一阵绞痛袭来,他再次缩紧身子,他的手按在腹部上,那膝盖几乎顶住下巴,脸色惨白,鼻尖渗汗。过了一会疼痛才慢慢减缓消失,可是却有一阵莫名的恐惧向他袭来。其实他并不惧怕死神,在精神上在心理上他早已能坦然面对,怕的是由生到死的过程。
      现代印度瑜伽创始人艾扬格说:“我常告诉人们:活得幸福、死得庄重。”活得幸福反倒容易,那是可由自己把握的,内心坦荡,心灵充实,真诚善良这些多是幸福。可是死得庄重能有几人何?□□上倍受痛苦,精神上倍受折磨,吃喝拉撒都得靠人料理,憔悴猥琐的躺在床上,亲友同学一大圈人来看望,为你的痛苦担心,给你同情安慰。没有尊严焉有庄重?死得庄重,这恐怕连许多伟人都无法享受的事。难怪有病人会说生不如死这样的话,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又病又丑的样子,甚至不想要这样毫无意义的生命,可是他们没有办法,只能任人摆布,继续承受这种没有希望的痛苦。据说荷兰已通过一部安乐死的法律,有人想在没有痛苦的情况下静静地的睡去。这在法理上虽说得通,可是在伦理上和观念上就没那么通畅了哟!
      你尽可以说你的愿望,甚至是要求,你周围的人反而没有这个勇气签字。其实他们也知道你在承受极度的痛苦,也知道医生对那病束手无策,但是他们不忍心,说这悖违道德,泯灭亲情。此时你是最无助最无奈的人,只能任人摆布,继续忍受痛苦的折磨。自古都说:“人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其实不然。人赤条条的来倒是真,心灵纯洁,本性善良,是可爱,是生命的诞生,是希望的开始。而去时却并非如此,病弱猥琐,杂念充塞,心灵混沌。他们或许也曾行过小善,但也曾打过坏主意,有太多的牵挂甚至是秘密要带走。这时疼痛又加重起来,他知道这是病魔的爪牙在吞噬啃啮自己的机体,每扩散一步疼痛烈度便加重一等。
      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苍白瘦弱的样子,就连自己妈妈,就连文丽都不愿意,因为她们要难过,看她们难过的样子真比自己难过还要难受。妈妈的好自然没得说,只是再没有机会去感恩了。文丽的好虽然和妈妈的好不一样,但是同样也是没得说的那种好,在工作上没有人能比文丽更理解自己了,只要自己认为可以一试的方法,那她就绝不会有一丝的怀疑,总是给以满脸的信任和期待。不然,倪潇儒多少也会受其影响,那样治疗周期也许会更长。
      他本想可以好好照顾文丽和小冬洁,可是现在不能了。文丽的好自己无以回报。要把她们的好保存在自己的灵魂中,因为□□会消亡,而灵魂却可飘逸在宇宙中。疼痛依旧,手心虽在渗汗却是冰凉的。他突然涌起一阵子伤感来,伤感什么似乎又说不清,甚至是不甚了了。伤感来日无多但却是说不得,伤感再无机会坐堂问诊,因为自己太喜欢这份事业。“哎”他叹了口气后自言道,想这些作啥呢!就是哲学家终归也有停止思想的那一天,发明家终归也有停止创造的那一天,这是自然法则。“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唐?刘禹锡”自己算什么呀?只是无法感恩妈妈和文丽,感恩学长和病人。自己真是太幸运了,遇见那么多的好人,他们呵护你、帮助你、引导你,这才让你有所施展。他一下又感到十分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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