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钟》梅酝

24、24

　　“阿姨，真长时间没睡觉，你去睡一会儿，我们看着叔叔。”姚远端着冲泡好的藕粉到她面前，细看每个人手里都有，是他们刚到病房，阿姨急匆匆冲了几杯。

　　栾叶挨着钟越坐下，而他进病房直接在最前面的一个椅子坐下，仔细打量还未醒来的徐叔，光是从长相这一方面，就能看得出来哪里相似，是每个地方都很像，哪怕闭着眼也能够寻找到相同点。

　　白色被子下是被包住的双腿，盖的严严实实没有人主动提及这件事，但眼睛里的担心却被阿姨一个个都看见，她黝黑的脸颊，质朴的模样，小声道：“你们来看他爸，我们已经很感谢了，不需要带这么多东西，十几箱待会儿护士推车都进不来，你们走的时候全都带回去，家里什么都有，都不缺。”

　　几人的低头沉默让阿姨无奈地继续说下去，眼角喊含泪坚强道：“你们的好意，我们两口子心领了，我们才四十多，还做得动，做到七十岁种地也不是问题，你们一直帮助是好心，但我们无力偿还，出去喝喜酒都要给钱，有人情世故，就不要说你们给我们的那些，根本没办法去还给你们，所以以后就不要再送这些，什么都不需要，来家里吃顿饭说说话就好。”

　　本寂静的病房，因为阿姨的话有了回声，栾叶眼前一片模糊，是泪水让她看不见，抓着床边的栏杆，咯吱一声打破这平和的氛围。

　　“阿姨，站在你们这里是不希望再付出，但我们也有自己的想法，就这样看着你们焦头烂额，因为叔叔这件事睡不着觉，急得没有人依靠，正是因为需要人帮助，所以才会过来，之前您就说过平时忙，我们都没有过来，现在这样的事情您还不让我们帮，是那些不好说话的亲戚吗？”

　　姚远说到后面也有些情感上头，几人来的时候，阿姨还在打电话，前些年好不容易偿还债务，现在亲朋好友能够借出去的没有几个，现在还好拒绝他们的好意，着实让她不能接受。

　　杨连夏坐在周芳旁边，牵着她满是深皱纹的手，耐心道：“您不想让我们出钱，是因为觉得非亲非故没必要花在你们身上，但是徐朋不一样，他在依山待了多久，我就看了他多久，从一个新队员到可以独当一面，我不想他走了以后，父母碰到事情都没有人帮一把，我和姚远一直被他喊姐，那喊的意思在哪里呢？”

　　钟越的视线盯着徐叔的脸始终没有挪开，看着叔叔就好像看见了徐朋，那个曾经生龙活虎和他开玩笑、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充当老大、会活跃气氛让大家开心的徐朋，或许老了以后也会是这样，但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十九岁，这个跨不过去的坎。

　　程星传是十九岁牺牲，徐朋十九岁牺牲，徐双同样也是十九岁，而他那时候在学校读书，有着自己的小团体和生活，享受着父母带来的优越环境，想着未来去哪里工作可以拥有更好的前途。

　　而十七岁的他们，却早早地进入到部队，开始了新的人生，从报名、体检、确认和进入部队，明明流程是一样的，但心境却不同 ，年轻的他们怀揣着崇高理想，有着保家卫国的思想，也有着想让父母过上好生活的小愿望，而二十二岁的他，只是单纯地体验不同的人生。

　　“你进入到部队还想浪费粮食？就是吃撑也得光盘行动。”刘指导用手指敲着钟越的后脑勺，“一个男孩子吃这么点饭怎么顶饱？那么点饭给我吃下去。”

　　食堂阿姨的手并不抖，每次他们打饭全都是满满一大盆，掂量起来甚至不止两斤，钟越自然是吃不下，毕竟前段时间都是吃多少盛多少，到了这里变得多起来，食量有限也就吃不下。

　　艰难地扒拉着米饭，钟越头一次对食物感受到非常的不喜欢，导致第二天早上都没有吃饭，堆积在胃里难受许久。

　　“一定不能浪费粮食，你从大城市来肯定习惯了，不像我小时候，要是一天能有两顿饱饭，肯定乐开了花。”

　　钟越只从他这一句话中，就知道徐朋幼时家中的条件，可到现在从姚远她们那里，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多吃点，这点藕粉不顶饱，这饺子我到外面买的，白菜肉，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周芳把塑料碗放到桌子上，热情地让他们围在一起吃，好在病房内就只有他们这些人，县医院的条件虽然是好的，但大多数人还是愿意往市里跑，镇医院也就在中间区域建设。

　　栾叶双手摸着滚烫的塑料盒，冰凉的手没多久暖和许多，而这个饺子却让她想起曾经杨连夏说的那句话。

　　“饺子皮和饺子肉分开，自己吃饺子皮，把肉留给父母。”

　　栾叶一只手拿着一双筷子，按着饺子皮的最上方突出的地方，用力往两边扯，里面的饺子肉露出，就这样一个又一个的分开，转眼就看眼阿姨碗里全都是肉，和杨连夏心有灵犀的瑞士卷，她就没有再过去放，转而一个个夹起放到钟越面前的盒中。

　　饺子皮吃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即使沾染了肉汤和鲜香，但在嘴中咀嚼不再是食物，是苦涩和艰辛。

　　栾叶吃不惯饺子，虽然S市过年也会吃，但通常都会让父母单独给她烧一碗汤圆放在桌子的最中间，因为软滑粘粘的咀嚼起来不费劲，家里包的饺子皮很厚，感觉里面还夹杂着生粉。

　　这顿夜宵吃的是一点都不好，栾叶把东西收拾好丢进垃圾桶，杨连夏已经带阿姨到旁边休息室劝她眯一会儿。

　　眨眼的工夫，钟越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栾叶站在走廊两边张望，最后视线定在那开着门的应急通道。

　　抬脚走过去小心推开门，迎面就是烟雾缭绕，侧头捂嘴咳嗽声走进去，钟越已经把烟丢在地上，鞋底踩住左右摩擦，抬手挥了挥身边的烟雾，清咳嗓子说：“不去睡？”

　　栾叶瞧他直接坐在台阶上，自己也不嫌脏地坐下，“不怎么困，咖啡喝多了。”

　　“为什么把肉单独给我。”钟越面色平静道，这个问题他从栾叶夹第一块肉就已经萌生，现在问出不过是好奇之后的淡定。

　　栾叶抿嘴盯着他眼睛，仔细审视后问：“如果你想知道，我说没有关系，但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再次陷入内耗和自责，是和徐朋有关，你还想知道吗？”

　　当一个问题的出现，已经告知后面的自己会怎么样，大多数人都选择逃避不去做，但钟越并没有，他很坚定地看着栾叶说，“你说。”

　　“这件事，是夏夏和我说的，去年徐朋牺牲后，她们俩到他家里看望叔叔阿姨，正好提到徐朋平时的事情，有很多让两个人记忆深刻的，但真正让夏夏心疼，徐朋始终占据在她心中最令人心疼的人，只有他一个人。”

　　“夏夏说，逢年过节吃饺子，徐朋自己吃饺子皮，饺子肉留给爸妈，我一般不吃饺子，也是一个对陌生人轻易摇头的人，但浙西阿姨热情地把塑料盒放到我面前，没有拒绝，和夏夏想的一样，都把肉和皮分开。”

　　“最开始她们俩去烈士家中探望，我始终觉得这是在别人伤口上撒盐，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不去怎么知道他们缺什么？”

　　栾叶娓娓道来，将知道的讲出，也带着自己的想法，停顿后又认真地讲述，“我见过徐朋的照片，也有视频，是特别开朗的男孩，要是纵观我整个学生生涯，可能只有杨林可以和他一比，但两人不一样，一个是自信，一个是内敛，从本质上就有差距。”

　　“所以我很够理解夏夏她们为什么特别喜欢徐朋，包括徐双那样的男孩子，或许是我们三个在一起玩的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就同样对领家弟弟有那种喜爱，更不要说徐朋的家庭情况让人怜爱，现在你也看到了，这么大事情在这里，每个人都做不到袖手旁观。”

　　栾叶说的每一个字都进入到钟越的耳中和新中华，他清晰地明白自己到这里不仅仅是因为徐朋父亲突然出事，这也是个契机，让他去了解徐朋的生活。

　　当心中的小门逐渐开了一丝缝隙，那这个门终有一天会彻底打开。

　　栾叶见他不再紧绷着状态，认为自己的话或多或少对他有那么点用，但只是心理安慰，真正的疏导还是需要专业老师的帮助，她们从何去看出他的问题？

　　“可能除了这个，徐朋在我这里第二的印象就是，他始终真心待人，不管是谁都能看到他善良的一面，可能和家庭有关，也可能和环境有关，一八年冬天夏夏寄了一瓶辣椒给我，说是大队里徐朋特意做的，在这前一天，我还和夏夏发消息说，之前在网上买的L市辣椒好吃，好久没吃到，第三天就收到了，不知道你有没有跟着他一起做？”栾叶提到的这个事情，钟越也参与了，不过他并没有上手，只是在旁边看着，因为栾叶的一句语音，被徐朋听见，最后收获满满的辣椒酱，这是她人生中除了家人和朋友，头一回受到别人的重视。

　　栾叶万分感慨，说到后面也没有忍住，这是她和那个十九岁男孩之间，唯一有联系的事情，而那瓶辣椒酱也早早地被她吃完，想要找到一模一样的，再也不会有了。

　　钟越听着她一字一句，这是别人印象中的徐朋，是最真实的他，也是所有人一致相同的想法，纯朴、善良和真诚，将父母身上的优点全都学到。

　　“其实我觉得挺遗憾的，没有真的和他见上一面，一个十八年都在吃苦的孩子，又是怎么艰难再艰难的日子里坚毅地成长，我始终很佩服他，而他也没有愧对父母的教育，始终有着优良传统美德。”

　　栾叶红着眼眶夸奖徐朋，听的人早已双手微微颤抖搭在膝盖上，这些话都在告诉着他，徐朋离开的现实，他逃避的事件一直在通过另一种方式提醒他，是永远逃不掉的。

　　栾叶说完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小纸巾，抽出两张又放回去，一张在手心紧捏，一张递给钟越，台阶上闪烁的那滴泪刺到她的眼睛，人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如今男子汉却在她旁边悄无声息地流泪。

　　钟越颤抖的手接过纸巾，没有第一时间放在脸上把脸颊的那剩余的眼泪擦掉，紧抓在手中低声道：“他的离开，让很多人都感触，我才更加自责，如果我不跟在后面，甚至不存在，他可能还活着。”

　　栾叶不喜欢别人总是和她说那些假设，明明事情已经发生，却还是在回想过去，侧身偏头不解道：“世界上没有如果，钟越，你不要像女孩子一样，老师沉浸在自己给自己设想的世界中走不出来，我们都可以面对现实，为什么你不能？”

　　“因为徐朋挡在你面前，觉得他不应该死，从消防队回来，选择躲避没有任何问题，但你现在最根本的原因是，活在设定世界中，每天就凭借着如果两个字活下去吗？”

　　“叔叔这件事还不能让你从现实中走出？还不让优柔寡断的你作出决定吗？”

　　栾叶的笃定将本陷入沉思的钟越从迷茫中拽出，头一回听到她如此硬气的说话，并且是坚硬执着，定睛看着她久久没有转移目光。

　　她的眼中有期盼和执着，期盼钟越可以不要因为这件事而受到心理上的折磨，执着于让他能够快速地回归正常生活。

　　“如果我是你，一定会留在依山，怕什么就会面对什么的，曾经我也像你一样，什么事情都是放一放，都是躲开认为就可以不再面对，但有的时候越怕什么，什么就会跟在你身后越来越紧。”栾叶的眼睛就好像有一颗星星，让钟越因为这颗星星而晃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