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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二节 关门打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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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夜叉族人来说,天历812年的冬天,来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早。
宏伟的云川城静静地矗立在月牙平原上,西斜的残阳将它苍桑疲惫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早冬的风轻柔地抚摸着它苍老却依旧坚毅的容颜。东北部的云秦山脉最高峰朗姆峰融雪汇集而成的澜沧水,缓缓地从它的面前流过,绕城一周后,又直奔西南方而去。
虽然夜叉族在云川建都还不到十年时间,但云川城却已有了数千年的历史。传说早在蛮荒时代,在擎天建立天空国之前,天族人就动用倾族之力,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从遥远的云秦山和阿尔斯山采运来巨大的条形坚石,硬是在平坦的大草原上垒起了号称不破之城的云川要塞,作为天族抵抗阿修罗族入侵的一道防线。千百年来,这座月牙平原上著名的要塞曾经历了无数次的战火洗礼,见证过数百位名将的风采,也曾经几易其主,经受了数十次的大修整。在历经了千年的风霜后,昔日高踞于坚城之上,挥斥方酋、纵论天下的英雄们而今已作累累白骨、尘封于史。千年后的今日,云川城作为一处战略要塞的意义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象征,一种不灭的精神的象征,一座守护家国故土的精神堡垒。
历史和世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谁能料到,在经历了千年的轮回后,在天历812年的早冬时节,云川,这座由天族人一手修建的城市,这座天族用来防御阿修罗人入侵的坚城壁垒,再一次站在了历史的风口浪尖,成为世人所瞩目的焦点。不过这一次,它的存在,是作为夜叉族人团结凝聚起来,奋起阻击天族入侵的精神象征!
就在这西南五省沦陷,家族王城岌岌可危的艰难时刻,居住在王城云川的五十万夜叉族子民,迎回了他们的第十七代主人——夜叉镜明。来不及洗去长途跋涉带来的一身风尘,在云川城最高的塔楼上,面对脚下如潮水般涌动的人流,面对云川城几十万双写着期盼与信任的眼睛,年近花甲、两鬓霜华的老人坚定地吐出十二个字:“云川在,夜叉镜明在,夜叉族在!”
没有什么能比这十二个字更有号召力了。“云川在,夜叉镜明在,夜叉族在!”在这事关家族存亡的关键时刻,这十二个字像一道惊雷,震颤着每一个夜叉族人的心灵。无声的行动远比夸夸其谈更能打动人心。夜叉族人看到,在这侵略者的铁碲蹂躏家园、人人自危的时刻,他们的王却从遥远的北境赶回都城,挺身站在了抗击入侵者的第一线。“王与我们同在!”云川市民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个人的命运与家族的命运是如此紧密的联系在一起。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无论年龄大小、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当灭族的利剑高悬于每个人的头顶时,他们的命运就已经被紧紧相连。撤退或逃跑是没有用的,无论你逃到哪里,死亡都会接踵而至,苏摩族血淋淋的先例就在眼前!与其跪着等待死亡的降临,不如奋力一搏以求生,没有选择,抵抗是他们唯一的生路!“抗击入侵者,誓与家族共存亡!”的怒吼声很快席卷了整个云川城,席卷了南北疆十二个行省的土地。没有慌乱,没有哭喊,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在云川北门“族正当危难之秋,人当存忠义之心!”的巨大横幅下,来自于西北八个行省的军队和粮草源源不断地运抵云川城,与之相对应的是,老幼妇孺纷纷从城中撤出,青壮年大批地加入到军队中。退役多年的战士擦亮了久违的刀枪,两鬓斑白的父母亲手将年纪尚轻的孩子送入军队,年轻的妻子们依依惜别她们新婚不久的夫君。对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来说,这一去可能将是永诀。说不完的切切叮嘱,道不完的万千珍重。无数引人热泪的场面在这里上演,泪水溅湿了云川城的街道。
云川城中,回雁楼头。
“广积粮草、深挖壕沟、坚城不出、等待增援……这就是你们——十七位夜叉军高级将领讨论了三天三夜得出的作战方案?”
夜叉镜明斜睨着眼前这些肩章上缀满星星的将军们,轻轻扬了扬手中厚厚的一叠作战计划,嘴角边挂着一丝淡淡的冷笑。
在老人烁烁灼人的目光逼视下,十余位夜叉军将领低着头默不作声,噤若寒蝉。
“你们,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好生想想……”夜叉镜明轻叹一口气,苦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离开。然后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一边用食指反复地揉动太阳穴,一边将目光投向窗外。
众人如遇大赦,鱼贯而出。
秋雁北徙,至此而归。回雁楼,云川城中最高的建筑。从顶层的窗户往外望出去,这座城市的一切尽收眼底。西南方那座庞大的建筑,就是天空国著名的云川大图书馆,那里收藏着由天族、阿修罗族、夜叉族人数百代人留传下来的上千万册的各种典籍;在它的旁边是夜叉族的最高军事学府——赫赫有名的夜叉族军事学院,这座在十年前随族迁徙至此的军事学院已有数百年的光辉校史,曾经为夜叉族造就了一批又一批杰出的军事人才;东南方有着动人的优雅曲线的美丽建筑,就是名动天下的云川海贝露天歌剧院,在那里曾经上演过无数的经典名剧,剧院的台阶上留下了无数著名艺术家的足迹,腥红色的天鹅绒的幕布曾经记录下无数卓越的艺术家的身影;古色古香的各式建筑散布梧桐树掩映的街道两侧,广场、公园、街心花园内形形色色的雕塑、大大小小的喷泉流露出浓浓的古典气息,无不在向世人讲述这座城市悠远的历史和浓厚的文化氛围。远处,云川城经历岁月风雨的磨砺长满青苔而显得斑驳陆离的城墙,在早冬的寒风中隐隐可见。而夜叉镜明却分明听到,随风飘入城内的,还有月牙平原上四十五万步步进逼的天族大军雷霆般的脚步声。
他长叹了一口气,将视线收近。
回雁楼下五十米开外,就是云川城中最大的广场。这座占地近三万多平方米的巨大广场和云川城中的其它大大小小的广场和比较宽阔的街道一样,已经成了云川城中的预备役士兵征集地和新兵训练场。广场的一隅,后勤部门正忙碌着为前来报名参军的人们登记,将他们整编入伍,向他们发放装备和武器。无数庸庸碌碌的市民在这里拿起了刀枪,成为保家卫族的战士,大广场上一片忙碌喧嚣。在广场的中心,新入伍的士兵们在军官的口令下学习基本队列和刺杀动作。事实上,在云川城的大街小巷中,到处都回荡着这样的咿咿呀呀的喊杀操练声。
“如何?”老人轻轻一笑,口中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末了又补充了一句:“我指的是,那些新兵训练的效果——”
所有人都已在他的命令下离开了房间,此时房间中除他之外,已是空无一人。他在问谁?
“惨不忍睹!”伴随着一个年轻有力的声音在房间最幽暗的角落处响起,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出现在窗口的阳光下,飞扬的黑发,轮廓分明的坚毅面庞,犀利的眼神,倒和眼前的夜叉镜明有着八分神似,却不是夜叉凯是谁?
他不是率兵去了北北疆了吗?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着面前英气勃发的儿子,父亲脸上严肃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不自禁地流露出慈爱的笑容:“刑天跟我玩金蝉脱壳,你小子也给我玩这一手。从一开始,你就没真的跟部队出发去北北疆,而是暗地里一个人偷偷地跑回了云川城,是吧?”
夜叉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什么事情也瞒不过父亲您的!您这不是将计就计吗?”
“你小子是我生的,你在打什么主意我能不知道?!”夜叉镜明在儿子的头上轻轻弹了一个爆栗,随手将桌子上那叠厚厚的作战方案扔给他:“谈谈您的看法!”
“广积粮草、深挖壕沟、坚城不出、等待增援……用膝盖都想得到的办法。这就是那些拿着家族优厚奉碌的将军们制订的作战方案?一叠废纸!”夜叉凯只是瞄了两眼,就将手中的方案随手扔出了窗外,在早冬的寒风中,数十页纸从回雁楼头飘散而下,如蝴蝶般飞舞盘旋,很快便消失不见。
“一个新兵从应征入伍到经受训练达到与战友们默契配合形成有效战力的程度,至少需要三个月至半年的时间。驻守云川城内的中央军还不到十五万人,朱雀军目前正坚守北部边境以防魔族反扑,能抽调十万人回来已经是极限,紫麟军远在西北,即使命其赶来增援,路途上至少也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反观天族军,三十万人。再加上新赶来的十五万各族联军,四十五万!相当于云川城驻军加居民的人数合起来的三分之二。难道这些将军们认为,光凭着加固城池、修建壕沟,就能够让云川城在四十五万天族大军面前,挺上半年?”
“继续说下去!”夜叉镜明扬起头,眼睛放着光。
“我们没有时间等,也等不起。云川要塞是天族人倚靠南部的山区,为抗击北方的修罗族人而建,而我们现在的敌人却来自于南面的天族,背后是广阔的月牙平原,根本无险可守。如果逆天围城不攻,绕开云川城继续北进,切断我们的后路,届时云川将成为孤城,到那时……”
夜叉凯没有继续说下去,也勿须再说下去,到时云川城兵断粮绝,还守什么?
“那么,你的计划呢?回来这么些天,应该已经安排妥当了吧?”
夜叉凯点点头,走近夜叉镜明的身前,在他的耳畔,轻声地说了些什么。
没人知道夜叉凯跟夜叉镜明说的是什么,但可以看到,在那不过数分钟的时间里,夜叉镜明的神色数变,先是惊讶激动,然后是焦躁不安,最终变得冷静漠然……
“太疯狂了!我们,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么?”
“父亲您认为呢?”
“可是如果逆天真的围城不攻……”
“他不会的!”夜叉凯抬起头,眼神中流露出狡黠,“我赌他不会,因为他是逆天!”
“战争……原本就是一场豪赌……希望这次我没有押错!”低头沉思良久,夜叉镜明神情由犹豫逐渐转为决然,“好吧,既然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人,也不在乎再多牺牲上那么一点儿!就继续按你的计划执行吧!”
说完这句话,老人有意无意间避开儿子的眼睛,转过头去,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喧嚣的城市。然而,在这一刻,从父亲浑浊的目光中,夜叉凯分明看到了他对这座城市的留恋与依依不舍,毕竟,这儿是他们苦心经营了整整十载的家园……
“阿凯,这个计划,是你自己想到的吗?”
“嗯,受了别人一点点的启发。”
“哦?是谁启发你的?”
“阿吉……”
“阿吉?”
“五年前,我在夜叉军事学院就读的时候,阿吉曾当过我的战术理论课老师。有一天他在课堂上讲到……”
儿时的回忆渐渐清晰起来,夜叉凯的心中,又浮现出少年玩世不恭的慵懒笑容,他的眼前,仿佛又看见年龄与身份举止严重不符的为人师者在军事学院的讲堂上口沫横飞、不负责任的高喊:“……打狗棒法第七式:关门打狗……”
夜叉凯的脸上禁不住流露出温馨的笑容:那时候的阿吉,大概想不到今日我会将他所传授的“知识”如此“运用”罢?如果今日他在的话,以他的性格为人,只怕也一定不会同意我所订下的这个要做出如此可怕牺牲的疯狂计划的吧!阿吉,虽然你一直尽力掩饰自己,我却知道,骨子里,你其实是一个很单纯善良、很感情用事的人啊!只是,如果你今日处在我的位置上,你又会怎样去做呢?
“阿吉吗?呵呵,那个孩子,真亏他想得出来呢!”听着夜叉凯绘声绘色的讲述,夜叉镜明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呈现出久违的爽朗笑容,不过这笑容很快被另一抹淡淡的忧伤所取代:“这孩子,也不知道他和百慧现在怎么样了……”
“看来我是老了,今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阿凯,你要加油啊!”凝视着自己的儿子,老人眼神中尽是殷殷期许。
抬头与父亲对视,夜叉凯这才注意到,一个多月不见,父亲竟苍老了许多,本就已呈花白的鬓角边,竟又添了些许霜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