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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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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诗经•蒹葭》
凌霄阁,伽蓝王城中最高的那处宫殿。
一轮红日缓缓沉没于雕梁画栋、碧瓦红墙之后,淡蓝色的天幕渐渐转为深蓝、终至漆黑颜色,夜一点点浮起,将整个伽蓝笼罩其中。
年轻的伽蓝王朝君主静静地坐在洁白的大理石窗台上,斜倚着汉白玉的雕栏,凝神注视着自己治下的疆土被夜色一点点吞逝,又注视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在伽蓝城四处一点点地亮起。
灯火越亮越多,挨家挨户,沿着街,形成一条条明明灭灭的线,仿佛一张绵密的网,铺满整个伽蓝城的大街小巷。明灭的灯火中,原来已渐归于静寂的城市仿佛又像白日般渐渐的鲜活了起来。
就连这城中最高的凌霄阁中,迎着风,仿佛也能听到灯火辉煌、游人如织的花灯夜市中隐隐传来的阵阵喧闹。
“呯——”
火树银花撕破漆黑的天幕,点亮了伽蓝的夜空。于是,原本无星的夜晚,却有无数五颜六色的流星,当空飞舞,照亮天际。
护城河的金水桥畔,不知是谁在放着礼花。
于是,四处的人们渐渐聚拢来,谈笑着,仰起头,看那漫天的烟花绽放。于是,那光辉灿烂的星火,便映亮了桥畔嬉戏的孩童天真无邪的笑脸,映亮了两鬓霜华的老人眼角的笑纹,映亮了结伴观灯的少年爱侣紧钩的手指。
借着那漫天的烟花,年轻的君主发现,白日里,自己竟不曾注意到,护城河的两侧,竟有大片洁白的藕花,在夏日的晚风中轻轻地摇曳。
河堤边,有人用纸扎成洁白的莲灯,插上洁白的烛,点燃,放入白荷绿叶掩映下的流水中,以此祭奠故去的亲人。
水中流动的莲灯、映着河畔商家屋檐下的随风轻摇的彩灯、桥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手中游走的花灯,星星点点,让人几不知天上人间。
“难怪城里会如此热闹。原来,今天,竟又是夏节了……”年轻的君主喃喃自语,目光从城市的喧嚣浮华中缓缓移往更深远处,那里,因久经岁月风雨的磨砺,长满青苔而显得斑驳陆离的城墙外,群山与天相接的地方,却有一颗星星,挣扎着,透过重重天幕,将微微的光,洒在伽蓝的夜空中。
虽然看不到,年轻的君主却知道,此时此刻,在那城墙外广袤的原野上,在那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中,正驻扎着连华从边关带回的二十万南疆平乱凯旋的大军!
“连华,你已是手握重兵、位及人臣,你这次回来,到底想要做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还要回来?!”年轻的君主,在心中发出轻轻的呐喊!
“陛下,你要的席桌已经准备好了!”略带嘶哑的中年男音打断了年轻君主的思绪,房门处的绣屏上,侍卫长恭敬的身影在跃动的昏黄烛光中微微地晃动。
“送进来罢!”年轻君主的声音轻得有如梦呓。
一尾云梦泽的醋鱼、半笼松针煨作的汤包、雪白的豆腐点缀在碧色的荷叶间、再加上两碗泛着清香气的莲子羹……绝不似一朝之君为刚从边关征战归来的国之重臣准备的洗尘之宴,倒象是久别的情侣为即将到来的祈盼已久的重逢而精心营造的一份雅趣闲情。
年轻的君主,此刻的目光,却完完全全地凝聚在了席案左侧那个翠绿色的酒壶上。
酒壶的样式极为古朴,以整块的蓝田玉雕琢而成,壶身上是龙凤呈祥的图案,玉质温润、雕工精细,在幽幽的烛光下,那绿得近乎透明的壶身上,仿佛有氤氲的水气在微微流动。
此壶若在民间,倒也称得上是一件珍品。但在这奇珍异宝俯首皆拾的深宫之中,却实在算不上什么希罕物事。他为何会如此在意?
“这——就是鸳鸯壶了?”他伸出手去,提起壶,翻来覆去的看。于是,年轻君主轮廓分明的俊秀面容,便被那荧荧的绿光,映成了惨碧颜色。
“是,陛下!”侍卫长的声音紧张起来,令他那原本就有些嘶哑的嗓音,在静寂的夜中显得特别恬噪,“用手握住壶柄时,拇指所触及的那个微微突起处就是暗枢。朝左搬,壶嘴流出的就是普通的红酒;朝右搬,流出的则会是下了剧毒的鸠酒!”
半晌沉默,就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知道了,你退下吧!”声音终于再度响起,顿了顿,他猛地抬起头,一字字缓缓道,“守在门口,除了她,别让任何人进来,你知道该怎么做的,是吗?”
“是!臣知道!”冷汗从侍卫长的额上、背上涔涔而下,浸透他的衣衫。他注意到,说这番话的时候,隐约有一道寒茫,闪过年轻君主的眼。
将壶放回案上,年轻的君主又一次走到窗前。伽蓝城中,依旧是一片热闹繁华。漫天纷飞的烟花下,一顶轻罗软轿,悄然穿过金水桥上如织的人流,穿过永定门前皇城近卫军士兵的重重把守,消逝在碧瓦红墙下的皇宫内城浓密的夜色中。
“终于来了啊,连华。”
“连烨,你已经下定决心了么?”他猛地转身,呆呆地瞪着窗户对面墙上的铜镜中自己的映像——镜中的男子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半晌,年轻君主的口中,发出一声谓然长叹。
“连华,不要怪我,是你逼我的!”
“陛下,连华将军到了!”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真正听到这声音时,他端着茶杯的手,还是有一丝轻微的震动,以至于有几滴香茗轻轻溅出,几乎洒在他紫黑色的君王袍服上。
他猛然抬头。
然后,他就看见了她。
没有卫兵,没有披甲,没有带剑,映入眼帘的,并不是他印象中那个风姿飒爽的女将军形象——她静静地伫立在门口的绣屏前,一袭及地的白色长裙,一头如瀑的乌黑秀发,只是颈上依旧戴着那条洁白的项带,项带上素色的流苏在夜风中微微晃动,一如夏夜的金水河中那随风轻曳的白荷。
时光如箭,一别已是三年!
三年了!他知道,这三年时光,她是在金戈铁马、剑影刀光、血火纷飞的战场上度过的!然而,就是这样的三年戎马岁月,竟没有在她清丽的面容上刻下半分痕迹!南疆蛮荒苦寒之地,大漠烈日,边城风霜,竟丝毫无损于她的神采风韵!肌肤一如当年般苍白得近乎于透明,笑容一如当年般清澈明净得不带半分烟火气。
弱质女流,巾帼红颜!
看到那在晚风中轻扬的素色流苏,他的心微微一恸。只因他知道,在那洁白的项带掩盖下的,是怎样的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那道伤痕,伤在她的颈上,也伤在他的心中!
四目相对。
在那一刹那间,权位名利、爱恨情仇、猜疑嫉妒、伤心忧患……所有那些三年来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自己的灵魂、压得自己寝食难安、无法呼吸的东西,都在那一刹那间突然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剩下的,只有面对自己久别重逢的红颜知己,那份难以言喻的喜悦之情。
“我又见到她了,我终于又见到她了,这是真的么?我不是在做梦?”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在那一刻,他的心中,只余她的身影,他的眼中,已隐隐有泪光闪动。
他看她时,她也在细细打量着他。
三年不见,站在自己眼前的,已不复是昔日那个神采飞扬的翩翩少年。
他个儿高了些,却也清瘦了许多。曾经清秀英挺的面庞因为削瘦而更显得轮廓分明起来,那如刀劈斧削般的面部线条令他更增了几分男儿英气。举手投足间,少了年轻人的轻浮洒脱,却多了一份成年人的成熟与沉稳。紫黑色的君王袍服下所笼罩的身躯依然单薄,却隐隐然透出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之气。
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王者之气么?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眉骨高耸、眼窝深陷、双颊无肉,只看他脸上的这些变化,便可想见,这些年,他在宫中的日子,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只是,只凭这一眼,她便已确定,眼前的连烨,已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连烨了。
强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她淡然一笑,盈盈拜下,却被他抢上前来,一把扶住。
“连华,难道你我之间,还需得着这些君臣奏对的虚礼么?”
烛影摇红。
晶莹剔透的玉杯中,橙红色的酒闪着微微的光,在相对而坐的两个人的脸上,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随着酒斟满玉杯,一股浸人心脾的醇香气也在房间中飘散开来。
酒未沾唇,人却已是微醺。
“三年不见,姐姐你清减了!”他凝视着她,神色间溢满关切。她注意到,那绝不是一个君主看自己臣子的神情,那种发自于内心的诚挚关爱,绝不是可以假装得来的。
一种莫名的痛楚噬过她的心,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眼神。再抬头时,她清丽的面庞上已挂着淡淡的笑,唇角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玉手轻扬,在半空中划下几条漂亮的孤线,那姿势,曼妙得有如仙子的舞蹈。他却知道,她在说:“你也是啊!”
他暗自叹息,经过这许多年,她的哑疾,终究还是无治啊!
“这是西域进贡的红酒!古人有云:‘葡萄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倒只有这蓝田玉壶、琉璃玉杯,方能配得上这葡萄美酒的雅韵,只可惜现已入夏,却没有郁金香了!”
心中却藏有一句没有说出,也只有这样的酒、这样的雅韵,才配得上你啊,连华!
“虽无郁金香,却有芙蓉酥。”她莞尔,纤纤十指轻弹,拂过他的眼,一盒藕酥魔术般出现在她的掌心。
连烨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像一个突然看到自己心爱玩具的小孩子般,一把抢过,迫不及待地打开,举止间已全然没有了所谓的君主风范。“这是东湖广源斋的芙蓉酥,我以前最爱吃的,这些年一直呆在宫里,已经很久没有尝到了,真难为你还记得!”
拿起一块来,似乎正准备放入口中大快朵颐,手指已递到了唇边,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顿了一顿,将手中的藕酥重又放回盒中,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放回案上,讪讪的笑:“还是留到晚宴后作夜宵吃吧!”
连华面上仍挂着笑,那笑容却变有些得僵硬起来,一股寒流从背脊直直地升起,浸透她的四肢百骸。心中一个声音在反复地回响:烨,你不肯吃,可是担心我在这藕酥中下了毒么?你到底,还是不再相信我了啊!
起身走到窗畔,装着俯瞰窗外夜景的样子,偷偷拭去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重又面对他时,她的笑容已回复了初见他时的从容淡定。
“我在回来的路上顺道买的。你喜欢就好,算是我送你的第一件生日礼物吧!”
他愕然。
生日——礼物?!
是了,今天是夏节,是自己二十一岁的生日啊!自己,竟然已经完全忘记了?!
可是连华竟然还记得!
原来,自己已经二十一岁了啊,那么,连华,也该三十有二了吧?
他抬起头来,再次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却正迎上她微笑的目光,那双如一汪深潭般清澈见底却又仿佛是深不可测的美丽黑瞳,就如同一面明镜般,将他的心完全地映亮。
于是,五年前的那个夏节所发生的点滴旧事,那些被自己强行埋藏于记忆深处的过往,此时此刻,便如同山洪暴发一般,一幕幕地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