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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二章 琉璃火·未央天(2) ...

  •   青灰的砖墙、红漆斑驳的廊柱、褪色的琉璃瓦……看着生活了十余年的未央宫从视野中渐渐远去,看着宫门口送行的几位姐妹们白衣的身影终于被无边的夜色一点点吞噬,两行清泪终于从少女苍白的面颊上无声滑落。
      今日一别,来日可有缘再见?
      这是一支特殊的送亲队伍,没有鼓乐,没有鞭炮,没有大大小小的红色嫁奁,就连送亲人的脸上,都看不到丝毫的笑意。二十名护轿的内廷侍卫,个个银甲戎装,面色严肃,右手扶着腰间钢刀的刀柄。
      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闷……只有送亲队伍那单调而整齐的脚步声,在一遍遍地反复锤击着人们的耳鼓。
      殿阁森严、重楼深锁,月色映照下,高大的宫墙投下一片片巨大的暗影,那浓得化不开有黑暗,笼罩着软轿行进间途经的一条条迂折曲迴的小巷,也笼罩在这二十多名送亲人的心头。
      一阵风轻轻拂过,将轿帘红罗的轻纱微微掀开一角。
      在这一瞬间,透过半掀的轿帘,轿内的女子注意到,软轿正从一座庞大的宫殿前经过,数百级高的石阶之上,一整排的琉璃宫灯,将殿前巨大的乌漆匾额映得亮如白昼,三个鎏金的大字,在灯光的映射下泛着耀眼的光泽——
      滕文殿!
      “滕——文——殿——”如果她可以发出声音的话,护轿的众人当会听到,轿中的女子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呓语。
      滕文殿?!
      埋藏于记忆深处中的某些东西在这一刹那间被突然唤醒,少女的瞳孔猛然收缩为针尖!

      是了,滕文殿,就是滕文殿……
      十六年前的那个夏节的夜晚,在那水银泻地般的银色月光笼罩下,心目中那个高大挺拔的伟岸背影就是消逝于这长长的白石条阶上,消逝于那排琉璃宫灯映照下的黑洞洞的宫门之中……从此,她再也没有见到过父亲,而她曾经幸福平静的生活,也随着父亲一起,从此一去不返……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了……从高高在上的皇家郡主到人所不齿卑微哑奴,从天真浪漫的稚气女孩到饱经沧桑的红尘女子,无数个从噩梦中惊醒的夜晚,无数次生死之间的徘徊,凤凰浴火,子归泣血,不顾一切的挣扎着活到今日,为的,只是记忆中那个高大挺拔的伟岸背影,只是她曾在那个背影面前所许下的那份决意要坚守一生一世的承诺——
      “父亲——父亲——父亲——”
      父亲,九泉之下的您可能听到,女儿在心灵深处那一声声浸透血泪的无声呼唤?

      十六年了,十六年的漫长岁月,足以熨平心灵最深处的创伤,不管这伤口有多痛、有多深,也足以令最刻骨铭心的记忆都积淀上厚厚的灰尘——她甚至都已经快记不起父亲笑起来的样子……
      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记忆中,父亲是严厉的——严厉到让她有那么一点点的害怕——在她还只两三岁的时候,因为所犯下的一些小小的过失,比如昨天先生教的诗词没有默写出来,或是贪玩没有按时练武功什么的,父亲就会用又短又粗的黄荆条抽打她的手心和小腿,一下、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是钻心的疼,再不然就是把她一个人关进黑屋子里,关上一天一夜,不准任何人来探视,包括母亲在内。任凭她双目噙泪、楚楚可怜,任凭她呼天喊地、哭得伤心欲绝……父亲连眉头都不会皱上一下,仿佛他的心肠是铁石铸的一般。
      父亲是严厉的么?不,父亲是慈祥的——记得五岁那年,她一场大病,高烧不退,整整十多天,父亲不眠不休,守在她的床头,不断用刚从井里打出的冰凉的水为她揩拭身体,好降低体温,没日没夜的陪着她、鼓励她、安慰她,给她讲各种各样的故事、笑话、趣闻,哄她睡觉,逗她开心,给她喂药喂饭……等到她病好可以下床走动的时候,原本身体那么好的父亲,都已是脸青面黑,整个儿瘦了一大圈儿……那时,她觉得,父亲是天底下最最慈祥和蔼的父亲……
      父亲慈祥和蔼么?不,父亲是冷酷的——她还只有六岁的时候,就和母亲一起随父亲前往南疆边陲,在那里,在回雁关的城楼上,她亲眼看到父亲率军迎战入侵的南蛮军队,父亲手中的长刀如死神的镰刀般一遍又一遍地收割着敌人的生命,母亲亲手缝制的白色披风被飞扬的血雾染成鲜红颜色,残肢断臂伴着脑浆四下飞扬、战鼓声伴着惨叫和呻呤声响彻云霄,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晕眩的血腥气息……她看得分明——父亲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嘴角还挂着狰狞的笑容,鲜血溅在他的脸上,他整个人宛如一尊来自于地狱的恶魔……第一次见到如此残酷血腥的场面,她被吓坏了,扶着城墙大呕特呕,连隔夜的饭也吐了出来,之后整整三天吃不下任何东西——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仅仅一个月后,父亲竟然塞给她一把刀,然后就将她一起带上了战场——当仅仅只有六岁的她面对着身高高过自己两倍还要多的南蛮军士兵时,唯一的遗憾是:自己从前为什么那么贪玩,为什么不肯花更多的时候去练习武功?看来父亲用黄荆条抽打自己或是关自己小黑屋的次数还是太少了……不过,父亲也太过冷酷无情了吧,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说什么沙场实战是学习武功的最好场所,她还不过是个只有六岁多的小女孩啊……
      父亲真的冷酷无情么?不,父亲是热情的,那如火的热情,甚至可以将周围其他所有人的激情点燃——不打仗的时候,父亲会让母亲和她一起陪他到各处军营巡视,或是去城里四下走走,他和士兵们攀谈聊天,和城中百姓们闲话家常,她看得出来,父亲在大家面前是非常受欢迎的,她甚至很是惊诧——父亲记得军中每一个士兵的名字,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有着怎样的过往经历……城中的每个老百姓,不论男女老幼,个个都认得父亲,而父亲也熟悉这城中的每一名百姓,熟悉他们的家庭,了解他们的生活……不管战时的处境有多么的艰难,父亲走到哪里,哪里就总会有笑声扬起,而那一双双已被连天战火折磨得浑浊发黄的眼睛,在看到父亲的时候,在那笑声扬起的时刻,都会突然燃起斗志、亮起企盼与希望……
      不,不仅仅是热情,父亲的骨子里,甚至还透着那么一丁点儿的浪漫——在南平府的时候,只要有余暇时间,父亲常常会陪着母亲和自己去四下玩耍散心,上钟山绝顶看日出日没,去沉寂海边听潮起潮落,往未名湖畔赏花谢花开……下雪的日子,父亲也会陪母亲收集沾露的梅花瓣,以未及地的雪水煮沸,再焚上一炉龙涎香,然后,她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品着梅花茶,吃着母亲亲手做的香喷喷的点心,一边听父亲弹琴,一边看母亲舞剑。父亲的琴弹得真好听,母亲的剑舞也很好看,以至于她常常会听到看到发呆,连吃点心都忘记了……还有,父亲弹琴时的样子,真的好帅好酷……
      是的,父亲是激情的、浪漫的,即使是在征战南疆那么艰苦的岁月中,父亲都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生日,在那一天,她总能收到父亲大大小小的礼物,不管他是不是在她身边:一只小小的银镯子、一根刻花的木簪子、一只缅桂花编就的花环、一个泥雕的小人偶、一只蝴蝶风筝、一只竹蜻蜓……谈不上漂亮,甚至有一点点粗陋,但每一件都绝对是父亲亲手做的!
      父亲真的浪漫么,为什么母亲总说父亲是块榆木疙瘩,不解风情?或许,父亲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的木讷——有母亲那么漂亮贤淑的妻子,有自己这么乖巧可爱的女儿,如果父亲不是木讷的话,怎么可以忍心常年不回家呢?事实上,在她有记忆的这段时光中,绝大部分的时间,父亲都不在母亲的身畔,诺大南诏府中,只有年幼的她陪伴着母亲,渡过这一段段漫长孤寂的岁月……也许,在父亲的心中,百姓、军队、朝政的地位,永远要大过母亲和自己?
      犹记得十六年前那个夏节的夜晚,接到皇祖父十二道金牌诏令的父亲带着她一起,三日三夜不眠不休,从南疆赶回伽蓝皇都,在前往乾明宫的路上,父亲让部将们先行,自己特地绕道前往南平府,可他却没有从正门回家,而是带着她偷偷翻墙而入,她看得分明,父亲凝视着房中的灯光将身怀六甲的母亲印在纱窗上的侧影,足足发了半个时辰的呆,然后又带着她悄然离开。父亲,这个笨蛋父亲,他明明知道这一去可能已是永诀,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和母亲再见上一面?
      呵呵,父亲笨么?在南疆,不,在伽蓝百姓的心目中,父亲应该是天底下最最聪明的人吧——在南疆那些大大小小的战斗中,父亲智计百出,以三千士兵败七万南蛮军,三擒三纵降服南越,兵不血刃收复定城……桩桩件件,有很多她甚至是亲眼所见、亲身所历,父亲的这些事迹,令南蛮各部闻风丧胆,被南疆百姓争相传唱——据说就连南蛮王都曾发出过“汝如得部将如连卓,天下霸业早定!”的感慨。她甚至相信如果不是皇祖父十二道金牌将父亲诏回,南蛮各部已经向伽蓝俯首称臣了也不一定——南蛮王的和谈书已经摆在父亲的案头了,听说父亲还私下会过他一两回。虽然照父亲的说法,这些在旁人看来无法想象的军功战绩,不过是他搬弄小聪明,从读过的兵法书上现学现卖而已,不值一晒,可是父亲说的那些兵法书她和军中的部将们个个都被他逼着看过,可他们怎么就没想出这些好点子来?
      可是,父亲真的聪明么?如果他真的聪明,又怎么会如此的偏执,偏执到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管不顾?——回雁关外三军跪谏,乾明宫前诸将挽留,终于还是没有阻止父亲孤身一人踏上这长长的白石台阶,踏入这深不可测的滕文大殿……他明明知道在那片深不见底的漆黑下隐藏着怎样的杀机,却还是含笑而入,只留给泪眼婆娑的她一个高大伟岸的背影;他明明知道鸳鸯壶中,已备下剧毒鸠酒,却还是含笑饮下,只给年方稚龄的她遗下一个需要以生命和血泪来维系坚守的艰难承诺……
      “华,如果父亲的生命,可以换得伽蓝百姓十年的安宁生活,可以让连氏家族免去一场内斗浩劫,你说,父亲我又有什么舍不下的呢?”
      “华,如果父亲不能平安出来,会有人在滕文殿顶楼右檐下的琉璃宫灯上,系上一条白色的丝巾,如果看到丝巾,你会怎么做?”
      “我会立即通知在乾明宫前守候您的所有部将,让他们尽快逃离都城;我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中,让连管家将府库中的全部银钱分发到下人手中,将他们谴散回乡;还有,我会……”
      “华,父亲很欣慰,你已经长大了,而且很懂事。华,到时候你明叔叔会备好马车,在北城门口接应你和谨冰,见到他你们应该就安全了。华,答应父亲,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一定要替我照顾好你母亲,还有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要像对待你自己的亲人一样好好的照顾她们,华,就算父亲求你……”
      父亲……父亲,我答应你,我会用我的生命来照顾好母亲,照顾好她腹中的小生命,过去如是,现在如是,将来也如是……纵然她不是我的生身母亲,纵然您不是我的生父,虽然连华不过是二位在路边收捡的弃婴,可二位却一直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般对待连华,为了让连华不受旁人的歧视白眼,二位甚至从未像第三人——哪怕是你们的至亲之人透露过连华的真正来历,二位的养育大恩,连华此生此世,不敢稍忘……
      父亲……父亲聪明一世,纵是甘心赴死,他也已算计好了一切,将身后诸事都安排得服帖妥当,可他只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老天爷会跟他开上一个大大的玩笑——爱极了父亲的母亲因为惊闻噩耗而早产,并在弟弟降世的那一刻追随父亲的脚步而去,而这一个多时辰的耽搁给皇祖父留下了足够的时间——重兵包围南平府,封锁伽蓝皇都全部城门、在全城实施宵禁……于是,她,还有那个刚刚出生的婴儿,终于没能踏出北城门,没能登上城外守候多时的马车,而是被实实在在的困在了伽蓝城中……
      父亲,父亲,父亲……
      早已尘封于记忆深处的过往一幕幕地浮上心头,饱受煎熬的灵魂一遍遍地发出无声的呐喊,此时此刻,轿中的女子,早已是泪流满面。
      父亲,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和父亲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又一个人在这尘世间孤零零的飘零了十多年,直至今日,自己终于还是没有办法理解这个既熟悉、又陌生、性格中总是充满了矛盾的父亲啊!
      如果换了自己,面对和父亲同样的抉择,自己可会与父亲一样踏上滕文殿长长的白石台阶,可会饮下皇祖父从鸳鸯壶中倒出的那杯剧毒鸠酒?
      不,绝不!

      历史总是以惊人而残酷的巧合,肆意玩弄着懵懵懂懂的天下众生,此时此刻,红罗小轿中泪流满面的女子不会知道,就在五年之后的今日,她会站在滕文殿西南方那座高高的凌霄阁中,座前摆着二十年前父亲曾经在滕文殿中面对过的那个鸳鸯酒壶,琉璃玉杯中所盛的,是她曾向父亲承诺要守护一生一世的弟弟亲手为她斟上的鸠酒……
      那时的她,又将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当一个人情绪异常激动的时候,她对周围环境的警觉性就会降到最低程度。
      所以,当轿中的少女猛然从回忆深处惊醒的那一刻,一支三寸长的短箭,挟着破空之声,击穿了小轿黄杨木雕花的轿壁,闪着摄人心魄的淡蓝色光泽的金属箭尖,直逼少女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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