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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章 琉璃火·未央天(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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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漫天,药香满室。
淡蓝的月光,透过窗外缅桂树枝叶的间隙,将疏疏密密的暗影,投映在室中的一方矮几上。矮几正中,大半碗药汤,在月光的映射下,微微荡漾,将梦幻般的淡蓝色波纹状光影,映在几旁正凝望着药汤呆呆出神的十一岁女孩苍白的脸上。
“药是用来喝的,可不是用来看的。”十三岁的少年俯下身子,将脸凑近女孩面前三寸,“再不喝可就凉了,你不是想要我用嘴喂你吧?”
感受到女孩目光中密布的火药气息,男孩收敛了脸上的嬉笑神色,起身走到窗边,一边走还一边挠着头自言自语:“别那么紧张嘛,你昏迷的时候,俺都不知道嘴对嘴喂过你多少回了……”
“喂,你干嘛……哎哟,好痛……欺负俺不会武功……呜呜……”
晚风中,少年的惨叫声和陶瓷器皿的破碎声响作一片……
“咝——竟然有力气打人了,看来龙涎的作用已经消退了,咝——爷爷的药还是挺有效的嘛!”西门烈一边嬉皮笑脸也揉着刚刚挨了某人一记粉拳的肩头,一边呲牙裂嘴地吸着气。
“呃——看在俺这几天为了救你性命不惜牺牲初吻天天嘴对嘴喂你药的份儿上,你能不能不用这么可爱的眼神瞪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也!呃——你还看,你还看——莫非我脸上有花?还是——我真的长得很帅?!”
#%&*……
“好了,好了,呜呜……别打了,俺投降了……呜呜……俺发誓,俺以天上的星星起誓,喂你药的事儿……俺这辈子都不会跟别人说的……呜呜……老天作证,阿弥驼佛,菩萨保佑,神啊,救救我吧!……呜呜……”
“童话故事里白马王子救了公主,公主通常不是都会以身相许的么?俺怎么就摊上你这样的——猛女!哎……遇人不淑、遇人不淑啊!”
“这药,根本就治不好我的哑疾?”女孩子以食指蘸了药汤,纤指轻颤间,一排小字闪现在矮几平整光滑的几面上。
娟秀的字迹,在月色的映衬下,泛着幽幽的蓝光,也映亮了西门烈的眼——少年脸上的笑意,在那一刻间凝固僵硬。
“华,你心中既知,又何必一定要问穿……”
“以你的冰雪聪明,难道不明白,有时候无知才是一种最大的幸福……”
“司宪府主簿杨崇德灌你鸠酒是受你大伯——北泽王爷连乾的主使,而你饮食中所下的龙涎是由你二姨——南诏王妃贺兰雅洁派人送到司宪府的。”
“鸠酒是入口封喉的剧毒,对脏器有很强的腐蚀性,服者立毙。而龙涎却是一种慢性迷药,无色无味,但积少成多,会逐渐延缓人身体机能的运行,最终使人全身器官衰竭而死,而看上去就仿佛是自然死亡一般!”
“你在被灌下鸠毒之前是不是觉得全身真气无法运行,使不出一点儿力气来?贺兰大妃为了早点送你超生,交给司宪府的龙涎的份量,实在是……哼哼!”
“华,你这两位亲人,对你下手可真不留情啊!”
“依这二位的算计出手,原本你就是有九条命,也该玉殒香消了……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这二位只怕做梦也不会想到,龙涎延缓人身体机能的运行的功能,正好推迟了鸠毒的发挥,而鸠毒霸道的毒性,也起到了中和龙涎毒性的作用,两性相克,恰恰是以毒攻毒!”
“二位贵人都迫不及待的想要致你于死地,却反而让你捡回了一条性命!”
“你被杨崇德灌下鸠酒后,出现假死状态,司宪府做贼心虚,未及细验,就匆匆将你埋葬。也亏得如此,我和爷爷才能趁着月黑风高,偷偷潜入墓地,将你从地底下给挖出来,呵呵……”
“乱葬岗上有许多无主新坟,我们找到半天也不知道你到底被埋在哪座土堆下面。嘿嘿……幸好你及时苏醒过来,还用力的敲打棺材盖儿,我们才循着声音找到了你的所在。呃——那个敲棺材盖儿弄出声响的办法,你是咋想出来的?”
“至于我和爷爷是怎么知道你还活着的——呵呵——”西门烈手指天空,神秘一笑,“都是星星告诉我的啊!”
“只是,鸠毒实在太过霸道,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的声带已经被严重腐蚀,所以——”少年面上的笑容黯淡下来,伸出右手,抹去矮几上那排娟秀的小字,“这碗药只能简单的帮你调理一下身体,对你的哑疾的确没有任何的帮助。华,爷爷治病的本事你也是知道的,若是他治不好的,换了别的大夫,只怕也无能为力……”
说到这里,西门烈的声音已渐渐低了下去,到最后已细若蚊蝇,几不可闻。
西门烈口中说话,一双眼却眨也不眨地盯着连华,生怕她会做出什么激烈的反应。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泪水,十一岁的少女神色淡漠、平静、从容,仿佛西门烈刚才所讲述的,是一件与她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华,你——”哀莫大于心死,连华的表现愈是沉静,西门烈的心中反倒愈是紧张不安。
“嗯?”仿佛是刚刚被人从久远的记忆中猛然唤醒,连华循声抬头,却正迎上西门烈关切的目光。
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亲手将刚刚出生的弟弟拱手送人,爷爷、大伯、二姨……自己的至亲之人,却个个巴不得将自己至之于死地而后快。唯有眼前的少年,不惜冒着被人发现会抄家灭族的危险来搭救自己,这些天来不眠不休无微不至的照料自己,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关怀着自己……
一股浓浓的暖意涤荡在连华的心间,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有人是关心在乎自己的啊!
面对着一脸忐忑不安的少年,女孩的唇角缓缓上扬,那抹甜甜的微笑,映亮了少年的心房,令这昏暗的房间陡然一亮。
她笑了?
她竟然笑了!!!
“华,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回答,女孩乌黑明亮的双眸,从少年的身侧掠过,透过窗户半卷的竹帘,穿过缅桂树在晚风上摇曳的枝叶的间隙,直射向繁星点点的深蓝色夜空。
西门烈循着连华的目光望去,正南方的天际,群山与天相接的地方,有一颗极小极小的星星,正挣扎着,透过重重天幕,将微微的光,洒在伽蓝的夜空中。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西门烈闭上眼睛,一些或明或暗或清晰或模糊的影像,从他的眼前飞速的掠过。
没有回答,即是回答。
——通天文占卜,知过去未来的烈哥哥你,又怎会不知道连华在想些什么,打算要做些什么!
——君心既知,又何必问!
“你既已决定,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现在你爷爷、大伯和二姨都认定你已不在人世,经过了这么长一段日子,伽蓝城内外的盘查也放松了不少,有我爷爷的人脉援助,只要细加安排,你想要离开这里,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你先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就替你准备马车和行囊!”
当少年的背影从门口消失,强忍了许久的泪珠儿终于从女孩的面颊上无声滑落。
“烈哥哥,你和爷爷和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来帮助连华,只恐连华今生今世,无以为报!”
步出屋外,夏虫呢哝,更深露重,西门烈深吸了一口带着夜露和泥土气息的潮湿的晚风,抬头望向深遂的夜空——正南方的天际,那颗并不起眼的小星星,正愈加明亮起来,即便是正中天那轮高悬的明月,竟也无法将它的光华,完全的掩盖。
“华,你可知道,我爷爷他这次出手救你,其实,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伽蓝的未来!”
“华,你可知道,在不远的将来,终有一日,你会成为伽蓝的历史上、成为伽蓝人民的心目中,那颗最闪亮的星星……你将点亮伽蓝的夜空,映亮蓝河大陆的土地……你的名字,将会深深地烙在伽蓝人民的心上……”
再漫长的黑夜,也终究会过去。
那轮红日终于挣破了暗夜的束缚,从地平线下一跃而起,将她绚烂的光华,洒向刚刚从熟睡中醒来的伽蓝城。
皇城王府的琉璃飞檐,在火红的朝霞映射下,七彩斑斓,溢彩流光。
天,终于还是亮了。
蓝河历754年7月16日,夏节,这个特殊的夜晚,伽蓝城中,有多少人不曾入眠?
阳光从连华推开的那扇窗户涌入怜香阁中,驱散了房中的黑暗,将这间大红色的房间完全映亮。
大红的家具,大红的地毯,大红的窗帘,大红的纱帐,大红的被褥,大红的喜字……都被晨曦镀上了一层沉甸甸的金色……炫得让人睁不开眼,富丽堂皇中透着极大的压抑感,直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桌上那对大红的龙凤双烛早已燃尽,烛台之上,只余残泪斑斑。
金灿灿的房间,血色的泪痕。
“老奴苏悦,奉贺兰大妃之命,前来为世子妃殿下侍起!”
怜香阁外,苏嫫嫫宫装华服,敛容肃立,身后数名年轻的女侍,有的端着铜盆毛巾等盥洗用具,有的手捧华贵的宫衣,有的手执红漆托盘,盘上放着发钗珠花、胭脂水粉等各种女子梳妆打扮所用的物事。
室内静悄悄的。
“昨夜风寒露重,不知世子妃殿下睡得可好?”苏嫫嫫的声音高了八度。
还是没有回应。
“世子妃殿下您初入府,不知这府里的规矩。按照伽蓝王室的礼节,今日里殿下您须得前往拜会南诏王爷、贺兰大妃以诸位侧室娘娘,还请世子妃殿下勉为其难,早些起来,莫要为难老奴!”
语声中已多了一份凌厉。
依旧没有半点声息。
“世子妃殿下,请恕老奴无礼!”
“啪——吱呀——”
随着苏嫫嫫双手探出,怜香阁内室两扇雕花的木门应手而开,阳光汹涌澎湃地挤进这大红色的房间中,将整个房间映得通通透透。
紫红色的屏风后,红木雕花的大床上,大红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大红色的床单上没有一丝的皱折,显是一夜未曾动过。
房间之中,空空如也,却哪里有世子妃的人影!
苏嫫嫫以及随她进来的一干女侍,尽皆愕然失色。
“怜香阁内室,昨夜是谁负责值宿?”苏嫫嫫不愧是苏嫫嫫,一瞬间的讶然后,便极快的恢复了镇定。
诸位女侍的目光,顿时齐刷刷地集中在了那个端着铜盆的小侍女——思琪的身上。
那思琪不过十三、四岁,哪见过这阵势,又惊又怕之下,一张粉脸早已全无血色,身子摇了两摇,连手中的铜盆都端不住了,眼见就要滑落在地。
姜毕竟是老的辣,苏嫫嫫见势不对,眼疾手快,冲前两步,左手扶住思琪的身子,右手稳稳当当地抄住那铜盆,竟连盆里的水也未洒出半滴。
身旁的侍女见机,赶紧接过她右手的铜盆,放到一边,又有两名侍女急步上前,扶着已是半身瘫软的思琪,架到一旁站定。
“缺调教的丫头,没学过怎么做事么?手脚这么不稳当!这地毯可是西胡国的贡品,要给你打翻水盆泡坏了,有九条命都不够你赔的!”口中虽是大声斥责,但苏嫫嫫看向思琪的眼神却隐隐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关切。
“苏嫫嫫!” 回过魂来的小思琪挣脱架着她的女侍的手,恭身伏倒在地,一张小脸梨花带雨,“嫫嫫明鉴,奴婢昨晚内室当值,一整夜不敢合眼,奴婢可以肯定,世子妃绝对没有出过这房门半步!”
“哦,那么,现在世子妃人呢?难道长上翅膀飞到天上去了不成?”
“奴婢不知道,奴婢确实不知道啊!”思琪涕泪交流,叩头连连。
“好了,别给我在这里哭丧了!要是光哭能解决问题,你就在这里给我哭上三天三夜好了!”严厉的话声吓得思琪全身陡然一震,连忙强止住了哭声,只是全身上下却仍是控制不住的微微抽动不已。
苏嫫嫫面沉如水,环视全场,凌厉的眼神从室中每一个侍女的面前缓缓扫过:“大家都是明白人儿,在这南诏府里当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府里的规矩自然是懂的——若是世子妃殿下真出了什么意外,昨夜今晨在这怜香阁中当值的诸位,只怕个个都要给她陪葬!”
场中诸位侍女,早已战战兢兢,跪伏一地。
“好了,都给我起来!”
“若不想赔上性命,就按我的吩咐做!”
“红菱,你陪思琪回房,给我好生看着她,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唯你是问!”
“紫绮、绿盈,你二人随我去东殿,将此事禀报贺兰大妃!”
“秋萍,你率领剩下的姐妹们仔仔细细的给我找,就算是把这怜香阁、不,把这整个南诏王府翻地三尺,也勿必要把世子妃给我找回来!”
“都给我竖起耳朵听好了记住了!世子妃失踪之事,目前仅限于你们几个在场的丫头知道,在得到贺兰大妃进一步指示之前,若是有谁嘴不牢靠,不小心泄漏了半句出去……哼哼……”
在这一刻,苏嫫嫫端庄温婉的面容下所流露出的彻骨杀气,令场中所有人不寒而栗!
“那她就作好准备为自己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