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莲》小猫笑我

7、第一章 成人礼·成人礼（6）

　　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连烨与台上众人一道抬头望去，待得看清来人，不禁微微一愣。说话的人二十来岁年纪，身材瘦削高挑，容颜清俊，却正是当今伽蓝王朝最年轻亦是最负盛名的钦天监占星师，刚刚在将金箭交到自己的手中时，对自己露出神秘笑容的——西门烈。
　　这家伙刚刚明明在台上啊，他是什么时候跑到台下去的？

　　“西门卿家，司礼、钦天两监虽同属礼部，但各司其职，此事责在司礼监，与钦天监无干，如何发落，朕心中自有分寸，西门卿家若想为同僚开脱，大可不必！”
　　连煜这几句话简单直接，却分明是话中有话。有本事能站在这瀛台上的人，哪个不是在官场中混迹多年，岂能听不出连煜话中之意：连烨箭中哑奴，伽蓝皇室蒙羞，我连煜要为孙儿作主，自要有替罪之人。这事儿落在司礼监头上，你西门烈隶属钦天监，与你无关，你就不要趟这浑水，免得惹祸上身！

　　也不知西门烈是真没听懂，还是故做不懂，面对连煜阴寒的面色，他回以淡淡一笑，神色镇定自若，沉声道：“启陛下，微臣无意也不敢为任何人开脱，臣只不过想阐述几点事实。还请陛下姑妄听之，若臣所言不是，陛下再治罪不迟。”
　　“哦？不知卿家有何话要讲？”连煜牵了牵嘴角，神色颇有些不耐。
　　“多谢陛下！”西门烈朝连煜恭身一拜，环视四周，见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自己的身上，方才微微一笑，朗声道：
　　“启陛下，臣奉职礼部多年，对本朝礼制不敢说精研，但大体算是了解。据臣所知，按伽蓝朝皇宫规制，宫女分为三等九品，但除了二等七品以上的宫中女官，须由家族阶层在士族以上的好人家女儿选秀入宫担任，下等宫女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由总务府从在宫中挂籍的女哑奴中培养选派，伽蓝立国数百年来向是如此。臣刚才到总务府大人那里提调了那名女哑奴的档籍，据档籍所载，此女入宫已有十余年，初入宫时，曾经司职过浣衣局、尚膳监，后又先后侍礼钟翠宫、滕文殿，故而熟知宫廷礼仪。此次五殿下的加冠大典盛况空前，宫中女官人手不足，司礼监从总务府抽调包括这名女子在内的一百三十八名长期在宫中司职的女哑奴，担任引领诸位秀女入场的引领宫女，此举并不违祖制。因此，这名女哑奴出现在五百名待选秀女的方阵旁边，并非偶然差错所致，而是典礼安排，且完全符合伽蓝礼制，司礼监并无责任，此其一也。”
　　无视当今陛下紧皱的眉头，西门烈面色从容，继续侃侃而谈道：
　　“其二，正如南诏王爷适才所言，五殿下的箭射出与狂马冲进广场几乎是在同一刻发生，殿下的箭就算是射偏，也决计不会偏到哪里去。臣刚才就此事下场查问过，事实上，那名女哑奴正是专责司引秦晴秀女入场的引领宫女，殿下金箭射出时，她所站的位置本来就站在秦小姐附近。狂马冲进广场时，场上一片混乱，诸位秀女不明状况，纷纷受惊闪躲，乱了队型，那名女哑奴为维护秦睛秀女的安全，冲到了秦小姐身边，巧逢五殿下箭至，插入她发间。此事当时处在秦小姐周围的数十名参选秀女、宫女、太监皆亲眼所见，俱可为人证，至于礼部总司大人从这名女子发间取下金箭，更是场下人人有目共睹，绝无虚假！可见世子殿下金箭射中那名女哑奴，实属巧合，非礼部总司大人之过！”
　　“至于其三嘛——”说到这里，西门烈故意拖长了声音，微微顿了一顿，再抬头向满脸铁青的连烨送出了一个非常灿烂的微笑，方才施施然道，“启陛下，臣昨晚夜不能寐，起观天像，却见原本朗朗晴空，忽现乌云蔽月，久不能散，子午之交，南方天际一颗无名小星突然大亮，驱散漫天乌云，独映月辉，此乃天生异像。臣起卦占卜，卦像显示伽蓝近有灾劫，但会有异人现世，助我伽蓝避祸趋吉，造下无边福址。当年紫薇星动，太祖陛下箭中牡鹿，创下伽蓝皇朝万世基业；昨夜南方小星突亮，今日里世子成人大礼，偏偏就箭中女哑奴，臣以为此事绝非巧合，乃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安排——此女乃是上天赐给五世子的成人大礼，实乃伽蓝之福，世子之幸……”
　　连烨恨恨地盯着西门烈那张唾沫横飞的嘴，只恨不能立时扑上去咬上他一口，心中默默地将西门烈的祖宗及各位先人问候了一遍：“天意安排？伽蓝之福？世子之幸？！回头我让皇爷爷御赐个比你大上二十岁的女哑奴给你当老婆，让你陪我一起幸运幸运……”

　　“照西门卿家的意思，就是说为伽蓝社稷福址，烨儿必须得娶这名女哑奴作他的正妃了？”
　　“陛下此言极是！”西门烈抬头挺胸，面不改色心不跳，“按照我伽蓝王族族规，金箭择妃既定，悔婚乃是大过。况且金箭既出，选中哪名女子，实乃天意安排，若忤逆天意，必招至天谴，危及整个伽蓝朝国运！伽蓝前朝曾有一位王爷以身试法，拒绝金箭择妃，因此触怒天神，招致天降大灾，民起暴动，几乎毁掉伽蓝国基，那位王爷的结果下场，陛下应该比微臣更加清楚。先例在前，臣知陛下疼爱世子，但天意如此安排，若世子殿下拒娶此女，触怒上天，必将给伽蓝带来不吉。想我五世子连烨殿下心胸广阔，明辨是非，朝野称赞，绝不会为一己之私，陷我伽蓝国于万劫不复之境，是吧？”
　　说到这里，西门烈再次停下来，看向连烨，脸上的笑容愈发明媚灿烂。
　　连烨的脸色寒得怕人，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西门烈，这是一幅恨不得将西门烈生炙活撕了的神情，那眼神，分明在说：“西门烈，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就一定要和我过不去，逼我娶那个女哑奴么？”

　　“如西门卿家所言，不论是依连氏皇族族规，还是为伽蓝国社稷福址，烨儿都必须得娶这名女哑奴作他的正妃了？！”连煜又重复了一次，声调却比先前高出了许多。
　　“不错！”西门烈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朝连煜恭身一拜，肃容正色，一字字缓缓道：“我，西门烈，现以伽蓝钦天监首席占星师之名诫告陛下：为伽蓝国基，按连氏族规和伽蓝礼制，就算五殿下这一箭射中的，是一只盘旋于祈明山上空的苍鹰，五殿下也必须要娶那只苍鹰，做他的正室妃子！”
　　台上一众官员看着西门烈，一个个心惊胆战——话说到这份儿上，西门烈是坚持要和五世子过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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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长久的沉默……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伽蓝皇连煜的决断，集聚了当今伽蓝皇室贵胄和数十名伽蓝朝各部最高级别官员的瀛台之上，竟然落针可闻。

　　连煜几次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孙儿连烨的神色，到了嘴边的话又吞回了肚子。
　　此时此刻，连烨的心中，又何尝不是天人交战？
　　可笑自己素来骄傲自负，此次受人暗算，不但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甚至连暗算自己的人是谁都还没有弄清楚。
　　接受西门烈所谓的“天意”的安排么？那么自己的未来——自己恐怕很难再有未来了！可是不接受又能如何？事实上——自己有选择不接受的权力么？没有，根本就没有！西门烈年纪轻轻能当上伽蓝钦天监首席占星师，绝非浪得虚名，最近十年来，伽蓝国几次出现大的灾劫，都因他预言在先，提早准备，将损失降到了最小的程度，故而西门烈在伽蓝百姓中声望极高，倍受尊崇。连烨自己也曾有数度以亲身经历验证过他的占卜结果，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差错。不管西门烈此次是出于何种目的针对自己，不论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他此次作为自己成人大典上的奉箭尊者，既然公然提出以伽蓝钦天监首席占星师之名诫告皇爷爷，还宣称此事“事关伽蓝国国运”，那么伽蓝上下，谁也不敢轻易质疑或是无视他的话，包括皇爷爷连煜也不能！就算他是为了陷害自己而信口开河，可是又有谁能保证伽蓝最近一两年不会真出点什么大大小小的天灾人祸？如果真出了，大概全国上下，人人都会把此事归咎到自己的头上，介时就算是皇爷爷，也不敢为了维护自己而失了百姓民心吧……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苦再让皇爷爷为自己而为难？
　　看看皇爷爷苍老的面容上写满的怜惜，看看父亲一脸无奈的表情，再看看大伯和诸位兄长脸上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阵阵酸楚涌上连烨心头，终于，他开口，打破沉默：
　　“如你所愿，西门先生，为伽蓝国基根本，我会谨遵连氏族规和伽蓝礼制，娶那只苍鹰，作我的正室妃子。不过，我想知道，如果那只苍鹰在飞行的时候，不小心折了翅，掉到地上摔死了，我是不是还可以另择他人，做我的妻子？”
　　“是，您当然可以，殿下！”西门烈凝视着连烨的眼睛，一字字缓缓地回答。
　　“好，很好，非常好！”连烨面色惨然，纵声长笑，声震瀛台，其音凄厉，直吓得香榭广场之上群鸟惊飞。
　　伽蓝皇连煜注意到，孙儿连烨在仰天大笑的时候，眼角处，分明有盈盈的泪光闪动。
　　凝视着瀛台上的少年孤寂落寞却又是无比骄傲的身影，注意到他笔挺的脊梁和眼角的泪光，西门烈的脸上，保持着一如继往的温和笑容，用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道，“您不会的，五殿下，因为您——不是那样的人啊！”

　　就在瀛台上一众官员以充满同情和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台上仰天长笑的连烨的时候，一个羽林军军官悄悄走上瀛台，在羽林军总统领——连烨的同父异母的大哥——四世子连璧的耳畔悄声低语了几句。
　　连璧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挥手摒退这名军官后，他当着众人的面，径直走到皇爷爷连煜的面前，低声向连煜汇报着什么。
　　连璧的声音极轻，除了附耳凝听的连煜，台上诸人谁也听不到他的话，不过可以看到，随着连璧的讲述，连煜的眉头渐渐深锁，神情明显变得愈发严峻起来。
　　“诸位，刚才被那匹冲进广场的传令军马抛下背脊，昏迷不醒的边防军传讯官，刚刚已经被救醒过来了，他为我们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望着台上台下的众臣，连煜脸上的笑容充满了苦涩。
　　“南方蛮族二十万大军袭我伽南南疆！三关告急！”
　　“急召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九司三十二监所有二品以上官员，一刻钟后，滕文殿议事，共商对策。”
　　“军情吃紧，自今日始，国内一切喜丧，礼仪从简，原订于一月后举行的五世子连烨的大婚典礼取消，着总务府今夜将金箭择中的那名女子送往南诏王府，与烨世子行夫妻之礼！”
　　话音未落，伽蓝皇连煜已在群臣的簇拥下，匆匆步下瀛台。
　　在走下第一步台阶的那一刻，连煜再次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孙儿连烨一眼。
　　那一眼中，有无尽的怜爱，也有无尽的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