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季夏其六 ...
-
“你二辩是吧?”
“你也二辩?”
“说好了?”
“说好了。”
最后确认过信息,虞择一和将遴各自带队登台。
「不破不立,还是不立不破?」
“有请正方:无敌羁绊队,和反方:离城辩论队,登场!”
台下观众开始鼓掌,台上两队八人落座,聚光灯打在双方辩论桌上——
「正方三辩:虞择一」。
「反方三辩:将遴」。
虞择一:“…………”
将遴:“…………”
抬头,看着正对面的人,对视。
哈哈,你好,对方三辩。
…………草啊!!
主席:“首先,让我们有请正方一辩阐述正方的立场——不破,不立。时间是三分钟,请。”
虞择一向左看去。
正方一辩小男孩规规矩矩拿起稿子,开始念:“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不破除旧的事物,就无法建立新的世界。”
“秦始皇当年一统六国威震四海,那是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俱困的程度,战时开关延敌,九国之师皆不敢进!坐拥如此之强悍如此大版图的王朝,秦始皇先想的却不是安然享乐,而是废分封行郡县、车同轨书同文。为什么?正是因为,只有废除旧的制度,才能彻底地、真正地拥立新的制度,成就一个新的、蒸蒸日上的国家!”
“因此,我方认为,不破,不立,先破,后立。感谢。”
掌声。
主席:“感谢正方一辩的发言!有请反方一辩阐述观点和立场,时间是三分钟。”
将遴扭头看向他家小队长。小队长毫无惧色,从容起身:“何必不破不立?明明,都是先立,后破。”
“你方刚才提到,废分封行郡县、车同轨书同文是先破后立,但这明明是先立后破。如果没有振长策御宇内、吞二周亡诸侯,又怎么能履至尊制六合,执敲扑鞭挞天下?正是因为大国崛起,拥立新朝,秦王嬴政才有机会推行改革,进而一统天下。”
“因此,我方认为,不立,不破,先立,后破。感谢。”
掌声。
主席:“感谢反方一辩的发言。接下来,有请正反二辩发言,进行阐述和质询。”
二辩小男孩很紧张,扭头看了眼虞择一。
刚才对方都那么说了……我们还要不要……?
虞择一无所谓地摆摆手——念。不要攻辩提问给对方捣乱的机会。剩下的留给我兜底。
二辩点点头,起身。
“我方认为,不破,是无法立的。不破除旧的,就无法成功拥立和施行新的。”
“楚汉之争中,刘邦携汉军直逼垓下围困项羽,项羽军队已经疲累,人死粮绝,只有最后的亲信们还抵死挣扎。这个时候,刘邦居然让四面八方的士兵都唱起楚歌,装作大半楚地已被占领。于是楚军才彻底军心涣散,再无回天之力,霸王别姬,乌江自刎,刘邦一举攻克楚军。这就是先破其心防,再立我军威,先破,再立。”
主席:“感谢正方二辩的发言。下面有请反方二辩进行阐述和攻辩。请。”
反方二辩看了一眼将遴,见后者缓缓点头后,起身。
“我方认为,想破除旧的东西,需要先建立新的东西。”
“秦孝公初即位时,秦国还没有成为囊括四海、并吞八方的天下强国。为了招才纳贤,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东复侵地。商鞅慕名而来,很受赏识,准备施行新法。但是——新法要怎么使百姓信服呢?”
“他在南门最醒目的位置立了一根三丈长的木头,大肆宣传,说,谁能把这根木头搬到北门,赏十金。”
“百姓觉得蹊跷,没有人搬。”
“于是,他又说,谁能把木头搬到北门,赏五十金!”
“这一次,有人搬了。商鞅当场掏钱,一分不少。”
“就是借着这样一件事,商鞅向所有人证明了,他令出必行——他大秦,令出必行。这就是立木为信的故事。而后,就是我们熟知的商鞅变法。”
“变法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而怯于私斗,乡邑大治!”
“如果不立下威信,如果不开创先河,又怎么能真的摈弃旧物,实现进步呢?”
落座。掌声。
虞择一听完扫了一眼将遴,两人隔着舞台中央偌大空地对视,眼里各自点起微妙的哑炮。
一来一回,一来一回,慷慨激昂,跟tm四段废话一样。看似八方对垒,实则六个人机。敢情这两队谁也不敢提前爆角度,到头来发现——嘿,对方也不爆。
将遴:我提前盖房,你拆了怎么办?
虞择一:我提前拆房,你又盖怎么办?
主席:“感谢反方二辩的发言。接下来,有请正方三辩虞择一,进行阐述和质询。时间是三分钟。请。”
长发男人捋了一把头发,站起身,欠身致意。
“既然对方辩友认为,开创立新,才能摒弃旧物,实现进步。那我就要告诉对方辩友,新不是说立就立的。质变需要量变的堆积,分子活化需要数次尝试的碰撞,一切变革,都需要积淀。”
“越王勾践为免一死给吴王夫差当牛做马足足三年,释放回国后卧薪尝胆又十年,十年后,一举攻破吴军,二十年后,吴国大灭,吴王自尽。若不破旧,何以立新?如果不是年复一年地吃苦、年复一年地牢记、又年复一年地告别,怎么能杀死过去的弱小,孵生我之新理想?”
他嗓音很低沉,说话时喉结会上下颤动。将遴就那样盯着他,恍惚间想了很多事。
“不破旧,何以立新?只有真正经历磨难,破除旧弱,才能蜕变,建立新生。你所谓的先立新,是无基础的、不存在的。”
虞择一说完,落座。
主席:“感谢正方三辩虞择一的发言。下面有请反方三辩,将遴,进行阐述和攻辩,时间为三分钟。请。”
将遴起身致意。“感谢。”
“对方辩友认为,先立新无基础,可破旧,难道就不需要高能量吗?分子键断裂,不需要足够的能量?蓄力一击,不需要强健的肌肉?无能量奠基,如何能做到先破旧?立新,就是这个奠基。立新能为发展开拓前途,先开拓,才有力量破旧。先立,后破。”
“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是立;刘备权领徐州,是立;南阳卧龙岗三顾茅庐,是立;又据益州,是立;登基称帝建立蜀汉,更是大立。先结交盟友,才能有左膀右臂的助力;先得一方民,才能得一方民心;先招贤纳才,才能同谋远志;先据一方土地,才能发展兵粮;先称帝,才能有国,才能争天下。”
“英雄在历史里程中一步步插下旗帜,又一步步走得更远,步步立,步步破。不立,何以破旧?”
落座。
两个男人对视。
这就是决赛了。
主席:“感谢反方三辩的精彩发言。接下来我们进行自由辩论,双方的时间各自是四分钟,我们从正方开始。请。”
正是夏天,虞择一后背沁了些汗。他扯一把领子,再次拨开挡眼的长发,起身。致意。
他今年二十九了,明年三十。这只是一场替小孩子出席的、微不足道的小比赛,赢了,没有任何意义,输了,也没有任何影响,不会在他负重前行的人生履历中增减任何一笔。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看重这场比赛了呢?
还是,看重这个人。
他望向对面。干净,利落,总穿一件水洗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指间夹一根笔。他望向那个男人——「反方三辩:将遴」。
今天我要赢你,小家伙。
虞择一单手捏麦:“对方辩友,你说,英雄在历史中步步插旗,渐行渐远,那我想问你,时间,是一条单向轴吗?”
将遴起身:“当然,对方三辩。在物理意义上,现有的维度里,时间只去不回。不过我们仍可以在记忆、精神、与历史文书中向前追溯。”
“Okay,”虞择一说,“既然时间只去不回,那在——就像你说的——在物理意义上,旧的,永远在前,永远在先。旧的,永远先发生。我们经历磨难,吸收经验,汲取力量,然后破旧,立新。这才是正确顺序。”
将遴:“但是,人的愿望与希望是来自未来的东西。时间只能单向流淌,不代表力量只能向前汲取;人无法经历以后,不代表能量不能从以后攫得。我们先有美好愿景,先有远大志向,才有驱动力,航行才有航线。未来给了我们方向,和立新的力量。”
虞择一:“对方辩友,我们永远无法真正迈向下一步,直到前一只脚离开地面之前。”
将遴:“对方辩友,我们永远无法离开前一步,除非你开始迈出新的一步。”
虞择一轻笑。
“既然,我方认为立新需要破旧的基础,你方认为破旧需要立新的基础,破旧立新,立新破旧,是一个循环,质变总在新质的基础上发展新的量变,先立还是先破,未有定论。那,不如看看,是‘破’能舍,还是‘立’能舍,是不‘破’,还是不‘立’呢。”
将遴看着他,知道他又要开始掀桌了。老样子,没有突破口就都夷平,然后逼着往别人嘴里喂新饭。
虞择一说:“我方认为,不破而不立;但不立,却也能破。”
“人有时候是需要一些向内的力量的。比如,我们也许……都面临过一些糟糕的处境,一些……看似无法摆脱的梦魇。如果一定要先立才能破,那是在说,一定要有机遇、有一个机会新的开始,才能摆脱那些吗?如果没有机会,就注定无法战胜过去吗?不。我觉得我行。”
“有人生于低谷,于是历尽一生登峰,有人生于汪洋,便耗干一世空寻岸。他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山尖。他可能这辈子也离不开海。他就不去了吗?”
“要去的。”
“这个过程,这个‘破’的过程,是每个人一生的挑战。有的人成功破除旧我,建立新我,他还要去继续破‘新的旧我’。有的人……可能一生也走不出去了。但我想我愿意死在这条路上。哪怕只是活在一个立地为王的泡影里。”
“所谓破重于立,正是如此。不破不立,正是如此。”
将遴看着男人:“虞择一。”
“人一生不能只看到过去,沉浸在无数次失败里,等一个所谓天大机遇。人生每时每刻都是机遇。我们只有遇见新的,创造新的,感谢新的,才能真正破旧,告别你所谓的过去的自己。”
他们对视。
“你觉得……我怎么样?现在。”
虞择一说:“怎么样?好极了。是很优秀的辩手,很聪明的小朋友。”
将遴轻轻吸了一口气。
“我……最小的时候,无父无母,是个孤儿院里的孤儿。”
“……”
虞择一闻言,一怔,一哂,一叹,气笑了。是真的生气,然后笑了。那双漂亮眼睛里漫出讽刺。
将遴,你就这么想赢我?
连你也?
你以为你是白雪吗?
你要这么想赢,我让给你又怎么样?说这些有意思吗?
将遴继续说着,视线却不肯离开他的眼睛,哪怕他是那样的神情。
“据说,我从小打架斗殴,无恶不作,会把随便谁的头摁进饭碗里,会坐在地上一直大声尖叫,会扒女孩子的衣服,还会把男孩子的牙打掉,只是因为我想。”
“没有人喜欢我。有人找我玩,我打得他流鼻血,他就不跟我玩了。”
“这个现象持续到我五岁。”
“五岁的时候,我遇到了我现在的母亲,她姓将,是她领养了我。在那之前,我没人管,连名带姓,就两个林字,树林的林,因为是林子里捡的。但在那之后,我有了姓,有了名字。我叫将遴。”
虞择一忽然想起那天在咖啡馆,和唐唐聊天嬉笑,她大笑着说:“谁本名叫叠字啊?!”
当时……将遴是什么表情?
没有注意。
已经释怀了?还是没有听见?
……
不,虞择一,你在关心什么?
将遴轻笑一声,说:“大人们当然很希望我被领走,因为我只会闹事,也没有人要。我就记得,当时我的姐姐——她亲女儿看到我,小声跟母亲说:‘他看着不招人喜欢。’现在,姐姐应该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因为真的是无心之举。不过母亲的话,我要一直记得。她说——‘阿逸,那是因为你很早就遇到了妈妈,但是弟弟刚刚才遇到。’”
“母亲教我使筷子,教我不能把裤子穿在头上,教我系鞋带,教我说谢谢,教我道歉,教我读书写字。姐姐也很好,一人远在大洋彼岸,异国他乡,辛苦工作,就是为了这个家,用全部的一丁点积蓄盖了咖啡馆,美曰其名喊我帮忙,其实就是想让我有一份工作和体面。”
“你说,如果没有这些,我会有今天吗?”
“你说,支持我走到现在的,是孤儿院里几岁的小孩的殴打谩骂吗?”
“不是的。”
“不光是我,所有人,我们都是为了明天活着的。所有的遇见都叫机遇,哪怕只是下班时偶遇一只流浪猫,我也觉得幸福。我已经拥有很多了。”
“所以我感谢我遇到的一切,感谢每一天,感谢每一件事,感谢每一个人。每个瞬间,都是新的开始,每一个新开始,都值得我为之振奋。是这些让我有勇气告别过去。”
“所谓,不立,不破。让我们……自己给自己新的开始吧。”
“感谢。”
落座。
主席:“反方时间到。”
虞择一的表情很复杂。蹙着眉,那好像是一个生气的表情,但又垂着眼。他咬紧牙关,桌面的稿纸咔啦啦被攥成一团。
心跳很重。
每个字都是那么的可笑,每个字都是那么的可怜,每个字,我都不想听。
舞台短暂地沉寂后,主席提醒:“正方还有时间,可以继续发言。”
所有人看向虞择一。
又是良久,他讽刺地哼笑一声,起身:“我方发言到此结束。感谢。”
咣,落座。
然后再也没有看将遴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