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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后浪(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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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芒到会议室把初二2班的孩子们依次叫出来单独问话,大致内容无非是,吴昭雪很穷,一副很抠门的样子,所以大家不太愿意和他玩,至于何含、何担,经常对吴昭雪指手画脚,但是吴昭雪也不反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样子,大家感觉他们三个面上玩得还行。而且何含何担平时跟大家都玩得开,所以对他俩欺负吴昭雪也都不管——人家自己都没说什么。
虽然孩子们的语气都很平常,好像这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陈芒低着头,想起了很多事。
他认为,这是校园霸凌。
只不过,吴昭雪有无法反抗的理由——不是硬性的。是一个,比较软的理由。
他不愿反抗。
为什么呢?
“陈队,都问完了。”
“嗯,组织他们回教室,要上课了。”陈芒起身,“萱儿,去跟着安抚一下孩子们。”
“是。”
几十个小孩呜呜泱泱又从会议室离开,桌面上纸张乱七八糟,椅子歪歪扭扭横七竖八,个别桌肚里还塞了鼻涕纸团。
“……”
那怕蝗虫过境还比这干净点儿呢?
陈芒叹了口气,不自觉帮忙敛了垃圾,归位桌椅,正收拾着,修长指节忽然一顿,摁在了桌面上——
纸团。
没有在吴昭雪的书包里看见卫生纸,也没有看见面巾纸包装。他平时不用纸吗?天天借别人的?
暖气片……
他挨着暖气片?!
陈芒想起什么,大步流星往外走,同时摸出手机打电话——
“藏之,尸体衣服口袋里有卷纸吗?”
“卷尺?”
“手纸。”
“嗯……有一些。这不是日常用品么。”
“我知道了。”
砰!
陈芒还是改不掉砰砰甩门的毛病,刚坐下的孩子们又被吓了一跳。只见他直奔吴昭雪的座位,一把拉开课桌,把手伸进暖气片就开始掏!
上学的时候,不讲卫生的同学最喜欢往这里扔垃圾,讲卫生的同学,也总忍不住把一些稍微干净的垃圾落在这里,因为这里是值日死角,扫地扫不动,往往到大扫除才会被逼着清理。他当年坐在这儿的时候,总是被暖气片后面的垃圾恶心到,但是每次走班回来又还会看见新的,他也只能忍着收拾了。
眼下,这里还算干净,陈芒把手往里使劲伸了好久,才勉强夹住一个什么垃圾,拽出来,零食包装。他不信邪,又死乞白赖抠了半天,还用手电筒照,终于看见暖气片里面有什么东西。
“…………萱儿!!”
“陈队!”一个短发女警察立刻赶到。
陈芒已经被折磨得灰头土脸了:“你手小,你给我把那玩意儿掏出来。”
“嗯……是。”
小萱警官做了一下思想准备,把手伸了进去,纤细的手指左摸右摸,左摸右摸,左摸右摸……
“够不到啊陈队……”
“……”
早知道让陆藏之来。
陈芒眉头一跳,“你……你再试一下,我看有没有趁手的……”
“哎、哎!夹住了!夹住了!”
“拿出来看看!”
他立刻凑上去。周围孩子们也在围观,不过被几个小警察一挡,也就不敢往这边看了。
一片皱皱巴巴的卫生纸,有铅笔字。
密密麻麻,就像上课走神写的一样胡乱又零散,但像是为了节约纸张,擦掉又反复写满弄得乌漆嘛黑才团起来丢掉。
「妈妈」、「累」、「奶奶」、「奶奶缝了新领子」、「想找妈妈」、「找妈妈」、「钱」、「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还有一些竖式,都是三位以内简单加法,像是随手的稿子。
看来,吴昭雪有用手纸记东西的习惯,而且……这也太牛了,怎么做到卫生纸还能擦这么多遍的?细致的小孩……
可能本身也有焦虑状态存在,所以会做这种琐碎无意义的重复的事情。肯定不止这一张纸,只是都及时清走了。
陈芒手指在吴昭雪桌面无意义点着,指甲不时划过那些细密的刻线,咯吱咯吱,正如他现在也有一些小焦虑。
——等等。
陈芒盯着木课桌上像是圆规划出来的黑色刻线,忽然问:“吴昭雪学过美术吗?”
“啊?”小萱警官快速检索了一下信息,“没听说他学美术。”
确实,一个手痒会在课桌上排线的孩子,当然也会在课本上画画,但吴昭雪课本上没有。
可如果那些凌乱的东西不是排线,是什么呢?
嘶……
对……
他上次想起什么来着?
他好像想起来,很小很小,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喜欢在课桌上记正字,比和同桌谁上课举手次数更多。
计数……
计数?
妈妈……
钱……
那些曾经也笼罩过他的字眼,再一次出现在这个孩子的小小纸张上,那不过是满天愿望里扯下来的一隅。
陈芒坐下来,埋头一根根数着刻线,一二三四五六……
乱七八糟的,以有相互接触的为一组,一共有六组主线,每条主线居然都有十条线……第六组没有,第六组只有八条线。
六十八?
六百八十?
陈芒忽然觉得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这种,计数的感觉……
——“加二十三分……八千零九十八分……晚上再打一把就够了。”
怎么……
——“一顿饭23,早饭买一个肉夹馍5块,一天28,一礼拜140,周末买一斤鸡蛋11块8……”
那么像……
——“四百二……两百块充饭卡、三十块钱充话费、十五块钱买鸡蛋……还剩一百七十五……”
攒钱?
像被一头冰凉的巨浪猛地拍了个激灵,陈芒当即向后一靠,张口换了口气——
“走,收队!打扰了老师,回见。”
楼道里,陈芒风风火火大步流星一边打电话一边带着一众警察往外走:“藏之!死者手机找到了吗!”
“还没有,”陆藏之在电话里冷静道,“如果案发现场没有的话,可能被凶手藏匿或遗弃了,建议之后带现勘去后溪看看。”
“嗯。”
.
警局里,何家夫妇坐在一旁低头不语,看来已经让陆藏之那四两拨千斤的手段给治住了。
陈芒脚步迈进里门,看了一眼两人,又看了一眼两个站着的孩子,最后目光落在陆藏之身上。
——不闹了?
——嗯。
陈芒哼笑一声,下一秒,微眯的眼睛忽然睁大!
他捕捉到两个男生各自无所事事抠在一起的手上,娇嫩如初,细看,只有中指上的笔茧,多的连伤都没有。
那么繁重的任务,深一米多、宽一米、长近两米,就算两个人干,干两天,能一点儿痕迹不留?
他瞬间看向陆藏之,而陆藏之回以他一个平静的眼神,轻眨一下。
——是的。
看来陆藏之检查过了。
……不是他俩?
他俩只是恰巧出现在监控里?
但是除他俩以外并没有其他同学跟吴昭雪有交集……
陈芒拧眉,“走吧,何含何担。”见两人不动,便一手拎起一个小鸡仔转身就走——“藏之,走。”
“哎!”孩子妈妈慌忙抓住他,“你们去哪!你们要带我孩子去哪!他什么都没做!”
“抱歉,例行公事,需要您的孩子配合调查。”
“不……他们还是孩子!能不能我陪他们一起……!”
“请你冷静!”陈芒喝住他,一字一句:“我现在要何含、何担配合调查!”
“小姚,送两位去休息室。”陆藏之温声送客,跟陈芒出去了。
.
砰!
审讯室的门关上,两个孩子分别被关在两个单间。
“陈芒。”
“嗯?”陈芒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陆藏之。
男人眼神晦暗却闪烁:“让我协理审讯吧。”
“你是法医。”
“法医现在有需要。我想……知道他怎么下的手。你知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尸体了。”
生前,头面部及后脑被铁锹生生铲烂,直至颈椎骨折脊髓断裂才窒息性死亡,他甚至不是颅脑损伤而死,而是活活挨了那几十铲。
死后,肋骨粉碎性骨折,脏器破裂,腰椎扭断,股骨、胫骨骨折。挖出来的时候,尸体的小腿在大腿上面,可尸体是躺着的。
陆藏之盯着陈芒,缓声:“法医……不该知道死者成伤原因吗?”
“……那你跟我一起。”
“你是不是要分开审?我去另一边。”
“……”陈芒叹了口气,转身招呼:“萱儿。”
那位短发女警察利索地跑了过来。
“知道怎么做吧?带陆法医进去,让他协助你,审讯何担。”
“是,陈队。”
砰!
又是一声,震得连椅子腿儿都嗡了一下,何含却垂着眼睛不动。
陈芒关上门,直接大马金刀坐下,旁边摄像头和记录员准备就绪。
“何含。”
何含不应。
陈芒冷冷盯着他:“你袖口脏了。”
何含明显低头瞥了一下,又悻悻避开。干干净净。
“你认识吴昭雪么?”
“……认识。”
“怎么认识的?”
“啊?”何含有点莫名其妙,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垂下脑袋,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儿,“就……他是我们班同学啊,不都认识么。”
“哦。你跟他熟吗?”
“不熟。”
“真的不熟?”
“真的不熟……”
“我听你其他同学说,你弟弟跟他走的比较近。”陈芒两手交握在一起,也做出略百无聊赖的姿态,指尖轻轻点着。
“啊……哦,可能是有点吧。”
“那你怎么跟他不熟?你和你弟弟关系不好?”语气平缓沉静。
“我和我弟弟挺好的啊。”
“那你知道他跟吴昭雪走得近吗?”
“我……”
知道?还是不知道?
他看了一眼陈芒,男警就那么盯着他,即便是神情平静,那双眼睛隐而不发的狠厉也像是能将活人肢解。那是警察的眼睛,却又多了些东西。
何含避开眼神,说:“其实何担跟吴昭雪走得也没多近,我们平时本来可能也偶尔有交集,不知道怎么被别人看见了吧。我们都不太喜欢吴昭雪,因为他特别抠门,管他借橡皮都不给,他也不爱跟人说话,所以我们基本不理他的。”
“你们所有人都不理他吗?”
“是啊,干嘛理他。”
陈芒忽然笑了一下。
原本没有被任何巨响怒喝镇住的男生,被他这一笑,鸡皮疙瘩从后腰爬上脖颈。
“何含。要是你们所有人都不理他,那为什么我偏偏要把你带来警局呢?你是猜不到,还是觉得我傻?”他冷笑,“我是在给你机会。”
“……我猜不到。”
“何含,未成年犯主动交代犯罪情节,可以从轻。你别逼我挤牙膏,试探我的底线。我对小屁孩的耐心很少。”
“……”
陈芒忽然起身双臂撑在桌上,居高临下逼视着他,眉间似有风雪,眸底有巨浪。
“好。你不说,我说。”
他语速凌厉起来,“你和你弟弟都跟吴昭雪没有交集吗?”
“没有。”
快问快答。
“一点都没有?”
“一点没有。”
“你九号见过吴昭雪吗?”
“见过。”
“十号呢?”
“见过。”
“十一号呢?”
“没见过。”
“你说你和吴昭雪没有交集那你们的金钱交易是什么?!”
“!”
如一声重鼓咚地一声,万籁俱寂。
只这一瞬瞳孔放大,就够了。
陈芒知道,拴住他和吴昭雪的,那个“软”的理由,是钱。
他眼睁睁看着何含慌了一瞬,冷声追问:“不说话?”
“我和他就是……”
被打断。
“那我问你,你九号为什么见过吴昭雪?”
“上课就看见了。”
又是快问快答。
“十号为什么见过吴昭雪?”
“因为上课了。”
“那十一号为什么没见过吴昭雪?”
“因为吴昭雪没来上……”
“因为十一号是礼拜六!”
陈芒看着他,又是哼笑一声,恐怖如斯。
他不用去摸他的脉搏,也知道他心脏要跳出来了。
人在撒谎时,会先给自己一个洗脑的答案——你看见吴昭雪了吗?为什么没有看见吴昭雪?不是我杀了他,是他没来上课,对,他一直就没来上课,不知道从哪天起,好像是十号吧,后面就没来上课了。
但是亲爱的今天是十三号,周一。很抱歉,尸体被发现的有点早。
.
隔壁。
小萱警官知道,虽然名义上是陆法医协理她,但其实,这里肯定还是陆法医来审问。她礼貌地坐到一旁。
陆藏之风度翩翩地坐下,理了一下领子,眼神却不似动作那样温和。也是冷的。
“何担,是么。”
“嗯。”
“你上一次见到吴昭雪是什么时候?”
“十……九……十号吧。”
“这么不确定?”
“不记得了,跟他不熟。”
“跟他不熟?”
“嗯。”
“那你跟你哥熟吗?”
“啊?”何担也有点莫名其妙,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偏开,“我跟我哥挺熟的。”
“哦。”
陆藏之点点头,开始玩手机。
何担:“……”
百无聊赖地玩了一会儿,他把手机放下,又问:“你跟吴昭雪不熟?”
“不熟。”
“哦。”
陆藏之点点头,又掏出手机开始玩。
何担:“……”
警察上班不能玩手机吧?
他干啥呢?
这一分一秒的……
很漫长。
突然,陆藏之起身,吓了何担一跳。但陆藏之只是起身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溜达两步。
小萱警官怔愣地眨眨眼,很贴心地问:“陆法医,您是不是太久没睡了,我那有速溶咖啡……”
“哈欠……”陆藏之又抹了把脸,说:“没事,就是连轴转了三十个小时而已,还能转。我出去歇会儿,你把该问的问了,没什么事儿就喊我过来签字。”
“哦,好……”
小萱警官显然还处在很惊讶的状态,但一转眼陆藏之已经带上门出去了,剩一个一脸纯良的她跟何担大眼瞪小眼。
“嗯……那接下来我问你答。”
“哦,好。”
……
过了一会,陆藏之再回来的时候,连带进来的风都是冷的,眉目严峻。
何担明显愣的了一下——刚他问完熟不熟的不是没事儿了么?这又咋了?有变动??下一秒,他就被男警的目光刺了一下!
陆藏之把一沓报告猛地甩在桌上,啪一声,冷声道:“监控显示九号晚上你们学校铁锨被盗,十号又被盗,说说吧,你们俩挖了多久?!”
心里一咯噔。
何担睁着眼睛,紧换一口气:“我们……!”
“挖了多久?埋了多久?把脚印铲掉用了多久?那两幅手套扔哪去了?”
一句接一句,陆藏之冷笑一声,并不停下:“你哥让你杀他你就杀他?你哥让你用铁锨铲他的头你就铲他的头?你哥说先弄死了再说别的,你就跟他一起把人弄死?你哥说想杀个人玩玩你就玩玩,说替你出头你就当真,你真傻啊。”
“你怎么知……!”
啪!
陆藏之拿起那沓文件又一次甩在桌上,指尖用力点在上面:“你哥,比你,先看到这沓报告!”
陆藏之冷笑:“亏我以为能下班了。两个屁大点小孩居然是杀人凶手,你一个主谋,他一个从犯,这次吴昭雪因你而死,是不是下次……”
“不、不对……”何担再也忍不住打断他,急得要哭了:“什么因我而死?我哥说替我出头?是他说要杀了吴昭雪的!是他带着我们两个去挖土坑,然后等吴昭雪挖完坑就把他埋里的!不是我!”
“不是你?你以为你没动手吗!拒不认罪可罪加一等!毁坏作案现场,藏匿证物……!”
“不是!是他不让我说!是他说用铲子把脚印铲掉的!不是我!手机也是他扔到后溪的!我没想杀吴昭雪!”
陆藏之安静下来。
气氛一时冷得可怕,剩下男生在重重喘气。
良久,陆藏之轻笑一声:“好。那这次我听你,再说一遍案发经过。”
说着,默默把一沓打印废纸收到桌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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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在明知自己露馅的情况下,还能坚持说谎多久呢?
陈芒盯着何含,知道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孩。他似乎明白,只要咬死不认,只要没有直接线索,那就算所有嫌疑都指向他,他也充其量是个嫌疑人罢了。
所以,这就是副明牌。
但是他看了一眼时间,嗯。
那我就,明牌,给你来一对王炸。
陈芒手机嗡地一下。
他扫了一眼,冷笑,打开陆藏之发来的录音文件,把手机丢在桌上,播放。
何含瞪大眼,自己亲弟弟的声线从手机里传出来:“九号晚上,何含说要吴昭雪陪我们去挖老鼠,挖到了就多给他钱,但是其实他挖坑就是想把吴昭雪埋了。吴昭雪为了挖到老鼠,就一直在挖,一直挖到好晚坑也不够大,我们就先回去了。等十号晚上来挖的时候,坑够大了,我们就……把他埋了。”
……
何含觉得自己像被冰给冻裂了,浑身都在抖。
他明明……他明明千叮咛万嘱咐,只要不承认,就不会有事的……
明明方圆几里都没有监控……
明明脚印都铲了……
明明指纹都擦了……
明明大暴雪跟强风都像天气预报说的一样来了……
明明手机已经凿进后溪的冰层了……
明明天时地利人和这个世界上不应该再有任何一点儿痕迹证明他何含去杀过人埋过尸……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承认??!!!
陈芒注视着何含,看到他十三岁的身躯在发抖。但不是吓得,是气得。
一阵恶寒。
更可悲可哀的是,两个恶魔双手完好无损的原因是,那坟墓几乎是吴昭雪自己一力掘出的。
他只想要钱,就拼命地一铲、一铲。
最后,却亲手为自己,挖了个“坟”。
突然,何含面目狰狞地笑了一声,带着无助的渴求,又带着神经质的猖獗。
他说:“警察叔叔。我十三岁。我未成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