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李君若

217、第二百一十七章 乘虚而入藤原劫人

　　春寒料峭，夜风夹杂着一丝氤氲。
　　已是丑时，天朗身体有些乏了，随手捡起木棍子拨了拨炉上的炭火，将冷却的水壶挪近了些。他眯着眼问李珺珵：“既然岸田知道你在此处，藤原是不是也知道？”

　　松岭山虽山高谷深，但藤原的人若想追查，如之前那般寸草不生，未必就找不到他们。
　　岸田能找到他，藤原难道就找不到么？
　　岸田出来行踪，就不怕被藤原发现么？

　　天朗沉沉一叹，把手臂枕在脑后，望着被火光照得泛着暖黄的屋顶。
　　李珺珵心头无有定论，道：“岸田来时，跟我说了些外边的情形，藤原和淳明夺权，而今两方已是貌合神离。”
　　“藤原呢，此人有极强的控制欲。淳明这个人呢，有天生长着邪骨。淳明从小就蛰伏，最后在水田的撺掇下杀了淳智，成为新的皇帝，朝廷虽有议论，很快就平息。他立自己的亲妹妹为皇后，朝堂虽有反对之声，最后也不了了之。”天朗想了想，继续道：“不过，在淳明临朝之前，藤原的权利甚至在淳智之上。水田扶植起淳明夺回皇权，直接将了藤原一军。藤原虽疯疯魔魔，但他也有清醒的时候。一旦他想把权力夺回来，水田还真不一定能斗得过藤原。”

　　“水田到底是什么来历？”李珺珵还是向知己知彼，找到一些他们的弱点。
　　“听说是个孤儿，臭水沟里长大的。表面上温润如玉，实际上心性残暴，毫无人性。”天朗又想起一个事，道：“这一路，我听说，水田骗文暄哥过来，主要是为了让文暄哥收服东瀛新进的第一大刀道，若是赢了，便能得到承瑾的下落，也不知今夜清醒如何了。”

　　天朗又讲了明镜无尘流和原道流的百年恩怨。
　　而今，明镜无尘流和原道流因七星一刀流退隐江湖而合二为一，决定征伐中原，维护东瀛刀道。
　　李珺珵听到此处：“鸿宾雁一和镜宗潭明，到底谁身手更高一筹？”

　　天朗道：“传闻，明镜无尘流身手最高者是镜宗潭明的弟弟镜宗禅明，而原道流身手最高者，其实是鸿宾雁一的夫人，鸿宾茉子。鸿宾茉子原名小泽茉子，其父小泽康木曾经是东瀛第一剑客，后在挑战中被杀。小泽茉子承袭父亲剑道，杀了当年打败她父亲的人，便退隐江湖，实则嫁给了鸿宾雁一。小泽茉子所杀之人，正是镜宗禅明的业师。小泽茉子这么多年不露面，也正是因为这一层纠葛。按说她已退出江湖，这些纠葛也该翻篇。奈何鸿宾雁一无子，只有两个女儿。闻说他两个女儿身手高绝，但不轻易出手。那两人又是传闻中的美人，旁人更是难得一见。”
　　天朗唇线拉平，心头很是烦乱：“文暄哥卷入此局，又是个生死之局。”

　　李珺珵眉头微蹙，道：“等天亮，你守着天素，我去接应文暄。”
　　“哥，你就不怕这是一招连环计么，松本那厮这阵子一直蛰伏，并未露面，柳思颖怀着他的孩子和淳明搞在了一起，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或许就是为了等你出现。”天朗想了很多，但始终捋不清头绪，“藤原这阵子没找茬，我猜他或许早就暗中盯上了你和姐姐。这个人生性变态，最喜挑战不可能之事，他这阵子，或许就是在拿姐姐的生死在做赌注。”

　　李珺珵守在天素身边，不知不觉趴着睡去。
　　恢复记忆之后的他，身体大不如从前，所有病痛泛起，煎熬着人心。
　　睡梦中他不停呼唤天素的名字，天朗听见，忍不住一阵心酸。
　　茫茫红尘，所有人都被流光打杀，铺在他们前面的，是刀山火海，无论怎么挣扎，也走不出这牢笼。
　　天下太平，他们能等到那一天吗？

　　转辗反侧，外头灰狼嚎叫一声，天朗睡意全无。索性坐起来，将将从房内踱步出来，就瞧见口中流出许多鲜血的李珺珵……
　　“哥……你怎么了……”他惊慌万分。
　　姐姐说李珺珵的记忆再也不能恢复，可他还是冲破那些毒的压制，想起了所有往事。
　　这几个月，谁都没过几天安生日子。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天朗抹了一把眼泪，将李珺珵扶上椅子，急忙给李珺珵喂了护心丹，再给他把脉，才发现，他身体早虚脱得不成样子。
　　活死人，生肌骨，一个人拿命在赌，却未料到李珺珵会恢复记忆。
　　天意弄人。离乱之中，相思二字再无人提起，可是藏在心底的深情，却在光影沉淀之中越发深沉，不可取代。
　　山中虎啸猿啼，模糊的沧桑人间。
　　天朗亦是累到不省人事，最后昏睡过去。
　　野芳幽香，嘉木繁荫。韶光偷换之间，谁又记得今夕是何夕？
　　晨光熹微，天已放晴。

　　岸田赶着马车，车内千秀抱着孩子，在山间小路慢行。
　　满目的青翠，散发着勃勃春意。水声潺潺，天籁奏响弦外之音。
　　千秀看了窗外掠动的峰岚，又将怀中的孩子揽了揽。
　　从前，她是一个从不会反思的人。这几个月，她总在想，所谓得到的或者失去的，意义又何在。那些人争权力，争财力，最后不过一抔黄土。

　　穷阴杀节，人也是岁月里的尘埃，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千秀才发现，她似乎是第一次看到这烹鲜花着锦般的春景，竟是如此好看。
　　朝霞散落的红晕笼罩着一望无际的翠绿，远处又是一片碧蓝的天。
　　江山如画，真是美极了。

　　岸田回头看向马车内的千秀伸手在窗外，道：“澍儿还在正熟睡呢。”
　　千秀怀中的婴儿皮肤白皙，肌肤细腻柔嫩，睡得很熟，小嘴巴是不是吧嗒，像是在吸奶。
　　千秀夕樱淡淡一笑，又忍不住热泪盈眶。得到或失去，意义或许在于此吧。在于活着，在于生命的延续。
　　文天素医者仁心，不计前嫌救人的命，大概也在于此吧。
　　果然，人心永远是向往着真善美。

　　她喜欢藤原，不也是觊觎他的容貌和才能？
　　从前，她觉得藤原是世上最完美的人，于是也想占有。从前，她觉得她也是世上最完美的人，可以得到一切她想要得到的东西。

　　造化弄人，最后还是走到这一步。
　　不过，她而今有了孩子，从前是想着是她和藤原的孩子，而今她不这样想了，那是她的孩子，她怀胎九月生下的孩子，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

　　千秀收回目光，抬头向岸田：“上月你去送药时，她情况如何了？”
　　岸田眉头微蹙，饶是放下前尘过往，心头总是浮着一丝不甘。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也无可奈何。
　　岸田默了默，只道：“看不出是否还活着，就剩皮包骨。”
　　骨血重塑，连藤原都不敢想的事，她文天素偏偏拿命去试了。
　　也是，她除了此法，别无生路。

　　作为医者，她绝不会让别人的命来换自己的命。
　　多么慷慨，多么大义，怎么就显得他那样龌龊不堪呢？
　　大概，世上总是有那么一些人，耀眼如天上的太阳，就是为了照彻世间的卑污。
　　好，是他输了，他认了。

　　可是明明输了，却歪打正着留在了她身边，这是他最想要的，却在他汲汲营营失去所有之后得到。
　　大概是天意吧。

　　“文天素这个人，总是让人又爱又恨。她聪明绝顶，她宅心仁厚，她貌若神妃仙子。她无所不能，无所不会。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在想，为什么世上好的东西都被她占尽了，连我喜欢的男人，都喜欢她。”千秀轻抚着孩子的脸蛋，他是那样可爱，那样温顺。她不禁笑起来，继而道：“凭她的容貌，她也能在这天下呼风唤雨，偏偏她能力超群，无可匹敌。”

　　“若是单有容貌，不足以吸引藤原光。”岸田不急不慢赶着马车。若说容貌惊艳者，还无人能超过牡丹。偏偏她还一身傲骨，如论如何不愿屈服。她大概不知道，男人骨子里天生带着几分征服的欲望。此番千秀想去见文天素，他其实不想的，刚成为母亲的千秀，心性全然不似从前乖张。她竟然也懂得报恩，也愿意接纳他……
　　曾经他不敢想象的事，竟以这般荒唐的情状出现。

　　可回头想想，人生如朝露，打打杀杀，你死我活，好像也不如他陪在她身边的那些时日令心中满足。
　　回头看，才发现，他们所求的，好像也不是很多。只是一处失手，便心头扭曲，恶意在看不见的角落滋长，见不得世上的平安和乐。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就像多年他以为自己能力很强杀了许多人，最后发现，其中一剑，其实正刺向未来的自己，避无可避。
　　他同时看见两个自己，年少时活在仇恨中杀伐无由的自己，和而今想顿脱囚笼的自己。而而今的自己，其实被当初的自己所绑架，怎么逃，也逃不出命运施下的魔咒。
　　千秀想去看文天素，也不过是向命运低头罢了。认清现实，企图结束荒腔走板的前半生，为余生寻一个正常人改走的道路。

　　中原有句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也是，他们这群恶人，只要放下邪念，就能重新来过。而那些所谓的神人，却依旧不得不一步百算，为这天下拨乱反正。
　　好像，自始至终，他们都不是一路人。

　　他劝道：“她还在修养中，是看不了澍儿的。”
　　岸田根本不确定，文天素是否还活着。那李珺珵几乎已经失去心智，未必能救活文天素。至于看或者不看，又何妨呢？

　　人世间所有的罪恶，不是谁都有机会救赎的。而他们，也无能为力。
　　“我想去见见她，想去看看她到底如何了。”大概是已为人母，心头总是多了几分怜悯之心，千秀目光也不似从前那边犀利狠厉。她低声道：“其实，至今我都没想明白，她为何能够不计前嫌救我。在她心底，难道真没有一点私心没有一点仇恨吗？”

　　“我最开始其实也想不明白，李珺珵为何不杀我。哪怕上次去送药，文天素已经那样了，他似乎对我也没有杀意。他告诉我说，我的死换不回她的生，死多少人都无用。”岸田抿了唇，扬起鞭子，抽了一鞭拉车的马。有些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回去。

　　“文天素想要恢复正常，最简单的一个法子，是与药人换血。只是那需要很多人的人命搭进去。于是她选择了最危险的一种，所有的风险，她独自承担。”千秀看向岸田，“你不想去，是担心藤原的人发现她的踪迹是吗？”
　　并不是，岸田沉默着，饶是路未停，心头却犹豫着。

　　千秀想了想，道：“以藤原的性子，他必然知道文天素的藏身之所，只是他也知道，她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而今要追问藤原到底对文天素是什么感情，似乎哪一种，都无法清晰地表述。
　　他明知道那人是她的父亲，他却还是下了格杀之令。

　　他明知贪狼是她的弟弟，还是让他们自相残杀……
　　他把她当做试药的人，却要娶她为妻。
　　他要杀她，却又为她白发。

　　是爱，是恨，是求不得，是放不下……
　　到了大道上，岸田赶着马车，向李珺珵和天素的藏身之所逶迤而去。
　　仲春时节，团花簇锦的江山丝毫不受战火侵扰，还是那样热烈。
　　眼见着就要到达，却听见狰狞的刀剑之声。

　　紧接着，是一阵轰隆的爆炸声，一阵浓烟随之升腾而起，在半天云里炸开巨大的火光……
　　风火雷……

　　远远地，只看见窜动的人影。周遭数十个杀手，围杀贪狼，藤原和松本两人围杀李珺珵，李珺珵怀中抱着一个人。
　　千秀心头一沉，准备出去，岸田却急转了马车，在浓烟袭来之前，隐匿入小道。
　　岸田头也不回，赶着马车往另外一条道上奔驰，千秀攒着车窗帷幔，看着远处的浓烟火光，最后无奈一叹，将手松开。她软着身子，抱着孩子瘫坐在马车里。

　　所谓的善，终究不是她这颗心里能长出来的东西。
　　风火雷出现，必然是藤原出手了，眼下，她刚坐完月子，身体为了生下这个孩子，早就废了。眼下之局，她，无可奈何。

　　岸田见千秀并未动静，心头稍宽。
　　他方才犹豫，是否该告诉千秀，文天素的藏身之所，其实是他告诉藤原的。
　　松本一直到处找李珺珵，藤原也暗中下令杀千秀。
　　去年年底，藤原找到他们的踪迹，想要杀千秀，彼时千秀胎象不稳，即将临盆。他用文天素的下落，换藤原饶千秀母子一命。

　　他告诉藤原，其实千秀被文天素救过之后，也在研制救治文天素的药，这天下，没有人比千秀更清楚文天素体内的毒，若是千秀死了，文天素体内的毒便用不可解。
　　也不知藤原当时出于什么样的心思，竟然答应了。

　　马车内的千秀紧紧抱着孩子，脸上只剩一个惨淡的笑，而今岸田身手已废，她亦是个废人。若是藤原看到这个孩子，一定会杀了他。他们谁也逃脱不了。

　　藤原连自己的亲兄弟和母亲都杀，他根本不会在乎一个孩子。
　　千秀忍不住抽泣起来，她没得选，只能选择保护孩子。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心头却被什么东西抓得生痛，钝痛，揪着心魂一起扭曲。她脑海里一遍一遍浮现去年八月十五那日，文天素为她行针，累到吐血。

　　而今，文天素只剩下一口气，别说起死回生，这般打斗过后，她这条命是保不住了。
　　可她能做什么呢？她本想看她一眼，看她而今情形到底如何，看自己能不能给她重生一些助力……
　　文天素啊文天素，你哪怕到死，都要让人心里不安。

　　远处声音轰轰隆隆，山石崩裂，巨响震彻山川。马车也跟着耸动。马匹猛然受此惊吓，也狂奔起来。
　　岸田武功已废，为了护住千秀，还是不顾一切跳上马车抱着千秀和孩子猛地跳出，生生跌在一旁的石堆上……
　　浓烟顷刻给青山绿水蒙上一层阴翳。

　　打斗的人也被滚滚浓烟所笼罩。
　　李珺珵将天素揽在怀里，藤原和松本两人却都下了死手。
　　“哥……”天朗呛着喊出声，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早上刚刚转醒的珵哥原本要走，他还未阻拦，藤原这帮杀才又围上来。

　　松本这厮还不忘杀人诛心地说是因为他才发现姐姐的下落。
　　天朗扔出手中的暗器，到李珺珵身边，灰狼在浓烟里嚎叫，似乎在为主人指明出路。
　　忽而，松本手中的银丝线往李珺珵怀中一打，李珺珵闻声避开。奈何他身后同时袭来暗刃，怕天素再受伤，李珺珵生生承受住那几枚暗器。

　　藤原养精蓄锐多时，就是为了这一日。而李珺珵天明之前已然心力衰竭，亦无力撑起打斗。
　　此时一强一弱，高下立判。然李珺珵怎么肯轻易放弃？怎肯轻易松手？
　　他的命在她身上，她的命亦在他身上。

　　料藤原早就盯着他们一举一动，只等天素度过最危险、他身体也撑到最虚弱的时候动手。
　　拼力的厮杀扯着人五内撕裂，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来，滴在天素身上。
　　怀中的人寂静，骨血重塑，谈何容易。突破万千艰难走到今日，偏偏又遇魔鬼，再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