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浮生》精分雨路

12、怡然十六

　　怡然的父亲是一个很勤奋的人，他的生意也越做越大。

　　怡然经常跟在父亲身边，她也是是一个很勤奋的孩子。

　　有一次，一个曾经不屑和怡然玩的小孩忽然跑到怡然面前。
　　怡然知道这个小孩，他叫“钱福临”，他爹没少提他的名字，怡然跟着父亲去饭局时听过很多次，只是，他主动找她还是头一遭。

　　怡然还未开口，他便指着她的鼻子，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很难想象，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那张新牙还未长齐的嘴里居然能吐出如此污浊与不堪的言语。

　　怡然安静地听着对方将话全部说完。

　　最后，说了很多话的小孩像是气漏完了的皮球，撂下最后一句狠话就转身跑开了。

　　怡然没有追上去，也没有很生气。

　　怡然也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她还遇到了乞儿。

　　对方也看到了她，这一次，这群黑孩子没有围过来抢走她的钱袋，相反，他们往更黑暗的湿巷子里缩。

　　怡然转身去旁边的包子铺买了好几个刚出笼的大肉包。

　　怡然向着阴湿的巷子走去，在阳光照不进的地方也有人在求生。

　　怡然没有太走近，当她看到对方后退时，她停下了脚步。

　　烫手的油纸包被放在地上。

　　“上次，你们抢走了我的东西，惹爹爹生气了，所以他才让人来打你们。”
　　穿戴整洁的豆蔻少女蹲着身子，撑着脸，轻轻地开口道
　　“如果你们以后不抢我的东西，也不伤害我的话，我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买东西给你们吃。”

　　怡然说完，对面的几个黑孩子还是没有动。

　　上次，快被打死的乞儿牢牢地记住了一句话，再敢动他们小姐，一定把他们活活打死。
　　于是，上次被打狠了，打怕了的几个孩子不敢轻易上前。
　　被踩断了的手指以及打折了的腿到现在还是很疼。
　　他们终究还是孩子，想活下去，但还是会怕疼。

　　“你们快吃吧，小心等会儿被抢走就要饿肚子了。”
　　豆蔻少女撑着脸，看着蜷缩在黑暗里的几个乞儿，提醒了句。

　　似是被关键词激活了生的本能，其中一个黑孩伸出手，紧接着，其他黑孩们也顾不上其他，他们主动爬出来。

　　破裂的指甲，肮脏的指缝，黑乎乎的手指一把攥住热乎乎的大肉包。

　　力气太大，白软的面皮被破开后流出了有些滚烫的汤汁。

　　应该很烫吧，毕竟刚出笼，而且，还能看到热气。

　　可是，那几个黑孩将手中的包子直接捅进嘴里，太快太腻的食物让孩子的身体干呕。

　　有食物才能活，食物不能浪费。

　　于是，黑黝黝，油乎乎的手掌紧紧地捂住嘴。

　　在用力的吞咽与抑制的干呕里，他们成功续命了。

　　怡然静静地看着。

　　她在想，他们是坏人吗？

　　他们抢过她的钱袋。

　　他们的天性是恶吗？

　　他们的天性似乎是对活着的执着，为了活，他们似乎不介意作恶。
　　因为，他们不抢，就活不下去了。
　　可是，活着难道不是每个人的权利吗？

　　怡然想起了当初的那个小村庄，想起了村子里的那些懒汉。
　　那些人就很好地活着，至少，活得没有那么艰难。

　　怡然看着这几个拼命吞着包子的小孩，撑着脸，认真地想了想。

　　她是打算做一个好人的。

　　“喂，你们要不要和我做交易？”
　　怡然撑着脸，她看到，对面的几个孩子停住了动作，一张张肮脏的脸上唯一醒目的，是那双眼睛。

　　“如果，我问你们的事情，你们能告诉我相关信息，那我会付给你们报酬。”
　　怡然说得模糊。

　　不过是心血来潮，因为她的缘故，这几个人被打了，作为一个好人，她需要做些补偿，虽然是他们先打起她的坏主意。

　　“到时候就算你们不知道也没关系，我还是会给你们买包子。”

　　怡然慢慢站起身，她拍了拍衣裙，拍平了褶皱。

　　“可是，如果你们骗我，那我会告诉爹爹你们又欺负我，让爹爹再打你们一顿。”

　　听到那几个疼痛的字眼，黑孩们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那么······”

　　穿戴整洁的豆蔻少女站在阴影边缘，她身后的一步之外便是阳光明媚，可她却走入了阴影，她对着黑暗深处的弃儿说

　　“再见。”

　　说罢，少女转身，抬步向前，瞬间，她被阳光包裹。

　　“小丫头心真好。”

　　包子铺的大娘见怡然施舍了那几个小乞丐后，不由得赞叹一句。

　　怡然听到了大娘的话，她对着大娘笑了笑，被夸善良的小姑娘的笑容显得有些羞涩。
　　是善良吗？

　　怡然想了想，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不上善良，只是，她想做个好人。

　　因为，好人会在死后被奖励飞升，会看到神仙。

　　就在那天晚上，父亲被钱福临的父亲邀去吃饭，怡然恰巧一道。

　　她坐在桌边，听着圆桌另一边的大人说了许多很好听的话。

　　怡然记得，那个指着她骂的小孩在最后离开前说，他爹迟早会把她家的生意全部抢走，到时候看她是不是还这么嚣张。

　　怡然想，对面这个人知不知道他孩子说的那些话呢？

　　就在怡然走神的时候，圆桌对面的男人不知怎的将话题跳到了她的头上。

　　那人笑眯眯地夸怡然出落得愈发漂亮了。

　　他还说，他家孩子经常在家里闹，说要找她玩。

　　怡然的身体比她的心反应得更快，她听到自己说了一些漂亮的场面话，然后，对面的男人高兴得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她的话让对方高兴，可她不过是说了一些夸讲那个孩子的假话。

　　怡然在桌边安静地听着父亲与人交谈，听着他们谈生意，听着他们扯交情。

　　那时候的怡然在不知不觉间便深刻地意识到，人们不喜欢商人，但是没人不喜欢钱。
　　只要钱够多，只要生意够大，没有人会说不喜欢。

　　怡然从小就勤奋，家里的生意，她渐渐上手，而父亲虽未鼓励，却也没有拒绝给怡然尝试的机会。

　　在怡然十六岁那年，她自请去进货。

　　那是一批颇为贵重的货物，若是成了，她家在城里的地位也就稳了。

　　那时父亲格外繁忙，分身乏术，于是答应了怡然的请求。

　　在进货的整个过程中都很顺利，除了最后一段归途。

　　怡然的商队遭到了劫匪，怡然冷静交涉，暗中给了个眼色，心腹悄无声息地离开去搬救兵。

　　这里离城不远，所以她需要做的，是先稳住这些劫匪，保证货与人的安全，到时她的人来了，就轮到这些打劫的土匪伏低做小。

　　怡然对这些劫匪坦白，马车上全都是贵重物品，最好轻拿轻放，若是破碎了，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怡然说，她可以把这些货物都给他们，只要他们放她的人一条生路。

　　若是有点脑子的人都应该先去验验货，可是，这些劫匪整日待在山沟里，脑子与这些贫瘠的黄土一样，生满了杂草，他们只会如同未开化的野兽一般只图一时纵乐，他们垂涎于怡然以及队中女子的颜色。

　　聪明人好打交道，装聪明的人谈交易也不难，最无力的商谈对象是没脑子的。

　　怡然没有浪费太多口舌去劝这些土匪，她只能另寻出路。

　　搬救兵的人应该已经到府上了，得想办法多拖些时间。

　　怡然的这幅皮囊不错，她主动，便有了先机。

　　怡然假意迎合，在最后关头一记重击，连忙逃跑。

　　救兵差不多要到了，坚持住，她要坚持住--

　　怡然在前面跑，劫匪们在后面追。

　　在商队面前，怡然处变不惊，游刃有余。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的她很害怕。

　　这一次的慌乱逃跑像极了儿时的那次逃蹿，那时的她不知道被身后的人追上会面对什么，但
　　是现在，她清楚地知道，若是被身后的人追上，她会遭遇什么。

　　怡然不停地跑，灌进嘴里的风让她难受，嗓子像是被风干的猪肉，能尝到了咸腥味。

　　她的呼吸越来越艰难，身体越来越重，脚也越来越软。

　　她知道被抓住会发生什么，她不能被抓住。

　　终于，她跑到了悬崖边，她走投无路。

　　身后，眼神恶心的劫匪污言秽语，洋洋得意。

　　他们一步步地走近，眼神越馋越紧，越来越恶心。

　　她很怕，她攥紧手，咬紧牙，面上不露丝毫怯懦。

　　她知道会发生什么，她步步后退。

　　【因为这些人很坏。】

　　儿时那个老光棍的脸开始出现重影······

　　【因为恶】

　　一道道的重影又开始与眼前的土匪们重叠。

　　【因为人性本恶】

　　怡然紧紧地攥着手，任由指甲抠进血肉的疼痛盖过自己的恐惧。

　　她面色冷静地再次谈判，可惜对面的人根本不听，他们目光赤裸地在她身上游走，衣衫不整处更是粘上了满满的恶意。

　　怡然被逼入了绝境，这样的绝境多么熟悉。

　　怡然看着那些人一步步向前。

　　是不是悲极生乐，这个时候的怡然居然还有心开小差。

　　怡然一步步地后退，退无可退。

　　她想起了八岁那年遇到的那个面容模糊，带着梅香的神仙少年。

　　怡然嗤笑着自己的异想天开。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被这些畜生糟蹋，只要她能活下去，她就可以在救兵到来之后狠狠报复这些畜生。
　　二，她直接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不用担心自己的名声被说三道四。

　　怡然攥紧手。

　　她不过才十六岁，这个年纪的姑娘有着莽撞的勇敢，还守着无比看重的贞洁的名声。
　　所以，这个年纪的怡然，选择后者。

　　怡然心一横，眼一闭，直接跳了下去。

　　下坠的风刮得她快要散架。

　　她想，她应该算个好人。

　　她克服自己的恐惧，想要睁开眼。

　　就在这个时候，怡然突然被什么东西接住了。

　　在冷冽的寒风中，她嗅到了一缕淡淡的寒梅香气。

　　下坠的速度太快，快得似乎让她的灵魂一时没有追上她的躯壳。

　　突然的停顿让她神魂归位，她睁眼，抬头，看到了鼻梁挺拔，眉目锋利的少年。

　　是那个会飞的神仙少年······

　　怡然呆呆地看着这个少年，直到对方将她放下，直到她的双脚踩实，她还在想，真的是他吗······

　　"胆子挺大。”
　　少年垂眸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一定要把这些家伙交给当地官府。”
　　另一边，满身正气的少年拉着麻绳，生动的神情里满是属于少年人的朝气蓬勃。
　　一个个劫匪被揍得鼻青脸肿，被麻绳一圈圈地捆着，全无之前的嚣张气焰。

　　“你别凑热闹了，把这些劫匪交给她的商队就好。”
　　旁边稍矮的风雅少年叹了口气，尚且稚气的面容已经能窥见将来修竹雅士般的风采。

　　“我们的任务可没剩多少时间了。”
　　怡然身边的少年淡淡开口。

　　怡然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衣角。
　　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所以你们谁打算留下来？”
　　风雅少年这般问着，目光却落在了系着梅花发带的少年身上。

　　逍遥：······

　　“这样的话，那就我留······”
　　收拾完劫匪的正气少年热情自荐，然而，他还没把话说完，便被身边的人一把捂住嘴。

　　“那就逍遥留下吧。”
　　说罢，尔思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逍遥：······
　　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那我们就先走了。”
　　尔思笑得友善，掳走了朝气蓬勃的有曜，离开得迅速又熟练，并且毫无愧色。

　　逍遥：······

　　这次任务耽误了点时间，所以，他们没办法为其他事逗留。
　　尔思作为这次任务的小队队长，他必须要回去上报任务。
　　而有曜这个热心的老好人······还是算了吧。
　　所以，逍遥被留下了。

　　“这次······”
　　身旁的声音将逍遥的视线拉回。
　　“多谢三位少侠仗义相救。”
　　碧玉少女微垂着头，低声道谢。

　　“没什么。”
　　逍遥看了一眼对方，看不清垂头的神色，但是他没什么探究的好奇心。
　　“你的人在哪里？”

　　“他们还在山下，还要麻烦少侠多走一段路。”
　　碧玉少女还是低着头，手指却有些紧张地攥了攥衣袖。

　　“走吧”
　　逍遥说罢，拖着被捆成团的劫匪，率先抬步。

　　而一旁的少女则没有多言地轻轻跟上。

　　她低着头，盯着脚尖，盯着脚边冒出的野花，盯着小小的土包。

　　她悄悄地抬头，轻轻地打量着前方少年的背影。

　　她想看，又不敢看太久。

　　她以为她忘了他的模样，她甚至以为他只能成为她的臆想，可是，在这一刻，她那样清楚地意识到，原来她没有忘，她不可能忘，只要再次相见，她依旧能够知道这个人就是他。

　　下山路上有飒飒叶响，有啾啾鸟鸣，有少女心事，还有被拖着走，塞住嘴，被揍得浑身无力，屁股被磨得平整的劫匪帮。

　　“小姐！”
　　侍女眼尖，看到了怡然，连忙招呼。

　　“怡然”
　　怡然后知后觉地抬头，看着父亲带着一众护卫赶来。

　　“是这位少侠救了小女吧？”

　　“少侠怎么称呼······”

　　怡然并非嘴拙之人，她是商贾之女，她从小跟着父亲谈生意，她知道怎样展开话题。
　　但是，她这一次面对的人不一样。

　　纵使心中思绪万千，真正说出来的，不过寥寥数语。

　　她看着父亲向少年道谢，看着他们······

　　这一刻的她仿佛分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外，安静得体，一部分在内，紧张无措。

　　怡然应该感谢她身体表现出来的冷静，能在心跳得那么大声的时候还能不露声色。

　　怡然也想对方能看向她，能多和她说几句话······

　　可是，怡然始终没有主动。

　　她紧张，又畏缩。

　　这不像她，可这就是她。

　　少年侠士出手相救，还将人护送下山。

　　商贾万分感谢，少年淡然告辞。

　　这个过程并不长久。

　　然后，怡然目送着少年离开了。

　　接下来是父亲的担忧，怡然表示自己没事。

　　后来，劫匪被交给官府，货物没有损失。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结果。

　　在抚慰了母亲的后怕，接交了货物清单后，怡然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合上门，倚着门。

　　她见到他了。

　　她再一次见到他了。

　　良久，她慢慢地蹲下身。

　　她抱紧自己，与少年相贴过的衣料上似乎还能嗅到淡淡的寒梅香气······

　　她的脸有些热，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那段独处的下山路，两人之间只有沉默，然而，因为同行的人是他，所以，沉默也与众不同。
　　她有些懊恼自己的紧张，自己的木纳。

　　她拙口笨腮，都没能与他多说上几句话，也没能让他多看她几眼。
　　甚至，哪怕他背对着她，她都不敢多看他几眼。

　　她脸热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不过，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逍遥。

　　她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他。

　　在她还不懂倾慕为何意时，她便有了倾慕之人。

　　只有她知道，这不是初次相遇，这是久别重逢。

　　他又一次救了她。

　　她又一次见到了他。

　　虽然，他不记得她了。

　　但是，暗恋本就是一个人的事情。

　　少女的心事似野火烧不尽的春草，疯长的爱恋不受控制。

　　她想，她要继续做一个好人。

　　她想再次见他。

　　怡然提着几盒点心，她拐进了一个深巷里，越是往里走，外边明媚的阳光便是越难照入。

　　“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云顶门的消息。”

　　黑暗深处走出了一名少年，若非他主动现身，存在感弱得几乎会被人直接忽略。

　　“更多关于云顶门逍遥的消息。”

　　少年很有能力，至少，怡然可以直接找他，那会省很多事。

　　“这条征召，始终有效。”

　　少女笑着递过手中食盒。

　　以前，是许多黑孩子，现在，是他。

　　她没有去问过他做了什么，他们之间，从一开始便只有交易。

　　好在，他们的交易颇为合拍。

　　“如你所愿。”
　　少年伸手，久不见光的皮肤显得惨白。

　　食盒被接过，被拉入黑暗。

　　“再见。”
　　说罢，碧玉少女转身，抬步向前，她正向着前方的明媚阳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