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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再见于老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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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车后,师傅说:“你就是陈氏学校的陈校长呀?多好的一个学校呀,连续三年状元,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陈校长为什么要把学校卖给马云呀?”
我问师傅怎么知道陈氏学校的事,师傅说报纸上都登出来了,杭州有谁不知道?笑话。
我很感动地说谢谢,我说疫情让很多事情不可控,我没有更好的选择。师傅和我一起叹气。师傅把我送到了凤起路国都公寓对面的那家中式快餐店,我上了二楼,因为疫情的影响,老板的生意很差,一楼,二楼都没有人,我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走,因为坐久了真的会腰痛,时间还早,我有些无事可做,就拿出教务主任给的电话号码来拨打了过去。来人说是中介,我在转塘的那套房子就是他经手卖掉的。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再把那套房子买回来。
“我为什么要买回来?”
“便宜呀,才800万。”
中介说房东认识我,房东的女儿在我的暑假班上课,房东说知道陈老师把陈氏卖了,一定有现金,陈校长就当做好事吧,800万把它再买回去。
“房东为什么要赔本卖?”
中介说房东是做外贸生意的,疫情出现后,他们就很困难,欧美大量的订单都取消了,他们没有钱给工人发工资,压力非常大,这套房子市值1500万,他们的挂价一降再降,800万现在都没有人要。
“为什么?”
“唉,疫情呀,谁还有钱买房子!”
中介说现在断供的很多。中介极力劝我说真的相当于做好事,一,价钱便宜,二,以后绝对还会升值。我说你让我考虑一下。想了想,树人那里还退了租金1800万,我可以考虑这样买回来。我跟中介打电话,我说,可以,明天去房管局办好一切,中介简直要叫我万岁了。
八点来钟的时候,于老师上来了,她的高跟鞋的声音先传上来,那声音应该是走在宫殿一般的声音。我竟然有些紧张,当她出现在楼梯口的时候,我竟然认不出她来,或许是灯光暗淡或许是她太过惊艳,太过高贵?可当我看仔细后,我的头脑里竟然冒出一个词:羊脂球。
她的整个外形就是这样的,尽管她打扮得惊艳而高贵。
我好心痛。我赶快调整了心绪,我伸出手去。
“于老师好。”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这样子打招呼的,只是当时是她先伸出的手。
“陈老师好。”于老师戴一个大大的口罩,她没有伸出手,我一下子意识到:是我自己犯错误了,米老师愿意和我握手,于老师不见得。
我忙缩回手,也忙将口罩戴好。
请于老师入座,服务生把我事先点好的饭菜端了上来,反正今天人很少,他们可以多提供点服务。
“于老师,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点了这几样。”
“是吗?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于老师看了一眼,手没有动,人也没有动。我看出于老师对这些饭菜完全没有兴趣。我心里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这次见面没有必要,我这样的情调,有些莫名其妙。我到底要干嘛?我觉得自己很可笑。这样的场所,可能于老师已经很久都没有来了,这些已经不符合她的身份了。“于老师咱们坦诚相见吧,这是你第一次见面时,跟我说过的话。”
于老师没有回答,只是用眼示意我可以继续。我从身上拿出那个u盘——那是局长那杂种跟踪偷拍到的。我推给了于老师。于老师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她不露声色。
“于老师,你肯定知道我已经完全放弃了陈氏学校。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争的了。”我想尽快说完,结束这次会面,我站起来。
“于老师可能比较忙,我也有点事,我们就拜拜了。”
这个谈话让我十分压抑,我不想对一个陌生人再谈任何东西。
“等一下,陈老师为什么要放弃学校?依照陈氏这样的声势,这样的成绩,陈氏早就稳如泰山,没有人能动得了,陈老师为什么要放弃?是要给于氏,给同样的大小机构一条生路?”
于老师挥了一下手中的u盘。
“你把这个给我,是优待俘虏?显示胜利者的大度?”
我沉默。我原本是想跟于老师好好说一说的,不为什么,就为了一同办过学,就为了曾经的一点情谊,我是想和于老师谈谈的,我还想告诉于老师,你知道我为什么约你到这里来吗?我想告诉你,我们就是杭漂一族,就是家教老师,你明白吗?千万不要因为有高官的关系了,就以为自己是贵妇人了。我是想暗示于老师要尽早明白这一点。我还想给她谈谈疫情,我想告诉她我的判断,可是于老师听吗?我没有了一点想说话的念头。
“或者这样显得高尚让人敬仰?”
我还是沉默。
“陈老师你曾经说过,你永远不会算计我,你说你永远值得信赖,可是每次下来,我都发觉被陈老师算计得很深。就像这次突然出现疫情,你退费五个亿,你的学生大部分就来了我这里,我自以为赢了你,你几乎垮掉了,可我还是中计了,我不仅没有赚钱,我还赔了钱,我收了你的学生,实际上帮你解决了麻烦——如果你七千学生都留下,你至少得分成三个地方甚至四个地方上课,你的管理和后勤将会出现一些问题。你很难保证每个学生都考出最好成绩,你可能也会有一部分退费,这对你陈氏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可我竟傻傻地帮你解决了麻烦。陈老师我没有任何一次算过了你。”
我心里再次出现了一阵绞痛——就和以前一样。我闭了一下眼。老天,帮帮我,我不能再这样了。我面对的早就不是过去那个于老师了。
“于老师你要坚持这样看,我也不能够说什么,不过你可以放心,我再也算计不了你什么了。”于老师没有说话。
“于老师真心话,和于氏的争斗差不多要了我的命,我老了,退出了。”
“可是你陈氏正在最鼎盛的时刻,连省委副书记都在帮你,你怎么舍得?你要办周末班,晚托班,你要办寒暑假班,你要办小学,办兴趣班,没有人能够跟你竞争,你为什么不趁机把我们踩死,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我不会给你机会,你为什么要放弃?显示你的大度?显示你可以居高临下看人?”
我心里很难受,我不希望最好一次见面,最后一次谈话是这个样子的。
“于老师,我为什么这样做?因为疫情,我今天约你出来见面,那是因为你曾经为了我的事情彻夜失眠,你曾经义无反顾拿出了两百万来支持我,你曾经带我去看医生给我治病,让我去种植牙齿。”
我有些哽咽了,戴口罩说话的声音更小了。
“特别是2018年的元旦那晚,你是我十多年来第一个真心要唤醒我的女人,我忘不了你的温柔体贴,我知道是我误会了,我以为你爱我,我跟你说过,我愿意为你洗脚,我是真心感激你。所以不管你怎么对我,我不忍心对你下死手。”
我有些说不下去了,我取下眼镜,那是诗一帮我配的,可以纠正远视也可以纠正近视。我用餐巾擦了一下眼泪,不然,我什么也看不清楚。
“至于你说我算计你,我给你了2000寒假班的学生,给了你两千万。我退费五个亿,给了你6500左右高复班的学生,相当于给了你三个亿。于老师你可以认为是算计,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俩的位置掉过来,如果是你给我寒假班,高复班,你觉得我会拿不下来吗?我说这个话并不是居高临下。”
我不说了,我们之间出现很难堪的沉默。
“陈老师的意思就是我不如你呗。”
我真的后悔,这次会面一点必要都没有,我真觉得自己好可笑。
“于老师不是不如,于老师读过孟子的《弈秋》吗?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
“陈老师的意思就是我没有专心致志吧,陈老师干嘛不直说我就是去陪男人去了?”
我没有回答,我甚至不能和于老师对视,于老师这时拿下口罩,从她的爱马仕包里掏出一盒烟和一只精致的打火机,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可以吗?”
“于老师你请便。”
于老师慢条斯理地非常优雅地开始吸烟。她每吐出一口烟,我心里就会抽动一下,医生已经警告我,我一定要保持情绪的稳定,保持愉快的心境,这对我非常重要。
“陈老师今天约我,肯定也有不少话想说。”
“于老师我第一个意思已经说了,谢谢。第二个意思,就是很抱歉,如果有什么让你不高兴的地方,你多原谅。第三个意思……”
“陈老师咱们坦诚相见,你请说。”
“于老师,作为曾经的朋友,我愿意说几句逆耳忠言,于氏今后的对手不再是陈氏,马云他们会把陈氏变成学历教育,从幼儿园到高三。于氏今后的对手可能是大大小小的机构,更可能是疫情——谁都控制不了的疫情。”
我感觉于老师并没有对疫情进行什么深入的思考,我似乎是在对牛弹琴——她一点反映都没有。唉,我为什么要约于老师呀。
“陈老师的意思是难不成还会让杭州三千家大小机构都关门?”
我沉默,于老师呀,整个上千万人口的大城市都会封城,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只要疫情没有结束,就什么都可能呀。临时要求你停止线下上课一两个月可以不可以?停课一两个月你该不该退费?谁能帮你?我心里实在沉重。
“于老师,我们都愿疫情早点结束,一切恢复正常。如果那样,也真心祝愿于氏做大做强,一,用好人,二,真正沉下去,抓好教学抓好管理。于老师你不要生气,如果始终拿不下来,出不了成绩,再厚的关系也帮不了你呀。”
于老师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很轻微,但她很快就控制住了,她吐了几口烟,我向她鞠躬,我要告辞了。
“陈老师干嘛急匆匆的,既然你约我,大家就好好聊聊吧。”
我重新坐了下来。
“陈老师,米老师帮过你,你是了解这点的,对吗?你知道她在一些场合是怎么评价你的吗?”我没有表示。“她说一个男人敢眼也不眨一下就退费几个亿,内心该有多强大呀,一个能够绝处逢生的男人该是多么强悍呀,她说她理解不了有人怎么会把到手的东西又给扔掉了。”
我的眼泪下来了,人老了,越来越脆弱了。
“于老师,你说我强大,强悍,对我来就是莫大的讽刺。我差点把命赔进去,我拿强大强悍来干什么呀?我有病呀。你知道吗?那段时间我一个晚上最好的睡眠是一两个小时——而且还是拜刘医生所赐——她陪我聊天,让我暂时转移了注意力,而我更多的是只能够打个盹,睡十几二十分钟,我常常在梦中惊醒,全身汗湿,我在梦中尖叫的往往是:让我们上课!让我们上课!于老师我已经有焦虑症抑郁症了。但是我不能够告诉任何人,我在所有人面前都要表现出信心十足,田老师走了,我身边更没有人能够帮我,于老师,只要再往我身上压一根稻草,就可以把我彻底压垮。于老师,我拿这样的强大来干什么?我这样的强悍有什么意义?也许你会说,你就是靠强大和强悍才赢得了胜利的。可是于老师输赢就那么重要吗?我赢了吗?我爱的人不爱我,最可能老照顾我的人在监狱,我根本不知道,我还有没能等到她出来的一天,被我看作比金子还珍贵的人,她的生活轨迹不会跟我重合,我也绝对不能够那么自私,把她绑在我的裤腰带上,我赢了吗?我没了婚姻,没有了家庭,我儿子,我儿子在感情上早就跟我疏远了,他大概只把我当提款机,我55了,最后还是孤家寡人,我拿这样的胜利来干什么?”
我真是悲伤不已,
“至于于老师说为什么我要急匆匆地走?于老师从你一进来,我们一见面,你有一点真的东西吗?你有一点我认识的样子吗?我今天约你,回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不过就是想真心真意地向你表示感谢,不过就是想祝福你,如果你再听得进去,我就再跟你说点逆耳忠言,于老师我们这样斗来斗去有意思吗?不累吗?以后至少我不会跟你斗,我今天约你,没有要居高临下羞辱你的意思。我跟你说过,我其实一开头对你并没有好感,我觉得你想钱有点想疯了。可那个时候的你,至少还有许多真的东西。于老师你已经彻底变了,我们很陌生,再聊有意义吗?”
我在摸眼泪,我看不清楚于老师的表情,其实我也一点不在意。
“于老师,作为曾经的朋友,我还是忍不住说一句:我绝对不相信眼下的这样子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我擦了眼泪,重新戴上了眼镜,我看见于老师抽了一大截的香烟掉在了桌子上,还没有燃完,我直到此时才能够和于老师对视,她的眼角有两滴泪。
“于老师,多花点时间在学校,多花点时间来陪陪佳佳吧,别像我,我原来以为只要我努力,只要我拼命赚钱,给孩子几套房子,给他上千万,他就会感激我,就会和我亲近。其实我错了,没有任何东西能代替对孩子的陪伴,千万不要像我这样失去了孩子才醒悟过来。”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我的腰有点痛了。
“陈老师……”
于老师也慢慢站了起来,站了很久才说道:
“你是对我最好的男人,一直都是,只是我没有珍惜。”
“算了,于老师,这种事本身就不能勉强。”
我挥了一手。我们默默站了一会儿。
于老师说:“我能够知道你去哪儿吗?我们能够保持联系吗?”
我闷站了怕有一个世纪。
“于老师如果某一天,你确实处于困境,陷入绝望,如果我又知道,你确实希望我出现,我会来到你身边的。不过在这之前或之后,还是算了。”
于老师哭了,
“谢谢你,对不起,是我伤你太深。”
我转身要走,又站住了,转身面向于老师。
“你有权拒绝任何人,你可以对任何人说不,在我眼里你永远是那个善良的,没有心机的女人。”
我转身要走,
“陈老师,”
于老师叫住了我。她流泪了。
“我有个请求,你走之前能来看看佳佳吗?佳佳多次问我,妈妈,对面的跟我买过两只玩具狗的爷爷,他在哪儿?怎么一直不见他,我挺想他的。”
我有点想哭了,我站了好一阵,说:“我走之前会来看佳佳。”
我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