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礼》理山杨

5、第 5 章

　　时间溢出窗外，又一个月踩着初冬的腹部向前滑去，停在中段，显得空空荡荡的，几乎没留下任何声响。
　　片音曾希望亲眼目睹时间从内部伸展出来，继续往上伸，像一截蚯蚓般又戳又掘地探出一条与以往各不相同的道路，但时间让她失望了，她也让时间失望了；或者说，她与时间互相让对方失望了，日子一如既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浅淡的暮色遗落天际，她待在书房里，突然感觉周围有种荒凉的封闭感。便很快起身下楼，匆匆披了件外套，决意出门透透气。
　　温泉小镇坐落在地势稍低处偏南方向，在山里算得上鲜活喧闹，手边伸手可及之处，指向一条人流如织的街道，小街四通八达，斜斜地连接起几条更为广阔的街巷。街灯在各色格子窗玻璃中明灭闪烁，散发着强弱不一的光晕，折射出临近新年，热热闹闹的节庆感。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互相挤挨着，从高处望去，犹如一堆堆紧扣的念珠。
　　不少铺面上贴着四角已褪色脱落的对联，像树干上松弛干涸的一块块树皮。在阵阵寒风恶作剧似的吹拂下，年画随之抖动，宛如林间枯叶般飒飒作响。
　　片音的脚步突然静止了。一道身影将她冻结在那一瞬间的行动、气息和形态里。
　　树誉竟身子靠着石拱桥上的栏杆，正点燃一根香烟，烟雾一路升腾、涣散，在他鼻息间四溢缭绕，又卷卷而去，与街边单薄的灯光迎面相接，氤氲呈现出乳白色。
　　他穿着黑色大衣，露出白色衬衣领子，皮肤贴着件深色高领针织衫，出挑的形体完全僭越了常人该有的平衡。但神色中没有任何光彩，周身透着冷气。
　　一阵风夺走他指缝间的烟雾，香烟短了一小节，冒着火星的烟蒂在脚边划落，他连看都没再看片音一眼，一转身，又只给她留下一道背影。
　　某种不解又略带酸涩的情绪拍打着她的脊梁，颤悠悠直冲到后颈，促使片音走过去，凝视着红彤彤的火星在鞋底幻灭。
　　“树誉竟。”
　　眼前人整个僵了一秒，好不意外，仿佛只要她再往前一步，就踏上了一块无权进入的殖民地。
　　她追上去，他转身。
　　“你有东西掉了。”片音抓过他的手，烟蒂落入掌心。
　　“喏，还给你。”
　　她挤出一个陶偶般圆滑的笑靥，不等对方反应，便已踏上回家的路。
　　窄巷无私地接纳着她，临近打烊，巷子里折射出的光线比想象中更为明亮，片音甚至能看清某些石砖上映照出的一道道残缺与凹陷。
　　静谧的巷道里传来另一阵脚步声，她随着预感回头——
　　树誉竟正用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直直打量着她，步步紧逼而来，片音感觉周身一片昏乱，面色模糊，如同一只鸟躲在杯沿里。
　　她朝后退去，被他挡住去路，脸上不露声色的表情将她整个人定在了冰冷而陈旧的墙壁前。
　　片音仰起脸搜寻着他的眼睛，心跳的多面体中像是有一群猎犬在扑簌簌游走。
　　他回以一连串捉摸不定的、硬邦邦的凝视。
　　暗影拂过眼尾，内里闪烁着黑沉沉的光芒。散乱的光晕不断在他脸上徘徊逡巡，那汇聚着严密计算般一丝不苟的鼻尖线条，以及面部轮廓全都清晰浮现在她眼前。整个五官富于审美地蕴蓄着某种决意攀越顶峰般与生俱来的平衡。
　　爸爸说得没错，这不是一张你在外面随随便便就能看到的脸。
　　片音又感受到那股气息的靠近，这种靠近让她不明所以。
　　不知是否出于错觉，一瞬间他眼里浮现出一丝有些好笑的神情，随即又漠然，回归岩石状态。
　　“现在好了，你看起来跟你那只该死的蠢鸟一模一样了。”
　　他退开，倏而消失在巷尾。

　　“混蛋，真恶劣。”
　　“啊，混蛋！”
　　准备洗漱时，片音突然对着盥洗室的镜子大喊。镜面中，她额前一绺碎发只剩下短短一小截，被香烟烫断的部位干枯稻草般蜷曲着，可怜巴巴得隐隐透出一股焦味。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他那句话的真实意味。
　　“抽烟的都是混蛋！”
　　她气恼地说着，但丝毫不觉得解气，回到房间，目光落在桌面摊开的绘本上。片音轻轻呼了口气，坐定。
　　不多时，她看着纸面上随铅笔线条出现的漫画版树誉竟，光秃秃的脑袋博人眼球，一旁的对话框中附有配文：“我是树誉竟，我在找我的头发。请问有谁看到它了吗？求求了。”
　　“我的头发呢？”
　　片音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禁不住大笑出声，心情这才明朗不少，在手肘边闲逛的七月见她发笑，也跟着鼓动翅膀“嗤嗤”笑起来。
　　“什么事让你们两个这么开心呀。”
　　爸爸的声音从走廊传来。
　　“我们在看连环画呢。”片音答道，一面往后翻页，继续埋头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