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李君若

236、第二百三十六章 红泪烬不负相思意

　　可那是几万人马，他们只剩一千多人。
　　几万东瀛人的背后，真正的主谋，是淳明和水田。
　　此时他们，正在远处作壁上观。
　　城墙之上，天素和楚天朗联手，藤原受了不轻的伤。天素因身上都是恶疮，被火这般一烧，大多成了烫伤。在她看来，痛比痒好受得多。

　　天素想了想自己的身体，之前用药不能阻止伤口溃烂，而今被火烧，似有奇效。
　　天素身上的衣衫被藤原的鞭子绞破许多，她早已腐烂的肌肤，在火光之下，这般看着着实有些吓人……
　　饶是楚天朗在那么多战场见过那么多血腥，看到眼前这个能动的腐尸，心头还是有些害怕。
　　藤原见天素越战越猛，恐拦不住她，他用手中的暗标一打，旁边挂着的小红的绳索终于割断。

　　小红骂了一句，她差点摔下去，眼下，她根本无路可退，而城楼上的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就是文天素，此时不杀她，更待何时。
　　楚天朗一看飞上来的小红，吓得一跳，方才他还确定身边这个人是文天素，怎么又上来一个文天素。
　　楚天朗忍不住问天素：“她是谁？”
　　“不认得。”天素直接了当。
　　“那你又是谁？”

　　“一时也说不清。”天素冷静回答。她到底是谁，这个问题在她心头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每当她快确认自己是文天素的时候，似乎又有证据告诉她，她不是文天素。
　　楚天朗心头直犯嘀咕，有些失望。好在，身旁这人的身手十分了得。
　　小红一飞上来，她就给楚天朗和天素准备了数枚暗器。

　　楚天朗险险躲开，这阵势，管他是谁，为了保命，只有打了。
　　城楼已完全坍塌，只剩他们所站的一段城墙到转角处的瞭望塔还未倒下。不过以藤原的风格，他可能是要与眼前这人同归于尽。

　　楚天朗想起某些事，藤原这个人，以前一直表现出只对文天素感兴趣，只要淮王答应给他留住文天素，他什么都可以答应。

　　曾经的文天素，那真真是天人之姿，而今眼前虽有一个长得跟文天素相似的人，容颜到底和当初的文天素差了许多。
　　但若要说与他并肩作战的这个人形怪物是文天素，他更是不能接受的。
　　天素手中的剑越发快疾，她身上的脓液被烤干之后，伤疤变得越来越紧，每一用力，再度扯开伤口，流出来的不再是脓液，而是血水。

　　她的血有毒，于是她稍微离楚天朗远一些。
　　楚天朗不知，以为天素要背叛他，幸而，天素很快就伤了藤原一剑，顺便将小红也砍伤，他又松了一口气。有时候，他在心中反问自己，明知道京都城是一个死局，为何还要冒险潜入，可是最后他想，保卫天下本就是楚家的使命，无论如何，他不能愧对祖宗，于是他又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城楼之下，大火烧成了实幕，烧成了海洋，烧尽了人间，烧穿了天地。仿佛世间一切都要毁灭在这火海里。
　　天素身体上的痛和痒相互抵消，于是，只要她还一丝意识，她手中的剑就不会停下。
　　灰色的城楼被火光照得通红，城墙的砖头被火烧红，似乎再不多时，城墙也会爆炸。

　　夜晚的天，风云都被烈火烧得无影无踪，有的，浓烈的黑烟，暴热的火，疯狂的火……
　　楚天朗的手臂和脸上已都烤出了水泡，没多久，那些水泡又被烤干，最后脸上的皮肤都融化。
　　外间，李珺珵等人被那些杀手困住，他拼了命要挣脱，却怎么也难以突围。

　　几条往京都城的护城河也都干涸了，这是一场没有人救的火，只有等所有易燃的物品烧尽了，火才会停止。
　　只是，这样的城池，少说也要烧个三天三夜。

　　火势已经蔓延到京都城西的山岚，如没有雨，这场火真的不知会烧到何时。
　　不死山爆炸，地动，海啸，火灾，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呢？
　　先前热衷于攻占中原的好战分子，如今个个流离失所，天天跪在神像前，反思，沉默，然后剖腹自戕，或者自沉于大海，或者吊死在不死山周围还未倒下的枯树上，或者，遁入空门……

　　他们过着极其荒诞的人生，水田和淳明一消失，几个将领被杀，他们就彻底失去了目标。曾经的“玉碎”，曾经的千古留名，而今都成了一个个笑话。

　　东瀛仅剩的几个清醒之人，不过镜宗潭明和鸿宾雁一等人。只是，自不死山被夷为平地之后，他们也受了极大的打击。果如琴门十二郎所言，只有灭掉藤原，东瀛才能恢复平静。他们有些后悔，为何之前对朝政作壁上观，导致如今的局面。

　　五月十五，镜宗泽野和鸿宾良子姐妹都受了不轻的伤。这将近一个多月，他们也到处招兵买马，准备再度讨伐藤原。
　　京都城这一战来得太突然，所幸，两大派在京都城都有眼线，也号召近二万武士前来驰援。
　　千军万马驰骋在扭曲的山峦之间。一路所见，是断山残垣，断树枯草，死尸腐尸，惨绝人寰……
　　这是东瀛史上，从未有过的残象，以前他们再怎么用武征服，也不会惨到这种地步。

　　海战征调了一百万壮丁，后续后征调近五十万的老弱妇孺，东瀛本就不剩多少人。后来地动、海啸，又死了数十万。再后来，水田战败，那些没有目标的人自戕或遁入空门。如此以来，整个东瀛，人口几乎减少三分之一。
　　该怪谁呢？好像谁都有罪。因为每个东瀛人心里，确确实实惦记着中原那块肥沃又宽广的土地。
　　他们世世代代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东瀛人能够杀光所有中原人，最后成为中原人的主人。

　　是的，每一个东瀛人都是这样想的。
　　于是，谁都有罪。最后，他们只能在幻想破灭之后，在承担不起这种罪孽的时候，一死了之。
　　原道流和明镜无尘流终究还是选择并肩作战了。曾经他们的目标，不也是占领中原么？是的，哪怕到现在，他们的心中还是这个目标。只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已然是败了。

　　眼下，他所谓的后悔，并不是没有阻止藤原等人去征伐中原，而是后悔，此番征伐中原，并不是最佳时机。像中原这样的大国，人口是东瀛的十倍，只有在这个国家动乱时，民不聊生时再一举拿下，方是上策。
　　可惜，每一个东瀛人心底，都希望这样的煌煌不世之功有自己的功劳，且当时的藤原，年纪轻轻，天资卓越，确实表现非凡的魄力。

　　东瀛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天才的出现，带领所有东瀛人出海西征，一举拿下中原。
　　奈何，最后结局潦倒。是以，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有罪的，有罪自己没能一举攻下中原。
　　镜宗潭明和鸿宾雁一后悔自己在这些乱局之中，没有出一分力。

　　不死山尚在，东瀛人的精神尚有依赖之处，而今，大家都成了孤魂野鬼。
　　二万人马飞跃山岭，穿越火海，到达京都城时，已是四更天。
　　一部分人灭火，一部分人解救中原皇子和驸马。

　　藤原手中的五万将士是京都城最后的精锐，打了半夜，虽不算十分疲惫，对于新来的这些武士，还是有些惧怕。
　　鸿宾雁一手中高高举起一卷白绸缎，吆喝道：“众将听令，我奉王上之令，令尔等立即停战，放归中原人士，否则，杀无赦……”

　　城楼上打斗的藤原并不知道来者是何人，更听不见来者发号施令。于是他手下的武士，没有听到主人的命令，根本无人停下。

　　鸿宾雁一知道，这些人没收到藤原的命令，是不会停战的。那他们便只能先灭火。
　　松本不会代替藤原发号施令，他的目标只有李珺珵。
　　藤原被不远处忽而激烈的声音所吸引，眼前火光太亮，他根本看不清远处来人，但他知道，数日前中原大军已经登陆东瀛本土。

　　中原到底来了多少人，他不知，只知道，不死山被夷为平地之后，许多东瀛人认为他们这群指点将江山的人，当以死谢国。
　　一个真正的东瀛人，在没能完成使命的时候，都应该剖腹自尽。

　　藤原当然不会选择走那样一条路，因为他的心里，失败或者成功，都是一种可能。所以从最开始做出行动之后，就要想过最后的可能。况且，不死山又不是他下令让炸平的。
　　鸿宾的人马一来参与灭火，周遭局势略有缓解。
　　城楼之上，天素和楚天朗二人，也都撑到极限。

　　小红受伤，自己在一旁歇下，处理伤口，也不管藤原。
　　精疲力竭的天素和楚天朗对付藤原，两人始终不能扭转局面。
　　周围的火不灭，他们也出不去。只要城楼还在，留在上头反而安全。

　　鸿宾等人见柳文暄和李珺珵都在外边，藤原不知在何处，他们总算宽心一些。一切，都要等到淳明来。
　　中原大军在来的路上，以如今的局面，若是中原军想扫荡东瀛，易如反掌，他们不能内斗自残，否则到时候中原人占领了东瀛，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城池中原的火舌越烧越高，整个京都城内的火舌张牙舞爪地窜动着，那么大的火，无疑让人心中生出恐惧。藤原这次做得却是过火了。尽管鸿宾知道，这一切也是淳明的目的，要让藤原扛下所有的罪孽。藤原这个人，自己得不到的，也不会留给淳明。

　　藤原也是东瀛有史以来，第一个想断了万世一系的法度，自立为王的人。至于他最后为什么没选择与淳明正面对抗，一举拿下东瀛皇位，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天素的身上，血水干了又流。心头的希望，萌发又消殒。眼角的泪，湿润又干涸……
　　这一路跌跌撞撞，走的稀里糊涂。走过刀山火海，也走不到归途。
　　藤原冷声道：“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你我之间，今日便算是最后的了结吧。”

　　藤原伸手过来要拉住天素的手，楚天朗的剑刺过来，藤原迅速握住楚天朗的剑，转身将天素一拉。天素退步不及，将手猛然一抽，被烤干的血肉被藤原撕扯掉表皮，剩一片血肉模糊。
　　楚天朗看着都觉得心头一抽，他急忙从衣衫上撕一片尚算完整的布条给她道：“赶紧包住。”

　　藤原也意外，文天素的身体竟然已经坏到这步田地。
　　虽然这一切，他早就料到了，亲眼看到，还是如此令人痛心。
　　“跟我走吧，我们一起隐居，不管世间的一切，我能用自己的血救活你，跟我走，好不好。”藤原眼中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他定在那，有些惊慌失色，手足无措。

　　天素并不想与此人多费唇舌，即便没有国仇家恨，她和他之间也只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她从来不喜欢被囚禁，他却从未给过她自由。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就只有仇恨。
　　楚天朗往他身后一翻飞，一剑刺入他后背。藤原神情一凛，转身鞭子一抽，将楚天朗抽到撞在女墙缺口上，差点栽下去。

　　天素也快速近身，不防她因为力气已弱，藤原待她剑刺来之时，偏身躲过顺便将天素的手腕紧紧一握，将人禁锢在怀里。
　　天素也实在没有力气了，也无从挣脱。隔着火幕那头，是她费尽心力，也走不过的前程往事。
　　人生最后一口气，来不及道别，来不及诉相思，更来不及找回失去的旧梦。

　　天素绝望地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出，沁入血肉模糊的伤口里。
　　“你想起旧事了么？”藤原一个踉跄，扶着天素半跪在地上，捂着身上的剑伤，试探着问，甚至不敢喊她的名字，生怕一喊，她所有的记忆都要恢复。即便是死，也要让她在无尽的遗憾中死去。

　　天素身体有些麻木，她闭上眼睛，调理气息。脑海之中闪现出无数个碎片，是雪地，是火海，是树林，是深渊……
　　那些画面在要形成一幅完整的画面之前，突然就破碎，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素……”李珺珵隔着火海仰天呼喊。

　　天素如被梦中的声音惊醒，身体的力气不知从何而来，在楚天朗准备刺第二剑，藤原抽手抵挡时，天素抬脚一踢，挣开藤原。
　　“大抵是想起来了。”藤原冷冷一笑。
　　天素并不回答他，哪怕身体撑到极限，她一招一式，也尽力保持平稳。
　　一旁休息片刻的小红又加入厮杀。

　　天素的身体已然撑不住，楚天朗在方才的厮杀之中也受了不轻的伤。他虽在李承琪的手中经受不少锻炼，并非骨头软弱、意志不坚的人。奈何周围的热气挤压着人，五脏六腑都被这种强大的压力按住，呼吸都困难。他扒着女墙垛口，强撑身体，再细细看文天素，心头的窒息比方才更为强烈。

　　浓烟呛得人难受，却咳不出来，更流不出泪。这样的火海，但凡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天素也扶着墙，楚天朗在身上摸了摸，看有没有药，最终什么也没摸到。

　　城里头的火和城外的火烧成了一片。藤原手下的武士和鸿宾手下的武士相互纠缠，被火舌吞没的人在火地里乱打滚。
　　火海烧出的气流将她们罩住，火苗子形成的墙将她们困住。夜色也要被烧得融化，天地也被烧得变形，何况肉体凡胎。

　　人生，终究是有遗憾的。
　　天素看着远处的人影，再看看已经不会流血的伤口，她想，那里有很多她一直都在等，都想见的人吧。还有，那些一直想见她的人啊。

　　是啊，李珺珵、柳文暄、天朗、小雨、乔婉妍、陈筱之、陈熙之。还有许多在路上赶来的人，以及，许多葬身在大海里的人。
　　去不死山的那个晚上，柳文暄告诉她，李珺珵来东瀛的目的就是救她。
　　柳文暄还未说，他，以及他们许多人，都是来救她。都是为了带她回去，如果她真的是文天素……
　　并非是她不愿意面对因自己一个人给大家造成的负累，而是，人世间生生死死，终究没能走出命运的桎梏。留下的都是无能为力。

　　或许世上没有她，一切还是会发生，偏偏，这样的残象，要她作为局中人去亲历一遍。这才是人生最大的残忍。
　　所有的道听途说都是隔靴搔痒，所有的感同身受都是镜花水月。只有在局中的人才知道，走上这条路，心中无以复加的痛，痛到连死也觉得不能解脱。

　　她是一个医者，一个无力救苍生、救天下的医者。
　　遗忘于她而言，仿佛也是一种解脱。只是，荒芜的梦里，总是少了什么；空虚的心里，总是无所适从。于是，她也在给生命找一个意义，就像无数行尸走肉的东瀛人一样，她也被藤原驯化得跟那些麻木不仁的武士一样，只做一个没有思想的牵线木偶。

　　眼泪腌得脸上生疼，心和身体一道被大火灼烧着，恍惚之间，她看到身上跳起的火焰，像是幻觉，因为她已感觉不到痛了。

　　天素伸手看着手上的火，只觉得眼前一切是一个在夜半时出现过无数次的梦魇，困着她不得安生。
　　楚天朗见战友身体竟然自发燃烧起来，只觉得可怕。楚天朗大呼：“你身上起火了，快打火呀……在地上打滚……”
　　重伤的天素愣愣地站在原地，跟无数次没有逃脱的梦境一样，此时她只想等着梦里的痛苦撑到极限后，从梦里惊醒，一切就都好了。

　　血流干，身体本就是枯槁，被这样的大火炙烤之后，便是干柴烈火。
　　天素看了眼楚天朗，低声嗫喏道：“你如果能活着出去，告诉她们，不必再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