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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节 肖像画•神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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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土历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九日,午夜。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在格桑城的康奈尔公爵府中,小侍女蒂法睡得很香很甜。
然而,对于金蔷薇城中的某些人来说,这个夜晚,却注定要成为一个不眠之夜——比如说,尊贵的康奈尔公爵大人。
凡尔赛宫东南。
元老院,议事厅。
确切的说,是位于议事大厅一隅的一个很不起眼的小会议室里。
在一年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里,这个布置典雅的小会议室总是房门紧锁,与静寂和灰尘为伴。
不过,在这个静谧的寒冬的凌晨,这个小小的房间中却是少有的灯火通明。
壁炉中燃烧的木炭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吐出红红的火舌,令这个小小的房间温暖如春。
康奈尔公爵大人很舒服的躺在柔软的圆沙发上,用一柄很精致的指甲剪,漫不经心地修剪着他保养得很好的长指甲。
他的手很稳。
卡夫卡勋爵坐在他的对面,悠闲地品尝着手中散发着浓香的热咖啡。
咖啡是鹿儿岛的贡品,味道极好。
卡夫卡勋爵深酌了一口,靠在沙发椅上,半眯起眼睛,似乎在品味着浓咖啡入喉后的回香。
柔和的灯光映在康奈尔公爵大人手中指甲剪的刀锋上,凝聚成一个眩目的光点。
当卡夫卡勋爵靠上沙发椅背的时候,这枚光点便清晰地落在他半眯的眼中。
仔细看,这眩目的光点,竟然在微微的晃动。
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出现在卡夫卡勋爵的嘴角。
康奈尔公爵,这老东西并不像他表面上那么镇定嘛!
“呼噜——”刺耳的鼾声打破了房间的静寂,这不和谐的声音,肆无忌惮的出现在这间宁静典雅的小房间内,显得极度的怪异。
卡夫卡勋爵的眉头微皱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
“呼噜——咳咳——咳咳——呼噜——”
鼾声中夹杂着一两声断断续续的咳嗽。
房间的另一侧,沃夫老爵爷全身呈大字型横躺在长沙发上,听这鼾声,显是已经安然入梦。
沃夫老爵爷是元老院常任七元老中最年长的一位。
没有人知道这位老不死的爵爷大人如今已有多大年纪,大家只记得,美利沙王国的龙之子殿下已换了三位,沃夫老爵爷依旧高高的坐在元老院常任元老的位子上。
沃夫老爵爷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成天大声的咳嗽,一幅病恹恹的要死不活的样子。
很多很多年以前,就有无数人揣测,沃夫老爵爷可能已时日无多,只怕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
很多很多年以后,沃夫老爵爷还是照样大声的咳嗽着,要死不活地趴在元老院的椭圆形会议桌上。
而那些说他快死了的人,很多却早已躺进了坟墓,有的甚至已化作了森森白骨。
历经三朝龙之子,无论在哪朝哪代,沃夫老爵爷都不是常任元老中最强势的一位。
但却实实在在是活得最久、就任时间最长的一位。
仅凭这一点,已足够他赢得元老院中所有人的尊敬。
只有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坐在这个位子上的艰辛。
卡夫卡勋爵能够理解,并且深深的了解。
所以,这位元老院现任元老中最年少的青年才俊,以火爆脾气威震美利沙王边军政两界的年轻将领加现任元老,面对沃夫老爵爷的无礼行为,只是微微的蹙了一下眉,却什么也没有说。
卡夫卡勋爵,现年三十二岁。
严格意义上说,三十二岁已算不上是青年。
不过,对于他现在所处的位置而言,他却是绝对的青年。
事实上,他能在这个位置上,本身已是一个奇迹。
在他之前,美利沙王国数百年的历史上,能坐上常任七元老位置的人,从来就没有下过五十岁。
更何况,和那些世袭的大贵族不同,卡夫卡勋爵的出身并不高贵。
他能站在这里,完全是凭着一身傲人的战功,踩着无数人的鲜血和汗水。
这也正是他能年纪轻轻就在美利沙王国的军政两界都牢牢地占据一席之地的原因。
常任七元老之首的康奈尔公爵、三朝元老沃夫老爵爷、手握军权的青年俊杰卡夫卡勋爵,这三个人,无一不是打个喷嚏都能让当今的美利沙王国感冒上一阵子的尊贵大人物。
而现在,在这个寒冷的夜晚,这三位尊贵的大人物,却一致放弃了温暖舒适的被窝,强忍倦意,心甘情愿地呆在元老院这间冷冰冰的小会议室中。
他们在等什么?
半眯着眼睛靠在圆沙发的上卡夫卡勋爵眼角突然微微颤动了一下,双眼猛然睁开。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声音极轻,一共三下,一长两短。
在敲门声响起的一刹那,原本正聚精会神的修着手指甲的康奈尔公爵,手中的指甲剪突然滑了一下,在他精美的长指甲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色划痕。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卡夫卡勋爵的眼睛。
轻轻笑了一下,他在康奈尔公爵的注视中站起,施施然走到门边,拉开门。
随着房门打开一条缝,屋外的寒气也随之灌进屋内。
壁炉中的火苗猛烈的摇晃了一下,康奈尔公爵禁不住紧了紧他身上的皮大衣,而沙发上鼾声正隆的沃夫老爵爷,也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从门口回来时,卡夫卡勋爵的手中多了一只黑色的木匣子。
黑色的木匣子,黑色的封漆,仿佛黑夜的眼睛,闪动着摄人心魄的诡异光芒。
康奈尔公爵接过木匣,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是我交给斯科特的那一只,匣身完好,封口的火漆也没有毁损,而且上面有我和他约定的暗记。”
“斯科特做得很好,现在,就让我们看看伽西亚大人指定的下任龙之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吧!”卡夫卡勋爵的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
康奈尔公爵点点头,拆开了木匣的火漆封口。
匣盖掀开,一幅卷得整整齐齐的画,安静地躺在黑色的木匣中。
黑色的匣身,雪白的画纸,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
没有半分犹豫,卡夫卡勋爵抓起画,随手抖开。
下一秒,房间里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
康奈尔公爵也好,卡夫卡勋爵也罢,两个人的现在表情都相当的——好看。
康奈尔公爵让斯科特送进宫的那幅假画,卡夫卡勋爵和沃夫老爵爷自然都是见过的——画上蒂法迷人的笑容,早已深深地镌刻在了三位大人的心上。
而现在,再次看到蒂法那熟悉的、灿烂无比的微笑,两位大人纯洁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沉默,沉默,沉默……就连空气都仿佛已经凝固。
足足三分钟后,康奈尔公爵才终于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斯科特这个混蛋!”
而卡夫卡勋爵回过神来后表达愤怒的第一反应,是伸手抓过桌上的画,打算把它撕成碎片。
不过他的想法没有实现——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沃夫老爵爷已经幽灵般的窜到他的身后,在第一时间将桌上的画抢了过去,像抱着什么宝贝似的抱在胸前,口中喃喃到:“还好我动作快,你们两个灰孙子,差点坏了爷爷的大事——”
这位老人家平时咳咳咳连走路都要人扶,这会儿动作倒真够干净利落的——速度之快,犹在武功高绝的卡夫卡勋爵之上。
“爵爷,这画是假的——”
卡夫卡勋爵话音未落,后脑勺已经被沃夫老爵爷的蒲扇大手重重的拍了一记。
紧了紧抱在胸口的画儿,老爵爷昂首挺胸,以经典的四十五度角仰视会议室的天花板,那张皱纹密布得几乎已经分不出眼睛鼻子嘴巴的脸上,透着股洞悉天下的神秘光辉!
“你们两个白痴!这幅画,的的确确是龙之子的真迹!”
现在,杰西以蒂法为蓝本所作的龙之子的肖像画,端端正正地平铺在了元老院小会议室的长条几上。
三颗尊贵的脑袋一起凑在画前。
康奈尔公爵和卡夫卡勋爵恭恭敬敬的看着沃夫老爵爷,一付聆听受教的表情。
“再仔细看看,看出什么了吗?”
两颗脑袋一起拨浪鼓似的摇头。
“呵呵——还是就让我老人家来告诉你们,”老爵爷得意的捋着他的山羊胡子,又抿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摆足了POSE,才压低了声音,一脸的莫测高深,“这幅画,和我们送进宫去的,并不是同一幅。”
康奈尔公爵:“……”
卡夫卡勋爵:“……”
二人相视苦笑,咬牙切齿,心中暗暗把沃夫老爵爷全家老小及其历代先祖问候了一遍,但脸上却仍是一幅恭恭顺顺的模样。
沃夫老爵爷此话明显有侮辱二位大人智商的嫌疑——这算哪门子理由?白痴都看得出来不是同一幅——人物的动作、画面的背景,大相径庭,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二位大人当然不是白痴,白痴能进元老院?能当常任元老?
“老爵爷,我们知道不是同一幅。”康奈尔公爵哭丧着脸道,“可是,这幅画上的龙之子的样貌,和我们送进去的那幅,是一模一样的……”
“所以我们才认定是斯科特搞鬼,”卡夫卡勋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除了我们三个,只有那家伙见过我们要送进宫去的那幅画,而且那幅画一直都在他手中,他有足够的时候仿制一幅。”
“可是,他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沃夫老爵爷的声音沉稳、不紧不慢。
“如果他不想帮我们换或是他没本事换不了,那么应该是把原画直接退给我们,而不是,给我们——”他并拢食指和中指,虚指了一下几案上的画儿,“这样一幅画。”
“最重要的是,这样做对他自己能有什么好处?”
“莫非,是教会的授意——”康奈尔公爵皱着眉头。
“哼,要是教会发现了换画的事情,你现在还有空好端端的坐在这里?”老爵爷的声音里明显透着不满。
“莫非,斯科特突然良心发现,想要保护真正的龙之子?”卡夫卡勋爵摸了摸鼻子。
“真正的龙之子?”沃夫哼了一声,“伽西亚本身就是个冒牌货,这件事斯科特心知肚明,一个冒牌货所指定的继承人,又怎么可能是真正的龙之子?斯科特的为人我很清楚,此人向来胆小怕事,为一个冒牌货所指定的继承人让整个安东尼家族承担风险,这种事,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做不出来!”
面对两位大人疑惑不解的眼神,沃夫老爵爷继续得意的摇头晃脑:“斯科特没理由换画,可是,这幅画上的龙之子的确和我们送进去那幅上的一模一样,这怎么解释?”
“唯一的解释是——”
康奈尔公爵和卡夫卡勋爵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沃夫老爵爷压低了声音,枯树皮般的老脸上充满了神圣的光彩:
“神迹!”
“这幅画,的的确确是出自龙之子的真迹!”
二人绝倒。
“喂,你们两个不要用那种看白痴的眼神看我,老头子虽然老了,人可不糊涂,我有证据的!”
“证据?”
沃夫老爵爷用手指重重的敲了敲画的左下角,那儿有伽西亚的亲笔签名。
洁白的画纸上,鲜红色的签名,耀眼欲滴。
“就凭这个?”两位大人再次跌破眼镜。
“别光用眼睛看,用你们的鼻子使劲嗅嗅,闻到什么味儿没有?”
虽然满腹狐疑,康奈尔公爵还是把鼻子凑近签名处,使劲的嗅了嗅。
“香水味?”
沃夫老爵爷一脚把他踹飞:“你小子最近美女睡多了,给香水熏出鼻炎了吧!”
卡夫卡勋爵也把他英俊挺拔的鼻子凑近签名,深吸了一口气。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又接连猛吸了几口,慢慢的,他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血腥味?”
“小子不错!”沃夫老爵爷大笑着用力地拍着他的肩膀,拍得卡夫卡勋爵眉头直皱,“就是血腥味!”
“龙之子肖像画的签名,用的不是普通的颜料,而是——龙之子的血!”
“血腥味又能说明得了什么!”康奈尔公爵从地上爬起来,不满地撇了撇嘴,“不就是血嘛,随便杀只鸡就有了!”
“白痴!”沃夫老爵爷再次把他踢翻在地,“开什么玩笑,这可是龙之子的血!鸡血能代替吗?!”
“小卡子,熄火,吹灯!”
沃夫老爵爷话音刚落,卡夫卡勋爵随手就是一挥,原本灯火辉煌的会议室内顿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唯有几案上肖像画的右下角,鲜血写就的“伽西亚”三个字,闪动着幽幽的蓝光,仿佛暗夜幽灵的眼睛。
沃夫老爵爷半死不活的声音在黑暗中悠悠响起:“小子们,看清楚没有!咳咳——这就是龙之子的与众不同之处。普通人的血是红的,龙之子的鲜血,在明亮处——也是红色的,不过,在黑暗中,咳咳——是淡蓝色的!”
“所以我才认定,这幅画,的的确确是龙之子的真迹!”
康奈尔公爵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对,伽西亚自己本身就是冒牌货,他的画怎么会——”
“呵呵,小子有长进,这次终于聪明了一点儿。”
“伽西亚虽然是冒牌货,不过这个秘密他自然是知道的,他自己的血虽然不管用,可是凡尔赛宫中前前后后住过十几任龙之子,要从医神殿中取得前任龙之子的存血,以他的身份不费吹灰之力。你小子还记得那瓶颜料了吗?就是我模仿伽西亚的笔迹,在你拿回来的伪造的那幅龙之子的肖像画上,签名时用的那瓶!”
“原来那瓶是——”康奈尔公爵瞠目结舌。
“没错,是前任龙之子的血!至于我是从哪儿弄来的?呵呵,这个——对不起,保密!”
“斯科特不可能知道这个秘密,就算他知道,他也绝对没有本事能弄到前任龙之子的血,所以,他没可能换画。”
“斯科特一没理由二没机会三没能力与我们为敌,而这幅画上的签名确是用的龙之子的血,也就是说,现在我们手中的这幅画,的确是伽西亚的原画。”卡夫卡勋爵继续摸他的鼻子,“可是,伽西亚所画的下任龙之子,怎么会跟我们伪造的画上的龙之子一模一样?”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光不时从康奈尔公爵的身上扫过,眼神中寒气大盛,连房中的空气都随之下降了几度。
感受到这股寒气,康奈尔公爵缩了缩脖子:“卡夫卡,你什么意思,你不会是怀疑我吧?”
“不是小康。”沃夫老爵爷的声音虽然不大,而且明显有气无力,却隐隐带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小康怎么会知道伽西亚想要画谁?!”
“再说了,换画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发疯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小康这幅画是找布鲁斯画的吧,布鲁斯这辈子都没见过伽西亚,更不可能知道伽西亚会画谁。而伽西亚也一样,事实上,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位叫布鲁斯的画师,伪造了一幅龙之子的肖像画!”
“可是,两幅画上画的人的确是一模一样!”
“我已经说过了,唯一的解释是——”
“神迹!”
“龙神的神迹!”
“布鲁斯也好,伽西亚也罢,他们在作画时都得到了龙神的授意!所以他们画出来的人,全都一模一样!”
康奈尔公爵苦笑,“也就是说,即便我们找来画龙之子的人不是布鲁斯,而是别的画师,结果——也是一样?”
“不错。”沃夫老爵爷的声音从未有过的严肃。
“另一方面,也就是说,现在画上的这个少年,就是龙神所指定的传人,真真正正的下任龙之子?”黑暗中,卡夫卡勋爵的声音冰冷。
“非常正确。”沃夫老爵爷笑吟吟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虽然现在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
“很好,我会在教会找到他之前,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随着“啪——”的一声轻响,一股强大的寒流席卷整个会议室,寒气散尽,卡夫卡勋爵充满自信的声音也消失在房门外。
“现在的年轻人啊!”面对着卡夫卡勋爵离去的方向,沃夫老爵爷笑着捋了捋他的山羊胡子,施施然坐下。
这一坐,却坐了个空。
“嘭——”的一声,老爵爷的屁股和会议室的地板来了一次结结实实的亲密接触。
中气十足、令人心碎的哀嚎声响彻元老院:“卡夫卡你个小混球,说话就说话,没事儿摆什么酷,干嘛把屋里的家具全都震碎了……哎哟……我老人家的腰……”
康奈尔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