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粥随记》温风散粥饧

317、2024.7.13

　　我还是出门了。说了一声去散步，就扯了件衬衫出门了。
　　今天北京下雨，我出门的时候正好赶上短暂的雨停，空气很好。树下落了一地槐花，雨打过，清新的香气。
　　也不算雨停。几步路，又开始飘起雨丝。我看见马路略微凹陷的积水水面上，滴滴答答的水波；我看见绿草里摇曳的紫色小花。
　　头发湿了，我不在乎，我在凉风里走着。皮肤的温度和我的心情一样，都凉了下来。不再是亢奋的焦躁，变成了凉凉的焦躁。
　　不过也没什么区别。
　　这条路又施工重建了，我昨天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了。我已知的这二十年，翻新，翻新，翻新。我已经快记不清儿时的样子。而在我未知的过去，就更多了。
　　但对城市来说，不是坏事。世界总在更新。
　　像我们这种固旧守拙的才是坏东西。
　　“……”
　　我管家里要了点买水的钱，然后窝窝囊囊地走进烟酒超市买了盒烟。
　　买到了。
　　挺好的，还以为买不到呢，很多别的地方都买不到这烟了。
　　挺不好的，还以为这几天不会抽，就能戒掉了呢。
　　我夹着那根点燃的烟，走到一棵粗壮的树底下，算是躲雨。
　　刚才情绪上头的时候想哭，哭不出来，现在头晕目眩的就可以哭出来了。低着头，黑发遮着脸，我在无人处抹掉眼泪。
　　我好像更像父亲了。
　　我无可避免地越来越像他，就像我身上和他相同位置相同形状的胎记，和同样的一颗痣。
　　如果在他的心里，他这一生很失败，那看来，我这一生也很失败。
　　我总希望我可以比他更强些，至少能认清自己的处境，至少想努力去改变。
　　但其实也没区别。
　　一个是失败地过完一生，一个是比对着前车之鉴结果还是很失败地描完一生。
　　我在干嘛啊。

　　我站在树底下，仰头看高架桥，和车流。
　　那天，我整个人崩掉，试图重新规划我的——不说后半生吧，就暂时先管——我的后半年，要以怎样的状态和模式去运作。我觉得我像一台重启的老旧计算机，拿掉一个bug的同时也瘫痪了。但没有计划，又更叫人焦虑。
　　一个朋友说：“哪有那么大的事，没有。你想得太严重了。怎么就天塌了？什么就塌了？休息好了正常活。”
　　以往听到这种话，我肯定要生气，但当时，我只觉得那像一剂定心丸。
　　好像是没有什么大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情绪波动。但人都有情绪波动，过去就好了。
　　嗯，过去就好了。
　　之后的话……安排日程的时候，再多加入一些空当好了，给情绪留一些富裕，避免再造成不必要的对冲。
　　管不了的事，还是少上心吧。干着急，在外面抽一宿烟，最后还不是没我什么事。明明知道自己说那么多又没用。
　　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桃花债……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最莫名其妙的时候，酒友都背着人跟我打眼色——他怎么来了？
　　我——我哪知道啊？
　　她——他知道你在这？
　　我——不应该啊！
　　她——你发朋友圈了？
　　我——我今天还没发呢！
　　她——那他怎么又来了？
　　我——我不知道啊！
　　是的，纯眼色。
　　调酒那哥们当时埋头干饭呢，没看见，抬头的时候看见我俩挤眉弄眼，张嘴就问：“啥啥啥？咋了？”
　　“没咋！”
　　“没咋！”
　　他：“啥啥啥？啥瓜？有什么瓜？”
　　“没有！！”
　　“没有！！”
　　甚至说到后来，他们还推测，是不是某人就纯M，就喜欢这种受虐的感觉。
　　我：“我什么都没干啊！！”
　　“冷落，又何尝不是一种虐呢。”
　　“……”
　　给我气笑了。
　　随便吧，我不关心。

　　.
　　约了妈妈吃饭。
　　聊完之后，感觉心脏被重创了。
　　除了一如既往的五味杂陈和酸楚以外，还多了一份沉淀之后的庆幸——庆幸不是儿时的自己在经历这些，同时多了一份决然。
　　我是一个问题无法解决就浑身难受的人，于是我总在四处碰壁，试图寻找最佳解决方案。我小时候就曾和她沟通过无数次，但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争吵。我找不到办法，我焦躁。但还是在无数次尝试和失望之后渐渐疲惫了，我不再想要解决，也埋去那一丝仍想试试看的侥幸。
　　是现在，是今天，我觉得，我早已成年，她也日渐老去，我应该再试试。
　　但果然没有任何变化。
　　所以那一丝侥幸也没有了。火星被翻出来，踩灭。没有了。
　　我从此不会再和她说一句我的事，因为我累了。就像过去那些年一样，不和她讲心事，区别是，我不再像那些年一样，总还跃跃欲试——总还觉得，只是我不说，说了，也许会好。
　　不会好。
　　天生陌路。

　　.
　　把她送走之后，我去了湖边。本就是临时起意的出行，所以手机电量告急，重游故地以后，彻底关机。
　　我不回去，不想回去。关机也没关系，我走了很远，最后坐在一家熟悉的麦当劳。这感觉也很熟悉。中学的时候，我被逼疯了，如果不是不得已，我真的不会逃课。我只是想跑，只是想清净，只是想安静一下。那时候，有时候也会跑到这里，坐着，手机关机。她们会找我，但仍坚信这是我博得关注的小伎俩。
　　操，拜托，我是真想跑。关注个鸡毛啊。
　　不过今天我已经告知她们我去了湖边，也告知了我手机没电，应该没事了。而且我也说了我十点钟有个会要开，所以十点前是肯定要到家的。应该没事了。

　　.
　　放屁。
　　一进门，着急的老奶，哭泣的妈，满头问号的我，一地鸡毛的家。
　　我才知道，因为我妈给我打电话打不通，我奶给我打电话也打不通，我妈又开车找回我奶奶家了，俩人一老一小沿着湖找啊，一人揣了一颗心脏病的药。
　　“我不是说了我在散步吗？”
　　“我不是说了我手机没电了吗？”
　　“我不是说了我十点前回来吗？”
　　我看着这令人泪目的温情一幕，皱着眉，只蹦出以上三句话。
　　我更想跑了。
　　我妈疯了一样，哭着指摘我，我奶奶也谴责我不应该让家人担心。
　　而我再也无法共情。
　　她们要我为家里人考虑，要我踏踏实实待在家里，这样大家都放心。
　　对，如果我出门，大家都不放心，是吧。
　　那如果我不出门呢？会怎么样？我没说。
　　我会死。
　　我疯狂地感到我会死，我觉得我现在就要死了，我应该冲进厨房举刀自裁，但我没有这么做。
　　因为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已经尝试过了，我知道这样我死不了。
　　我没有表情，也许有，那就是皱着眉，看她哭。我蹲在地上，懒得站着。
　　我回想无数次与危险擦肩的时刻，反思当时为什么没有出意外。
　　“……”
　　我想起来，今天散步的时候，一路感想。看到提着很多重物的搬运工，我会替他们感到疲惫。看到摔倒在地上的小孩，我会替他感到疼痛。看到太阳底下坐在电动车上戴着头盔的外卖员，我会替他感到炎热。
　　我为自己的圣母悲悯感到可笑，但那一刻我也忽然想起来，我并不是什么共情力差的人。
　　连擦肩而过的路人，我都能同情叹惋，何况是相处多年的家人呢。
　　我一直都知道，她们每一个人的辛苦。格外知道。
　　我也一直都心疼，她们每一个人的遭遇。格外心疼。
　　因为这种理解和心疼，我做出了我的一系列决定，在外人看来更是了不起的好脾气。
　　除了他们本人，所有人都知道，我爱她们。
　　这多好玩啊。
　　但是这么多年过来了，我发现，在这段关系里，我把心掰成好几瓣，同情着所有人，逢年过节我要计算好日子掰成瓣过，特殊日子也要拎着我那一棺材就能打包的行李四处辗转陪伴。
　　就是没有人同情我。
　　就是没有人同情我。
　　所以我现在只想同情我自己。
　　我只想跑，我只想死。
　　如果“爱”，就是把自己想施加给对方的好东西，全都不管用什么手段丢过去，然后说：“这是我爱你。”
　　那我已经很爱她们了。你们这样对我做的，所以我如数奉还，我觉得没有问题。我做人本就像面镜子。
　　我现在不想管你们为我短暂两三个小时的失联有多担心有多大呼小叫，我只想死。
　　我也不想听“你死了妈妈怎么办奶奶怎么办”，我只想死。
　　因为我想过太多年太多遍你们该怎么办了，我现在只想想，我怎么办。
　　我怎么办啊？
　　我怎么办啊？
　　我自己怎么办啊？
　　我不应该回来，我应该一直住在我的小屋，然后哪天突然死掉。
　　或者寻欢作乐，那也乐得自在。
　　而不是回来，被关起来，被控制住，只是因为你爱我。

　　她问我：“你怎么就那么贱，你有那么缺钱吗？”
　　我说：“你觉得我是缺钱才贱的吗？我为什么觉得自己贱，你不知道吗？”
　　她说：“我不知道。”
　　我笑了：“我知道你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说一百遍你也不会知道。
　　你亲手把我变成这样，你如果知道，你当年也不会那么做。
　　你当然不知道。
　　你只会说：“是你自己太脆弱。”
　　太棒了，太棒了。
　　但我仍然忍不住同情，我仍然忍不住共情，我知道她为什么变成这样。我知道她会这样对我，是因为她本就是个可怜人。
　　偏偏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我为什么变成这样。
　　所以寒心。
　　想起一次，寒心一次，年复一年，寒心一万次。
　　总有人看到我和妈妈的相处，会感叹：“羡慕这样的家庭。”
　　但只有我知道，我和她看似很不错的表面关系，是因为我们都是成年人。你总会和你的朋友、同事、同学处的很好，因为你有基本的情商。所以跟家人处得看起来不错，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很耗费心力，因为全天24小时开启营业状态。想象一下，一天24小时在公司上班，还要不时应付你的老板。
　　我只能常常一个人躲起来，回复能量。回复得差不多了，再去哄她们。
　　一个感性脆弱的强势疯子，一个外冷内热的强势老人，我还是可以哄的。
　　我就是最近，能量太低了。
　　过得太烂了。
　　我不该选择这些天回来陪她们的。
　　我现在只想跑。
　　我还是如愿提刀尝试了一下白天的想法。
　　我没有死，我还是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