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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村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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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下乡
镜头一:明晃晃的太阳,寂静的田野。
镜头二:背了一个大布包,双手提着大包东西的一个刚毕业的‘我’,走在七拐八弯的泥土路上。
特写:我的衣服全湿了。
一丝风都没有,连空气似乎都热得冒烟了。偌大的原野只能听到似乎永远停不下来的蝉鸣。这叫声让人烦躁极了。这是八十年代的最后一个夏天,异常的燥热。虽然日历上早就入秋了,但太阳的热度一点没有减少,民间俗称的‘晒24个秋老虎’真的就‘晒’起来了。
按照国家的政策,我和当年的所有大学毕业生一样,先下基层去锻炼一年,一年后再正式重新分配。
我姓东方,是复姓,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姓而已,我的名字叫东方亮。小名叫亮亮。我去的地方是我们县最偏僻的地方——被戏称为我们县的“甘阿凉”地区。那里离县城最远,连公路都还没有修通——有点象西藏的墨脱县。只有一条机耕道,县上的公交车根本就开不进去。要进一趟县城,需要花大半天走几十里土路,来到镇子上,然后从镇上坐班车进城。班车也不是每天都有,是隔两天才会有,而且只有上午一班车。错过就只有走路进城了。
不仅交通不便,生活更是极其不便。要买点油盐酱醋茶,都必须花上一天时间,除了镇子上有商店外,“广阔天地”是什么也买不到的,一包火柴一小撮盐都买不到。
正因此吧,一般都很少有人愿意来这里工作。就是分配到这里工作的,都会想方设法调离。
当地的经济发展也很滞后,几乎没有什么工业,连作坊式的乡镇企业都很少。
当地农民的主要收入还是靠种庄稼,靠家里喂点猪养点鸡鸭等。头脑活一点的农家,一般就是男人出去打工,女人在家照顾小孩老人,照顾庄稼,同时在家里编织夏布来卖给收购商,赚取一点钱补贴家用。夏布在我们县是很有名的,是我们县最重要的出口产品,主要销往日本韩国马来西亚印尼等。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县的农家几乎家家都会编织夏布,后来收购价越来越低,从九十年代开始,从业的人才慢慢减少,后来就干脆都出去打工了,没有人再编织夏布了。
我那年去的时候,还看见有少量人家在做这个营生。但都已经很少了,实际上留在家的人都不多了。
大概是受交通和经济这两大因素的困扰吧。据我后来了解到的,当地光棍特别多,当地的女孩子拼命想嫁出去,而外面的女孩子又绝对不想嫁进来。这样当地就出现了不少二十多三十多甚至四十多岁的单身汉。
能够娶妻生子,在当地绝对不亚于买彩票中几亿大奖。
因为光棍特别多吧,有人贩子就盯上了光棍们的钱袋子。开始从云南贵州等地骗来一些女孩子卖给当地光棍做老婆,从九十年代到新世纪头十年还从越南缅甸骗来了一些女孩子卖给当地人。
这些骗来的新娘,几年内,生了一两个孩子后,大概是丈夫家人看得不那么紧了,就逃跑了。有些成功了,有些又被抓回来了。
被抓回来的,其中有人被打死了,公安立案调查,抓了一些人,包括人贩子,此事中央电视台都报道过。
一组镜头:1,央视焦点访谈《川南某县买卖新娘》,
2,四川电视台采访‘新娘’和警察,
3,《成都商报》《华西都市报》专题报道 。
总之,那年的夏天,我去的地方绝对是个‘老少边穷’地区,是没有人愿意去工作和生活的地方。至于我为什么被分配到那里,我最初以为是因为我去过天安门广场,在哪里看过热闹,也跟着众人喊过一些热血沸腾的口号。其实不是,那年的大学生,有几个没有去过呢?何至于完全针对我呢?事后我了解到,可能主要是因为我没有找人做工作——既然没有找人,没有做工作,自然人家想怎么安排你,就怎么安排你了。
不过,真心话,对去这样一个地方,我自己并没有就怎么“伤心”“难过”。
我本身就是农村娃,对农村生活不陌生,也不会排斥。
再说,我毕竟不是当年王小波他们那样多少有些娇生惯养的“知青”——他们来农村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是来改造世界观的。我不必接受再教育,也不必改造世界观——毕竟不是□□年代了,不会动不动就要被批斗,生活可能苦一点,但没有精神方面的压抑呀。从这点讲,我比王小波他们那一辈人,幸运多了。更何况,政策明确规定我们都只是下乡锻炼一年,一年后会重新分配——估计大部分都会安排进县城的。
所以,我真没有多‘伤心难过’。
我要去的地方是个村小,叫夏家湾村小。去村小前,我要先去中心校报到,然后由他们安排人送我到村小。如果是我自己,肯定是找不到这样一个地方的。
中心校大概有三十来个老师,有四百多学生,有一个教师食堂,也给学生提供一点午饭的服务——学生可以自己从家里带饭菜来,蒸热了吃。
中心校的吴校长接待了我。
“东方老师,委屈你了,我们的条件差呀。”吴校长一开口就说,“夏家湾村小条件尤其差,不好意思呀。”
吴校长这样一说,反让我不好再说什么。
“吴校长不要紧,我尽量克服吧。”
吴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慈眉善目的。
“对,尽量克服,好在你们也只是按照政策下来锻炼一年的,上面给我们说了,你们的所有关系全在县人事局。你们的工资也是县上发,和我们乡上没有关系。”吴校长说,“一年后,说不定不到一年你们就会进城的。所以,东方老师再艰苦,你就尽量克服吧。”
“好的,吴校长。”
吴校长叫人给我拿来了一个背篼,那里面有老师的,学生的所有教材课本,作业本,练习册,还有粉笔墨水等等。吴校长说我有七个学生,分属于三个年级,所有年级所有科目,我要一个人教完,作息时间要和中心校一样。
吴校长特别拿出一本厚厚的考勤本,上面有许多项目,几乎每一项都要老师学生签字。吴校长特别交代说这是以后学校检查和上级检查的重要参考,吴校长说不能大意。吴校长安排食堂的李师傅帮我背回去,顺便也送我。吴校长说以后每个月月初的第一周星期一下午3点,要来学校开会,学生可以提前放学。学校也会经常来查看教学情况,要查教案,查作业本等。
我说:“吴校长,没有问题,这是本职工作。”跟我交代完这些后,吴校长最后很关心地问我:“东方老师,你看你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我想了一下说:“吴校长,能不能够把小学六年的所有教材,和初中三年的所有教材都给我,旧的也行。我好有个整体了解。”
吴校长说:“这个简单,没有全新的,旧的我能够给你凑齐。”
“谢谢吴校长。”
吴校长让食堂李师傅送我去夏家湾村小,两地相距十来里地。
李师傅带着我,沿着一条河走。走了很长一段路,李师傅带我走上了一段山路。我们这里是川南丘陵地带,山说不上有多高,但连绵起伏,我们仿佛进入了真正的山区。路就在山坡间绕来绕去,初次来的人绝对找不到出路,要问人都难。因为我们一路走来,就没有看见几个人。李师傅说,都去打工了,留在家的没有几个。
李师傅说:“东方老师,就我们两人,我说实话,你不要介意。现在当个乡村教师,真的不如出外打工,一个月才三四十块。”李师傅说他女儿就在广东的电子厂上班,一个月包吃包住还有二百来块。
“特别是像你这样高大帅气的大学生来教乡村小学,真的是很亏。”李师傅的口气就是很看不上乡村教师的,尽管他也只是在乡村学校当一个食堂工人而已。我当然不会和李师傅生气。更何况人家讲的是大实话。李师傅把我送到后,东西一放下就离开了。好像生怕我要找他谈什么似的。不过李师傅走出去了一大段路,又走了回来:“东方老师,我多嘴,说两句。你还是找找吴校长说说情吧,你这里什么也没有,怎么生活呀?我觉得吴校长是希望你回去找他的。”我愣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只是感谢了李师傅,送了他一段路。
夏家湾村小,由三间破房子够成。说它破,一是都没有门,二是屋顶都有大大小小的破洞。一间卧室兼灶房,两间是教室。教室里只有石头课桌和几张烂凳子,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钻进屋子,在地面上留下了好几个大小的水坑。现在是夏天,有积水都会很快蒸发掉的,但地面的大小水坑痕迹清晰可见,墙壁上也有被雨水侵蚀后留下的象蛇象蜈蚣虫那样的水槽。有的地方就是一个大洞——我真担心再来一场大雨,这土墙说不定就会塌了。
灶房则更惨。一个破灶台,一个破水缸,一口锈迹斑斑的烂锅——锅底有破洞——我想能够不被人偷走当废铜烂铁卖了,简直是个奇迹。灶房里还有几捆柴草,就这样一个灶房要自己烧火做饭的可能性为零——这是我得出的唯一结论。灶房里还有一张破床——有床架子,而实际上根本不能够用,一睡上去绝对马上散架。
我看完了三间屋子,心就凉了大半。条件的艰苦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就像李师傅说的这里根本就不能够生活呀,也无法工作呀。
我现在有点明白李师傅为什么放下东西就走了,也有点明白李师傅为什么说当乡村教师还不如打工的了。
我在院子里怔怔地站了好半天。
现在的一切都必须我自己来面对。真的回去找吴校长求情?我摇摇头,我没有这样求人的习惯。没有办法,先看看周围吧。这是一个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视线所及根本看不到住家。后来我知道这里离最近的人家也有二三里地。
村小坐落在一个山窝里面,四面环山,背后竟然是乱坟岗,各年代的坟墓几乎占据了整个一匹山。有些坟墓因为年代久远,常年没有后人来祭拜,也没有后人来培培土等什么的,在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后,坟墓周围的土就被雨水冲刷掉了,挖得深的就裸露出棺材,挖得不深的有的甚至就有尸骨裸露出来。
不过乱坟岗里草倒是疯长,正因为这样,可能也增加了一些恐怖的气氛。可以肯定白天往这边走的人都会绕路而行,晚上则更没有人来了。
镜头一:乱坟岗。
特写:裸露的尸骨。
我心里有个疑问,当初设村小的时候,怎么会选了这么一个地方呢?真不知道拍板做决定的领导是怎么想的。老师害怕,学生恐怕更害怕。人多可能还好一点,人少恐怕会瘆得慌。
当然我自己是不怕这些的,可天天住在这里,还是会让人觉得心里不自然。
我后来听说这个村小原本是打算和邻村合并的,因为学生少,只有七个,乡上就打算把这几个学生合并到邻村去。
当然更主要是因为没有老师愿意到这里上课,连乡上的几个民办教师也不愿意来这里,这里离她们自己的家太远。因为我的到来,这个村小才暂时保留了。
这就是我未来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我现在这样就算是“国家的人”?拼命读书,考大学,全心全意要跳出农门,现在我又跳回来了?
我在心里苦笑。
当然我自己真不怎么在乎这点,不过要是我父亲我姐姐她们知道,她们肯定很难接受。
我在教室外的空地上,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打开我的行李,有一把用了四年的破吉他,有换洗的衣服,有书。我带的东西不少,但就是没有锅碗瓢盆,就是没有生活用具,更没有什么吃的东西,连一包火柴都没有。我好像是被甩到了一个无人的荒岛上。
我再次苦笑了一下。
我得首先解决吃饭问题。其次解决住的问题。
我打扫了一下卫生,然后跑去了镇子上,真的是跑着去的。我买了一堆吃的,饼干面条居多,买了水瓶,锅,水盆,茶壶,瓷碗,一把筷子,一张洗脸巾,几大盒火柴,还有一床草席等。背了两大兜,回到村小的时候,也因为天热,浑身汗湿,吃了点饼干,我跑去河边洗澡。河水特别清澈,绝对没有被污染,河水也特别清凉,在里面游泳绝对比在游泳池舒服上百倍。一时我竟不大想从河水中起来。一直到了晚上,抹黑回到村小,月光下的村小,树影屋影重重,我扫了一块平地出来,铺上席子,躺上睡觉。山上倒是挺凉快的,夜风徐徐,没有白天的半点燥热。
但是蚊子特别多,成群结队不要命地往你脸上身上撞。
完全没有办法,我只好把那几捆柴草搬出来,燃上一堆火,好驱赶蚊子。
蚊子倒是被驱赶了一部分,但我也热得汗流浃背了。在八月下旬,‘秋老虎’正肆虐的时候,还这样烤火,实在够受的。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好不容易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身上出了很多汗,不舒服,我拿上盆子,拿上换洗的衣服,又去河里洗澡了。一下水,真是浑身舒服了。
我花了两天时间,把屋子整理了出来,干净了,可以住人了。我也去买了蚊香和一个蜂窝煤的灶具。有了蚊香,我不用烧火驱蚊,有了蜂窝煤,我可以24小时不断火,可以烧水,做饭,生活基本能够满足。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是上门去,请我的学生来报名,准备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