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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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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一:杂草丛生的乱坟岗。
周末我去给乔军家送公粮。
我绕过乱坟岗,走到了山的背后,虽然说起来近,可实际走起来,弯来拐去的,还是要花十多分钟。
乔军家在半山坡上,有三间瓦房,屋前有个几十平的坝子,坝子里有一半的空间是堆着玉米,有些还没有来得及掰下来。坝子里躺着三条狗,见到我这个生人的时候,这狗竟然不冲过来,也不叫唤,甚至最后还冲我摇尾巴。我想那是乔军妈妈在给它们下命令的缘故。坝子前面种了一排桔子树,桔子树下有一大群鸡鸭在自由的觅食。这些家禽在土里刨食,吃点石子,蚯蚓,青菜什么的,长大后,它们的肉的确要好吃很多。桔子树下面种了一大片青菜,这就是农家的菜地了。
再回头看看屋子,屋后和两侧是竹林和树木,树林一直延申到了山上。而房子的两侧各搭建了一个草棚子,一个堆柴草,一个是旱厕。
这个山湾就她一家人。后来我知道,离她家两里外才有一个大房子。那里有几户人家合住,要到大房子,必须下坡再转个一个湾才看得见。乔军家有点与世隔绝的样子了。我想在此隐居也许很好,但在这里生活住家可能不大合适——很简单,如果有点什么事情要找人帮忙会很难。我心里有点疑惑——她们为什么要在这个山弯里建房呢?我有疑惑,但没有问。
乔军家中间那间是堂屋,右边是卧室,左边是灶房,卧室我肯定不能够去看。堂屋正中有一张饭桌,四张凳子,饭桌上有一个竹子编成的罩子罩着什么东西,也许是泡菜?农家一般都是这样的情况,头一顿没有吃完的,或者就是泡菜之类的,丢了可惜,就放在饭桌上,用罩子罩住。堂屋的一个角落整齐地码着十来个大南瓜,显然是头年留下来的黄南瓜,这种南瓜特别甜,有些人买菜的时候,会专门挑这种南瓜买。
乔军妈妈后来告诉我,很多人不敢去乱坟岗,她就不怕,专门在那里栽种了很多南瓜,一年怕要收获上千斤南瓜。吃不完,她就拿来喂猪。堂屋的一侧放着几张小凳子和一张小方桌,方桌有几本小学课本和作业本。叠放得很整齐。堂屋的另一侧是张织布机,旁边是织布用的麻和一些线头。
灶房里有一个大灶台,一个大水缸,水缸上还有一个沙缸,一根软管不断有水流到沙缸里,那软管伸到了墙外,乔军妈妈说那是山上流下来的泉水,经过沙缸的再次过滤后,水缸里的水就特别干净了。我想她送我的水应该就是这水缸里的水了。
灶房里占了一半空间的是猪圈,乔军妈妈喂了四头猪,两只大的,两只小的。乔军妈妈说,大的过年的时候拿去卖,小的喂到明年六月份拿去卖,乔军妈妈说她每年能够喂四头猪,这是她的主要的经济来源。我忍不住称赞说:“乔军妈妈,你真能干。”我知道,很多农村人也很勤快,也喂猪,一年能够喂两头,上半年一头,下半年一头,这已经是极限了,她竟然能够喂四头,很了不起了。乔军妈妈倒也不跟我谦虚。
“东方老师,能干倒不一定,但我肯定不笨。不过,这还是不如出去打工强。”
“是吗?”
“肯定呀,我不是一个懒婆娘,我每天张开眼几乎就在干活,还是挣不了几个钱,还要供孩子上学,还要交公粮,还有这样那样的收费,搞不清楚,反正喊你交你就得交,一年辛苦下来真没有几个钱,只是吃粮吃菜不花钱买。”乔军妈妈说,“如果不是牵挂儿子,我肯定也跟他们一起出去打工了。”我不好说什么,我毕竟不了解她的生活状况,我不能评价。我在乔军家,没有看见农家常有的装粮食的柜子和泡菜坛子,还有衣柜之类,我估计是在卧室,这是不应该去看的。
乔军家给我的总体印象是干净整洁,没有乱放杂物,墙上屋顶上没有灰尘,更没有蜘蛛网,尽管是没有粉刷的土墙,但仍然让人觉得主人家连墙壁也是经常打扫的。乔军妈妈是一个爱干净的紧紧有条的女人。
我们要去送公粮了,乔军妈妈装了一背篼的稻谷,一背篼红苕,红苕是拿去卖的。
乔军妈妈说:“东方老师不好意思了,让你来下苦力。”
我说:“这没有什么。”乔军帮他妈妈提了一框鸡蛋走在最前面,乔军妈妈居中,我走在最后,我发现她手上一直拿着镰刀。这镰刀好像就随时带在她身边的。
镜头二:拿着镰刀的乔军妈妈
我问:“乔军妈妈,我看你经常拿着镰刀,为什么?”乔军妈妈看看周围,田野大部分开始裸露出来了,玉米高粱大都被砍倒了,有人正在地里忙,有些就大包大包地往家里搬。
“东方老师,你是外地来的,你不知道我们这地方不安全。”
“啊?光天化日下,应该没有什么吧?”乔军妈妈摇摇头。“不是那样的,我们这一带已经发生了好几起拦路抢劫□□案,本地人都知道,只是没有报警。”
“为什么不报警?”我有些激动,这么恶行的案子,怎么能够不报警?
“没有用,派出所要么不查,要么也查不出来的。”
“啊?”
我张大了嘴。
乔军妈妈叹气说:“大家都信不过派出所了,除非是发生在他们自己的亲人身上,否则他们不会拼命查的。”乔军妈妈说,“查又可能查不出来,报了警的话,说不定还让周围的人都知道了。是姑娘,以后还怎么嫁人?是媳妇,说不定闹离婚,是老妇,老脸往哪里搁?这种事大家开头可能还是同情是义愤,时间长了后就会在背后指指点点,如果发生矛盾,吵架什么的,一定会被当成痛处被人狠戳,谁受得了?还不如不报警。”
我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好半天都呆呆地。
“东方老师我说这些可能吓到你了,可事实如此。”
到了镇子上,我们先交了公粮,粮食局(那时粮食局还没有撤销)的对说乔军妈妈说,“你还没有交完。”乔军妈妈说下周再来,多了背不动。交完公粮后,我们就上街去卖了红苕和鸡蛋,红苕三分一斤,鸡蛋八分一只。卖完后,乔军妈妈买了要织布的线团和两背篼麻,有这个东西才能够织布。
那天回家后,乔军妈妈一直跟我道歉说,让我受累受饿了,我说没事,不要客气。乔军妈妈忙着做饭,乔军帮她妈妈烧火,我想去帮忙,乔军妈妈不肯,我说我在家也经常做家务。
“东方老师家也是农村的?”
“是的。”
那顿饭可真香,一是饿了,二是乔军妈妈做的几个菜味道确实好。我多添了一碗饭,自己都不知道怎么那么能吃。那天剩下的时间,我还是准备去游泳,身上有汗,不洗不舒服。我问乔军要不要跟我去洗澡。乔军很兴奋,他看向自己妈妈。
“东方老师……”
乔军妈妈欲言又止。我以为她是担心乔军安全,我说:“乔军妈妈,有我在,不用担心乔军的安全。”
“东方老师,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是?”
乔军妈妈犹豫了一下,说道:“唉,东方老师你是外来人,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河是承包给了私人的——是派出所所长承包的。下河洗澡,无论大人小孩子,抓到一次罚款50,钓鱼罚款200,打鱼罚款500——10000。”
我愣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天然河道,下去洗澡还要被罚款。
“东方老师,你偶尔洗一次,一早一晚去洗,可能也没有什么,但你经常去甚至天天去肯定会被注意到的。有些人要讨好所长,肯定会告密的。”
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我游泳的时候,总是没有看见任何人。我说:“钓鱼,打鱼罚款可以理解,可是洗澡算什么?”
“他管你算什么,反正逮到就罚款。”乔军妈妈说,“他是派出所所长,谁敢惹他呀?东方老师你也没有必要惹麻烦。”
我当然知道乔军妈妈是好心,我也明白本地人已经习惯了不去河里洗澡。但我后来还是说:“乔军,走,老师带你去游泳。”那天下午,我教会了乔军游泳,我们在河里游泳的时候,乔军妈妈就在河边看着,乔军刚刚学会,人还特别兴奋,如果不喊他上岸,他肯定不想起来。
“东方老师,到家里吃晚饭吧,你那里真的不好弄。”乔军妈妈说,乔军也缠着我,拉我去,我觉得过于推辞就有些矫情了,再说自己回去也只能够下面条吃。
“东方老师,其实我挺敬佩你的。”我好惶恐,“乔军妈妈,我有什么值得敬佩的?”
“当然值得敬佩呀,你一个人被甩到我们这样的山旮旯,根本无法生活,你竟坚持了下来,还把学生带得好好的,真难得。”
我们边走边聊,乔军妈妈问:“东方老师,真的,我也一直奇怪,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当老师呀?上一个老师是蔡家湾的蔡老师,他怕都教了十多年了,他都不干了。”
“为什么?”
“他说钱少,才二十五块钱一个月,干一年还不如人家在外打工一个月。他之所以一直坚持,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转正,成为吃公粮的正式老师。可迟迟等不到,他就觉得没有必要坚持了。这个村小都要撤了,你怎么又来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上面分我到这里,我就到这里来了。”
乔军妈妈叹了口气,很同情我的样子。
“那你们今年分配得太差了。”
“是,今年回来的大学生全都下乡镇了。”
“为什么呢?”
“政策规定吧。”乔军妈妈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说:“东方老师你来的那天我就在后面,”乔军妈妈的意思她当时就在乱坟岗。
“我看到李师傅送你来的,我以为你会转身走人的,没有想你还自己收拾了屋子,还跑去买了很多生活用品,还按部就班开始了你的新生活,你还真打算在这里安家似的。”我有些尬尴地笑了。
“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分都分到这里了。”
“不,能够忍受常人忍受不了的生活的人,一定有自己的志向和追求。”乔军妈妈说得斩钉截铁,我抬起头,夕阳下的乔军妈妈显得光彩照人。
她让我很惊诧。
“东方老师,从个人角度讲,我巴不得你能够长期在我们这里,把乔军带毕业,我巴不得这样,我相信很多家长也是这样想法。但是我觉得这对你不公平——在我们这样的地方你的志向和追求得不到施展,你是金子也只会被埋没。”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她当然不是一般的农村妇女,她的谈吐,她的见识不是一般的农村妇女可比的。
当她向我借书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感觉了。
“东方老师,我感觉得出来,我儿子也感觉得出来,很多转来的孩子也感觉得出来,你是真正能够给孩子带来快乐和幸福的老师。你想成为中国的苏霍姆林斯基。你这一志向这一理想只有在城市,甚至是大城市才可能成为现实。”
我相当震惊,我喜欢苏霍姆林斯基,他的很多教育理念是我深深赞同的。而且我也确实觉得他说出了教育的实质,说出了教育的真理。但是我从来就没有敢想成为他那样的教育名家,这个太遥远了,我半天说不出话。
“乔军妈妈你实在高看我了,我毕竟才从学校出来,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我没有想那么远。”
我们已经能够看见乔军家的屋子了,那三条狗摇着尾巴向我们跑来。乔军跑去迎接它们,狗在乔军身上蹭来蹭去,不时还舔舔乔军的手。
“东方老师,我是出于好心,你不要把现实想得太美好了。”
我忙说:“乔军妈妈,我知道,我知道。”
“比如这次把东方老师派到夏家湾村小,其实吴校长完全可以不这样做。”
我很不解。
“我觉得吴校长是在故意整你。”
这话让我大为吃惊,不会吧,吴校长那样慈眉善目,他整我干什么?我们前世无怨后世无仇,他没有理由整我呀。
“东方老师,你还别不信,这个村小,吴校长想喊任何人来都喊不动。公办老师惹急了会跟他吵,他没有多少办法,人家是铁饭碗,不是他说下就能够下的。民办老师呢,则更不鸟他,大不了就是不干了。就像蔡老师,人家出去打工挣钱还多点,谁会尿他?只有喊你,你是新老师,你不了解情况,只有你会听他的。”
我愣住了。乔军妈妈说的对吗?我心里一团疑惑。
“就算吴校长不是故意整你,也是要显示一下自己的权力,指使你到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你还不能不来,他心里会洋洋得意的。”
我想说点什么,但后来一想,算了,何必跟乔军妈妈争论呢?人家还那么热心地帮助你,她说得对不对,听到就是了。
那天回村小后,我点一只了蜡烛,一边写教学日志,填考勤本,完了后弹了一会儿琴,一边忍不住在想乔军妈妈的话。同时也在想:怎么不见乔军的爸呢?也许是出去打工了?人家不说,我自然就不好问——我关心这些也没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