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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二章 琉璃火·未央天(6) ...

  •   在这支庞大而奇特的送亲队伍的护卫下,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临近子夜的时候,送亲队伍终于顺利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南诏王府。
      和送亲队伍的庞大阵势相比,南诏府的迎亲队可谓是寒酸无比——带队的只是府上一名年过六旬的老嫫嫫,无论是南诏王爷连楚、王妃贺兰、正主儿五世子连烨,还是他的哥哥四世子连璧,竟然一个都没有出现。
      就连南诏王爷的侧妃姨娘,都没一个露面的,南诏府对这位“世子妃”的“重视”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王成长出了一口气,对他而言,南诏府派谁出来接亲都并不打紧,重要的是,人已经交到了南诏府手中,他王成现在终于解脱了!

      “老奴率南诏府诸人恭请世子妃下轿!”
      当这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时,连华全身陡然一震。
      虽然十六年的岁月令这声音听起来比从前苍老了许多,连华还是第一时间就猜到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苏嫫嫫!
      南诏王妃贺兰雅洁的奶娘!
      一种无比亲切、无比温馨的感觉笼罩在少女的心头——小时候她随父母到南诏府玩耍,苏嫫嫫对她总是特别的关爱,经常逗着她玩儿,给她做好吃的糕饼,还时不时地备上各种精致的小玩意儿送她;而十六年前那个夏节的夜晚,亦正是这个声音的主人,挽着当时扮成送莲子的小男孩的她的小手,将她带入这朱墙红漆大门内的南诏王府,于是,便有了后来所发生的一切——
      厚实的轿帘掀开,突然透进轿内的光亮让连华不自禁地眯了一下眼睛,然后,透过半透明的红绸盖头,连华在十六年后又一次见到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清秀白皙的面容透着端庄和温婉,嘴角一如既往地挂着慈祥和蔼的笑容,决不会因为站在她对面的人身份的高贵或是卑微而有丝毫的改变。然而,十六年的岁月还是让无情的秋霜染白了她的双鬓,在她曾经光洁如玉的脸上横七竖八地刻上了道道皱纹。
      屈指算来,如今的苏嫫嫫,当已过了花甲之龄了吧?!
      身为女人,终究敌不过岁月的无情啊!

      隔着大红的盖头,苏嫫嫫看不清连华的脸,就算看清了,她也决计认不出,眼前这个女子,就是十六年前那个在她怀中撒娇的南平小郡主。
      办交接,派喜礼,跃火盆……一番张罗安排后,王成带着总务府的侍女仆从匆匆离开,羽林军和内廷侍卫也各自打道回府,简杰带着他的护卫军径直去向南诏王爷交差,迎亲队中的诸人也各自去忙活各自的事情了……此时,连华的身边,只剩下苏嫫嫫和她带来的两名接亲侍婢、两名掌灯仆从。
      “烨世子的居所在王府后院的怜香阁,请世子妃随老奴前来!”声音依然是缓慢清晰、彬彬有礼。不知为何,连华却突然觉得,这原本听来无比亲切的声音中,此刻却多了一段距离、一份冷漠。
      低下头,连华怅然若失。

      紧随着苏嫫嫫的脚步,穿越南诏府中的重重殿阁,所过之处,大道小径的两侧,挂着的那一溜儿绣着金灿灿的“喜”字的大红灯笼,招摇在夏夜的晚风中,那一闪一闪的红光,伴着道路两侧的舞榭歌台、楼堂殿阁上明明灭灭的灯火,映在朱阁高墙五彩的琉璃瓦间,映在亭台楼阁七彩的琉璃门窗上,恍如天际的星星降临尘世,星星点点、如梦似幻。
      当这一幕幕曾经无比熟悉的场景渐次映入眼帘,于是,那些已经尘封于心灵深处的记忆便渐渐从连华的脑海中苏醒,并且逐渐地清晰起来,与眼前现实的影像一点点地重合。
      ——记忆中自己第一次随母亲来南诏府见二姨的时候,小小年纪的自己,就是紧紧地拽着母亲的裙角,走过这样的一条道路……
      ——十六年前的那个夏节的夜晚,自己不也是提着藏有弟弟的竹篮,紧随着苏嫫嫫的脚步,走过同样的一条道路?
      十六年了!已经十六年了!
      雕栏玉砌,朱颜未改,碧瓦红墙间,琉璃火闪烁依旧……
      母亲走了,苏嫫嫫老了,而自己,也早已不再是十六年前的那个连华……
      物是,却已人非……
      泪水不由自主地溢满眼眶,于是,眼前那些熟悉而清晰的景像,那些在夏夜的晚风中如星星般闪烁的美丽的琉璃火,便于十六年后,再次在连华的眼中朦胧。
      藉着红盖头的遮掩,悄然拭去眼角的泪水,连华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十六年前,当自己抱着必死的决心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十六年后的今天,自己还有机会再次踏入这里,而且,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

      不远处,一座清雅的小筑孤立于荷花池畔,池中的睡莲散发出淡淡的幽香,老远就可以闻到。
      “世子妃殿下,前面就是烨世子殿下所住的怜香阁了,今晚就请世子妃在这里侍候世子殿下。”苏嫫嫫的声音,依旧是彬彬有礼却不带半分情感。
      “对了,世子妃勿怪老奴多嘴,怜香阁原本是烨世子殿下的母亲贺兰大妃的居所,烨世子自打出生起就一直随大妃一起住在这里,满十岁后大妃才搬往别处住,这里面的装饰布置,都是大妃亲自弄的,还请世子妃勿要乱动,免得惹恼了大妃和世子!”
      深深地看了苏嫫嫫一眼,那种充满关切的温馨感觉,又再一次涌上连华的心头——不管岁月是多么的无情,苏嫫嫫还是从前的那个苏嫫嫫啊!

      大红的窗帘,大红的地毯,大红的纱帐,大红的被褥,再加上红木的家具,衬着墙上大红的喜字,桌上那对大红的龙凤双烛,和摇曳的红色烛光映红的墙壁……整个房间除了红色,还是红色。安顿妥当后,苏嫫嫫和侍女们已退出房外,屋内只剩下连华孤身一人。
      随手揭下头上描龙绣凤的大红盖头,于是,这大红的房间,便无比清晰地呈现在连华的眼前——一如十六年前那个夏节的夜晚。
      ——十六年前,扮成卖莲子的小男孩的她,正是在苏嫫嫫的带领下,走进眼前这个大红色的房间,将刚刚出生的弟弟,交到了二姨贺兰雅洁的手上!!!
      轻轻抚摸着红木大床上金漆的雕花,连华心下感叹,造化何其弄人?谁能想到,十六年后,这间大红色的房间,竟然会作了她和弟弟连烨新婚的洞房!

      十六年前的那天晚上,当苏嫫嫫领着她踏入这里的时候,这间被用作二姨贺兰雅洁待产的房间,就如同今天晚上一样,被布置成大红的颜色,一如南平府中母亲去世时所在的那间屋子一般。
      而二姨贺兰雅洁,就斜倚在这张红木雕花的大床上,背后垫着大红色的靠枕,身上盖着大红的被褥,那张和母亲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美丽面庞,在红色烛火的映照下呈现出健康的粉红色。
      在那一刻,连华仿佛看到已经离开人世的母亲又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只是,面前的那个女人,听完了刚刚痛失双亲的她对这几天经历的哭述,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和悲痛后,看着仅仅只有十一岁的她时,目光中所流露出的那份镇定、冷漠与淡然,让小小年纪的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母亲看她的时候,眼睛里从来都不会流露出这样冰冷的眼神!
      “连华,别怪你二姨心狠,虽然二姨很同情你,但二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也知道,不管你父母是不是被冤枉的,叛国谋逆都是祸及全家的死罪,收容包庇者罪同连坐。姐姐、姐夫这一走,北泽府的注意力一定会转移到南诏府的身上,你大伯正愁抓不住你楚叔叔的把柄,我不能为了这个孩子,拿南诏府上下数百口人的生命冒险。连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想,你应该能够明白二姨的苦衷……
      “带上这篮子里的孩子,马上从这里离开,我会当你们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否则,请恕我对不住姐姐、姐夫的在天之灵……”
      贺兰雅洁冰冷无情的声音有如一盆凉水浇在她的心头,十一岁的小连华停止了抽泣,用衣角擦去脸上的泪痕,呆呆地凝视着床上的二姨——这个长得和母亲一模一样,对待她也曾像母亲一样无比亲切,而如今她却突然觉得好像从来都不曾认识过的女人——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所流露出的惊疑和倔强,令人心碎。
      “洁姨,您真的已经确定不肯收留弟弟了?”连华一字字缓缓道。
      “是!”床上的南诏王妃硬起心肠,将头扭到一边。
      半晌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终于,跪在地上的连华站起来,默默走到放在桌上的竹篮前,俯身抱起篮中的婴儿,惨笑道:“弟弟,洁姨她不肯要你呢!我们怎么办呢?”
      床上,贺兰雅洁背朝着她,双目紧闭,罔若未闻。
      “弟弟,是姐姐不好,姐姐不该带你来这里的。洁姨自己马上就要生小妹妹了,你又不是她生的,她自然没闲功夫管你的死活……我们不该来打扰她的,你说是不是啊?”
      “你刚刚说什么?!”贺兰雅洁蓦然睁开眼睛,转过身来,从床上半撑起身子,瞪着连华。
      “呵呵,我说洁姨马上要生个小妹妹了,我们不该来打扰您啊!”连华夷然无惧,直视贺兰雅洁,嘴角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在忽明忽暗烛光的映照下,这笑容落在贺兰雅洁的眼中,竟带着七分讥诮,三分狰狞。
      “洁姨会生个小妹妹,这可不是连华瞎猜的喔——三个月前,西门先生曾经来过南诏府一次。是吧,洁姨?”
      “是谁告诉你的?”贺兰雅洁心中一紧,喉头发苦——连华口中的西门先生,指的是伽蓝朝钦天监前任首席占星师西门昭,这位现今已七十多岁的老先生占卜之术出神入化,数十年来从无差池,如今赋闲在家,不问世事。贺兰雅洁这次好不容易怀上身孕,自然希望生下儿子,好保住自己在南诏府的大妃地位,所以曾悄悄请了他来占卜腹中胎儿的性别,没想到西门昭一口断定她怀是个女婴。贺兰雅洁自认为此事办得极为隐密,除了她的几个心腹,就连南诏府上下都毫不知情,没想今日里却从这位南平小郡主的口中冒了出来,这叫她怎能不胆颤心惊?
      “是你母亲?对不对?”
      “母亲?莫非洁姨曾经跟我娘亲说过这事儿?不会吧?!”连华微笑摇头,“呵呵,洁姨不用紧张,您也不需要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洁姨大可放心,我可以保证,这件事,爷爷、大伯和楚叔叔都还不知情。”
      “不过,等洁姨把孩子生下来后,到那时可是谁都知道了喔?”
      看着床上呆如木鸡的的贺兰雅洁,连华悠然一笑,缓缓道:“王府不比寻常百姓家,正室大妃无后,亦是大罪,等到妹妹出世后,洁姨在这南诏府中的日子,只怕未必好过吧?!”
      “恕连华不敬,洁姨亦是聪明之人,既然事前请得西门先生占卜,想必已经作好了偷龙转凤的准备,只是洁姨可曾想过,这换来的男婴,若是长得不像洁姨和楚叔叔,万一楚叔叔心下生疑,来个滴血认亲,洁姨该如何自保?况且现在洁姨腹中的女婴,倒底是您和楚叔叔的亲生骨肉,难道洁姨就真的忍心,要将她抛弃?”
      贺兰雅洁瞪着连华,面上神色阴睛不定。
      深情地看着怀中熟睡的男婴,连华淡淡道:“连华多嘴,如果洁姨真的想要狸猫换太子,眼下这个孩子,倒不失为一个最好不过的人选!”
      “哦?”
      “洁姨和母亲是孪生姐妹,楚叔叔又和我父亲是孪生兄弟,洁姨根本就用不着担心弟弟会长得不像您和二叔,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洁姨也不用抛弃自己的亲身女儿,连氏和贺兰两族素有产下双胞胎的先例,洁姨和楚叔叔你们也都是一母双生,只要洁姨您对外称自己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外人决计不会生疑!”
      “你开什么玩笑!忤作会检查你母亲的尸身,她腹中的胎儿不见了,别人一样会起疑心的!”
      “洁姨放心,连华已经在南诏府中,悄悄备好一堆碎肉残血,作为母亲她早产的证明!”
      “一个血肉模糊的死婴,再加上一个十一岁女孩的证词,二姨以为,这些还不够么?!”
      “证词?难道——”
      “不错,我会回去!只要我亲自把娘早产、弟弟还没生下来就已经死掉的事情亲口告诉爷爷和大伯,这样,就没有人会怀疑到洁姨您的头上了,不是么?”
      “你疯了?你会送命的!”
      连华笑起来,露出两个甜甜的梨窝,“不错!我会死掉。可是,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保证弟弟的安全!而且,只有我死了,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情,洁姨才可以真正安心,是不是?我的洁姨!!!”
      南诏大妃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她明明已经认识了十一年,却又仿佛是今天晚上才刚刚认识的小连华——那张苍白瘦弱并略显幼稚的面庞上挂着明净的笑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无比,似乎她刚才所说的,是一件和她自己的生死毫不相干的事情——这还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小连华么?刚才的这些话,真的是从她面前这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口中说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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