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李君若

105、第一百零五章 一诺既许死生不负

　　这世上但凡有毒之处，必然有相应的药草生长。而那药草必然早习惯了此处的毒气。其性状有两种，与环境向生的毒药，或与之相克的解药。

　　眼前的这一株植物，到底是毒药，还是解药？
　　天素闻了闻，并无异常嗅味。

　　若在平时，她可用其他的药剂进行检测。
　　眼下，唯一能试毒的，是她的身体。

　　在谷底找了这么多天，她取了各处的水源，能保证无毒已是极其难得。眼下竟见到奇花异草。
　　她在四周看了看，并无其它花草。

　　她须得先知道此草是否能解毒。
　　天素没有犹豫，取了一片叶子咀嚼，吞咽下去，少顷，体内竟是很温和的暖流在涌动。不过片刻，便感觉身体的力量恢复了一些。是解药。

　　她忙取了草药回到李珺珵身边，将药材在手中揉碎，用力挤出汁液，滴入李珺珵口中。最后将药草梗也捣碎，就着取来的水给李珺珵喂下。

　　这一夜，她抱着李珺珵，坐在小火堆旁，一宿没合眼。李珺珵的身体并未出现异常，她将李珺珵身上的银针取了一些，又观察了一个时辰，脉象正常。

　　天素用小雨包食物的干荷叶，去到奇花生长的地方，将滴落的泉水一滴滴接住。
　　泉水滴落得很慢，她捡了几个石头将干荷叶固定住，泉水正好滴落在荷叶之中。
　　此处有一株奇花，必然还有其他的地方有。

　　天素向细窄的峡谷中走去，越走，悬崖缝隙越窄。
　　千沟万壑的地裂，稍不留心，便会粉身碎骨。
　　天素未冒险，从细缝之中退了出来。

　　在周围找了半个时辰，并未发现其他药草。
　　她沿着山体往上攀爬，岩壁凹凸不平，却没几处可落脚的地方。若是她未受伤，这岩攀爬上去轻而易举。习惯了飞檐走壁，如今连走路都费劲。

　　爬了半个时辰，才爬了两丈高。沿着水痕看去，一处凹石兜里，正长着一处奇草。天素眼睛一亮，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奋力爬上去，采到了草药。

　　对着草药会心一笑，至少，李珺珵体内的瘴毒可以解除了。
　　她忙拿着草药，往下下时，不料脚底一滑，手一空……
　　再度感受着不能自控的坠落……

　　珵哥哥……
　　绝望之中，她总是忍不住喊他的名字。此时，她也无能为力了。
　　电光火石之际，她忽而感觉周身一热。

　　睁开眼睛之时，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李珺珵。
　　不知怎的，眼泪竟忍不住决堤，她知道李珺珵身体很虚弱，低泣道：“先放我下来。”
　　李珺珵当时被石头砸伤，下来又中了瘴毒，这几日他虽陷入昏迷之中，却能听见天素的话，自己却无论如何醒不来。
　　方才天素给他取了几枚针，他才挣扎着醒过来。

　　醒来时不知天素的去向，他在谷底找了一圈，听见细石滑落的声音他便过来了。这一次，幸好他接住了她。
　　天素手中握着草药，眼睛红肿。

　　李珺珵亦然，泪落如线。眼中虽有责备，更多的却是爱怜。
　　他知她为了自己，这么多日日夜夜，定然是不眠不休的。

　　将人放下，他握着她的手，心里并不高兴天素自作主张让他昏迷这么久，而她独自去承担一切。
　　嗔怪的话终究不忍心说出。执手相看，最后他将人拥入怀中。
　　紧紧相拥，感受彼此的温存。

　　“以后不许这么傻了！”李珺珵的声音几乎嘶哑。他回想起眼睁睁着看她坠崖，石头朝她砸去，他的心几乎要死了。
　　太害怕失去她，以至于眼前相拥，恨不得把人揉进骨髓，才能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阻挡一切风雨。
　　天素亦感受到李珺珵的战栗，她知道，他在担心自己。

　　多少次劫后余生，她都怕失去他，她竭尽全力撑着。
　　多少次九死一生，他怕失去她，为她坚持到最后一口气。

　　他为她清冷自持，她为他不染尘埃。他做她的九天之明日，只为她一人发光发热。她做他的万古长天，只为他守一个天心不改。

　　他说，人世少了你，我一个人太过寂寥。
　　她说，人世唯有你，照亮之处才不清冷。

　　他是她的明日，她是他的天心。
　　风飒飒兮雨潇潇，思公子兮徒离忧。

　　恨不得从今而后，与世隔绝，再不理人世的纷纷扰扰。只要有彼此，便好。
　　天素埋头在李珺珵脖颈，喉间发出细细的呜咽。李珺珵轻轻吻了天素的额头，他抚着她的背，细声安慰她：“别怕，我们都好好的。”

　　他们之间，再多的话语不必细说，但天素总是担心自己哪天若是撑不住了，李珺珵又该怎么办？
　　李珺珵知天素身体极其虚弱，取了接水的藕叶，扶着天素回了石床。

　　正午时谷底稍微明亮了些，天素担心李珺珵看出自己的异样，亦在竭力撑着。
　　李珺珵其实都知道，他知天素有意瞒着他，便也假装不知道。捣好药草，递给了天素。
　　天素道：“你身体更虚弱，你喝吧，这些时日我清醒着，吃了不少药草。”

　　李珺珵醒来便发现，石床边很多药草，还有食物，大概是他们从上面丢下来的。
　　悬崖到底多高，他抬头望上去，只有极细极细的一痕白线。

　　他看入天素的眼睛，声音很温柔，道：“你先吃了吧，我再去找。”
　　天素扭不过她，只道：“一人吃一半。”

　　李珺珵不同意，道：“你是要我亲自喂？”
　　“嗯？”天素还未会意李珺珵的意思？

　　李珺珵似乎不大高兴，天素忙接过荷叶，将药草一饮而尽。
　　“以后不许这样了？”李珺珵说毕将她揽入怀中。
　　李珺珵在怪她。

　　天素知他在埋怨什么，无非是她担心李珺珵的身体，封住他的穴位，让他昏睡这么久。
　　她抬头看着李珺珵，李珺珵鼻头微红，目光已恢复了方才的温柔与怜惜。他低声道：“你记住，若是世上没了你，我活着也毫无意义。”

　　天素的心忽而一沉，她拼了命想保住李珺珵，在李珺珵奋不顾身跳落悬崖救她时，她便知道，李珺珵为了她，连命也不要。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道：“我不会有事的，但你一定要记住，不管我俩发生了什么，另外一方一定要好好活着，好不好。

　　李珺珵握住她环在自己身上的手，贴在脸上，道：“你的衣衫这般单薄，外衫呢？”
　　天素具说了那天承瑜失踪后，遇到藤原身边的少年伤得极重……

　　李珺珵认真听天素讲那日的事，低声道：“是我不好！”
　　不好什么？

　　“我原本追过去，却不想中了李承珉的埋伏，待我脱身赶过来，还是晚了一步，令你伤重至此。”
　　“赵雨晴既然敢明目张胆掳走承瑜，可见是早设好了局等着我们。此番到底是我们棋差一招，才落得如此地步。也不知承瑜和敬之他们如何了？”天素不无担心。
　　“我本该好好保护你的。”

　　天素正色道：“珵哥哥，不管我的身体如何，我都未放弃，眼下我们都还活着，便有希望不是。所以，不管怎样，我希望你时刻保持冷静理智，好不好。”

　　李珺珵为她跳崖，生死不顾。她太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此番坠崖，中毒重伤，她怕是再也难恢复了。
　　李珺珵拥着她不愿松开，怀中人便是他的命。
　　天素强作镇定，她何尝不是担心失去李珺珵呢？

　　李珺珵和她的心思一样，她才知道这种痛。
　　她拍了拍李珺珵的背，安慰他道：“我们去找点吃的吧。”
　　天素还未松开，已被李珺珵拉入怀中，李珺珵只是抚着天素的背，仿佛只有相拥，两人便会永远不分开。
　　日头渐高，谷底渐亮，天素道：“该吃午饭了？”

　　李珺珵低声在天素耳边道：“我想你。”
　　这么些时日，他们朝夕相处，三病两痛一直折磨着彼此。
　　这一回，李珺珵昏迷了十日。

　　从李珺珵恢复的状况看，他这些时日思绪未必是昏迷的。因银针数量有限，她只是封住了他关键的穴道，并不是将身体所有的穴位封住。

　　大概这十日，他无数此想醒来，才在她松了几根针便挣扎着醒来。
　　她轻抚着李珺珵的脸。哪怕朝夕相对，她也时时刻刻想着他啊。

　　思念深入骨髓，才知道哪怕近在咫尺，一旦生死无定，这种患得患失的恐惧，便教人生死不能。
　　忧惧，慌乱，绝望，每一种感情交杂的背后，只有三个字，我想你……
　　李珺珵道：“等上去了，我们就成婚。”
　　“好。”

　　天素这回没有拒绝，她知道李珺珵已看出她的身体撑不住。
　　而她这生，天下什么的，怕是太过遥远了，眼下，她只想成为他的妻子。

　　“上去我们就成婚。”天素笑得灿烂。这么多年，似乎第一次笑得如此烂漫。放下所谓的家国天下，只想做她的妻。
　　他要和她成亲，她也是。彼此早就认定的一生，生死不渝，死生相随。
　　两人相拥默然，良久。想要风把这一刹吹成永恒，生生世世也不要分开。
　　最后天素道：“以后不可以这样。”

　　李珺珵皱眉。不可以为了她跳崖吗？
　　天素正色道：“每个人的生命长短不一样，我们约定，不管以后哪边出事，都不可以有轻生的念头，好不好。”
　　李珺珵嘴角无奈一笑，满眼宠溺地看着天素，怕她太过担心，只道：“无论如何，我醒着，至少两个人一起说说话，我怕你在一个人太清冷。”

　　这样一想，天素又极其心痛。
　　李珺珵怎会不知道她的心思呢，轻抚着她脸颊，道：“我知道你所想的一切，知道你所担心的一切。可我心中，你和那些家国大事，同等重要。我知道这世界上有你，所以一直坚持，让自己变得坚强隐忍，因为我知道有人等着我去保护。从七岁和你分别，我就这样暗示自己，十五岁的经历变得更加坚毅。如今，这些意念在我心中变得比金石都坚硬，如果说什么让我一直鞭策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那只有你。”

　　天素听着李珺珵的肺腑之言，热泪盈眶。他们都不曾对世事看淡，他们那样风华正茂的年纪，那样充满对生命对世界的热爱，藏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以后的岁月，不管风雨，我们一起承担好吗？”李珺珵上前握着天素的手，眼光诚挚。他既不想天素为了他安心隐瞒自己的伤势，也不愿意天素为了他不顾自己的性命。

　　天素眼中含泪的望着李珺珵，哽咽无语，默然点头。
　　有些话明明无需言语，彼此心知肚明，却还是要反复确认，确认自己所牵挂的人在自己身边，而不仅仅是感觉。
　　李珺珵将天素安置在石床上，自己去山谷中找药草。没过多久，他竟采了三株回来。

　　“这谷底到处都是腐臭和烂泥，却有这样的奇花，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我从来没见过。”李珺珵将花草递给天素。
　　“这花的茎叶长得很像兰花，不过我也从来没见过这样会发光的兰花。”天素道。
　　“这花仿佛为你我所开，若不是这般奇遇，我怕也是没有这个眼福，看来这世间有好些东西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李珺珵语气欣慰，“不如我们给这株花取个名字吧。此花不与凡花比，遗世独立，清幽飘逸，就叫它‘天逸香’怎么样？”

　　天素差点笑出了声，这么俗气的名字，竟然是从李珺珵口出来的。
　　“这花和你很像呢，在这万丈谷底，没有丝毫生气的地方，遗世独立。谷底寸草不生，有这株天逸香，就感觉是人间天上。”李珺珵带着插科打诨的语气。

　　就像小时候，他每次见她不高兴，就喜欢扯一些浑话来凑趣儿，逗她笑。
　　李珺珵知道天素的身体很虚弱，也不提上去的事。眼下，没有什么比天素养好身体更要紧了。

　　见他去谷底到处找出去的路径，竟热得一脸汗，天素拉着李珺珵在一旁坐下，自己靠在李珺珵肩上，道：“花草生长的地方上流出的泉水可以预防谷底的毒气，只不知有无上去的路。”

　　李珺珵蹭着天素的额头，道：“或许，这样隐藏山林也不错，以后我们就餐风饮露，最后羽化登仙。”
　　天素淡淡道：“承瑜还未找到，也不知外头眼下是什么情形？”

　　李珺珵淡然一笑，“当我混混沌沌过了那么多天，醒来时来看到你，我觉得世界上的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至于承瑜，眼下我们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呀，身手其实不错，不到关键时候，发不出潜力，我倒是觉得这个机会，正是历练他的时候。”

　　他在天素额头落了一吻，道：“所以，不用太过担心他，眼下，我只想你好好养伤。”
　　其实承瑜失踪，或许仅仅是一个导火索，很可能，外头已经乱了。李珺珵猜到这些，并未告诉天素。
　　天素其实也猜到这点，敬之的脾气，是无论如何会找人来救他们的，眼下无人下来，他们定然是分不开身，只能靠投一些吃食给他们。

　　李珺珵想天素或许猜到这些，眼下多思多虑不适合养伤，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不要多想。
　　李珺珵的眼里，只有天素，觉得什么都不重要。

　　天素知道，朝中波诡云谲，当年她家是如何被抄的家，她这么多年不是没有想过，而他父亲的遗言，她更是铭记在心。天素更清楚，那些暗藏的刀剑，是何等的凶狠锋利，时时会要了他们的命！甚至往往，一念之差便都送命！外间到底如何，他们又能阻止什么呢？

　　有时候，真想和李珺珵隐居山野，逍遥自在。
　　可一想到天下，天素不忍！她知道李珺珵对她的用心，还是劝道：“从跌入谷底的那一刻，我本想着与外面的世界再无纠葛，我可以放弃深仇大恨，甚至可以，可以放弃你……如果这世界没有我，我相信你能办到我想办到的一切；如果这个世界少了你，承瑜他们，明月他们，长公主，甚至当今的皇上和皇后！你的母后和我的娘，当初是怎么离开人世的，我家如何被抄的，那样的事会发生在很多人的身上。如果你不在，承瑜是没有机会得到王位的。若我们隐匿在这世外，是何等的自在潇洒，可是无数的人将会为我俩的逍遥付出血的代价！”

　　李珺珵完全能明白天素说的这些，也记得自己的母后和天素的母亲如何被害，更加知道当年何等煊赫的楚府一夜之间全部被抄没，即便皇上知道楚家的清白，可是没有证据，罪名坐实，身为天子，也无可奈何。

　　天素想了又想，道：“天下需要一个好皇帝，国家需要一个清明坦荡的朝局，这些你我都懂。如果我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纠缠在一起，我不希望是这样去逃避我们该承担的责任，不应该把我们应该背负的重任交给他人。我也想不问世事，离开那些纷纷扰扰，可是既然命运注定我们的人生不能如同寻常儿女安然度日，我们就不能这样轻松自在的看着天下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掌控。”

　　“你也希望我做一个好皇帝，是吗？”李珺珵听出天素的意思，直接问道。
　　天素默不作声，她也许从未想过再回那个地方，但是也好像从没想过不回去，突然这样被李珺珵这样直接的问，她反而突然万分矛盾。但是，她能拒绝吗？

　　天素只是默不作声，李珺珵淡淡道：“现在不一样了，你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