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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黑色的花 ...

  •   7月15日,多云。
      群山环绕,浓绿的山脊与青天接壤,空气阴湿。
      天慈墓园。

      陆藏之拎着礼盒穿过碑林,沿甬道走啊走,末了,脚下一拐,停在一块碑前。上刻:
      「杨静宜,故于2020年7月15日。」
      「子,陆藏之,敬立。」
      而少年一袭白衣,背影单薄。

      “妈妈,父亲今天有两台手术,走不开。我自己过来了。”
      陆藏之轻声说着,放下怀里的一捧康乃馨,他垂头闻了闻,很香;又放下稻香村的点心盒,从里面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次性小纸盘,摆好,把点心四块一盘、四块一盘地码上,玫瑰饼、枣花酥、绿豆蓉、清香百果、山楂锅盔……

      .
      和平街小区,19楼。
      昏黄的画面里,一对夫妇靠在一起笑着,男孩儿在一旁就着小瓷碗吃一块玫瑰饼,酥皮掉了半碗。
      “藏之,再给我拿一块儿锅盔。”女人满脸笑意,一手朝男孩伸过去,另一手搭在肚子上摸摸。
      男人沉沉地笑:“这都几块儿了,好吃也别吃撑了。”
      “哎呀,我就好一口山楂嘛,我还想吃糖葫芦呢!你给我买?”
      “给你买~”
      “我去给妈妈买!”男孩几口消灭掉玫瑰饼,往妈妈手里塞了块儿锅盔,跑屋里换衣服去了。
      一对夫妇笑得更甜了。男人搂过妻子绅士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打趣道:“都说酸儿辣女,这么爱吃酸的,肚子里的不会是个儿子吧?”
      “你一个医生,唯物主义者,还信这个。”妻子慢条斯理地吃着山楂锅盔,小心地不让点心渣掉到碗外边。
      男孩分分钟换好衣服,走出来:“妈妈要生弟弟了吗?”
      女人笑起来:“妈妈也不知道呀。藏之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呀?”
      “我都想要!如果是弟弟,我就带他打篮球,把他培养成最厉害的前锋;如果是妹妹……”男孩很认真地思索片刻,说:“我也要把她培养成最厉害的前锋!”
      于是这方小空间又爆发出一阵欢笑。

      还真歪打正着,后来产检出来果然是个男孩。正常来说这当然是不能公开的,但人家夫妻俩都是医生,自己看眼片子就差不多知道了,同事之间再聊个天搭个话,无伤大雅。他们都知道陆杨夫妇心地善良,不是那重男轻女的人。

      怀孕是苦的,但是有了盼头和期待,一切也都好过起来。杨静宜还在坚持上班,但医院给了不少假让她休息,陆致远不可能放任妻子一个人忙前忙后,自己也请了比她还多的假来陪他。
      这些日子连陆藏之都捎带着更幸福了些,平时起早贪黑的父母终于能多陪陪他。

      “藏之!你觉得弟弟的房间要白墙还是刷个天蓝色的漆?”钟点工帮忙把客房那点儿家具都搬了出来,杨静宜搂着肚子站在门口琢磨。
      陆藏之:“白色吧。”
      “那就天蓝色,听我的。”杨静宜点点头。
      陆藏之:“……”
      陆致远过来了:“不行,别刷漆了,就白色吧。你还怀着孕呢,别天天闻着甲醛。”
      “好吧~”

      不能刷漆,杨静宜就捣鼓别的,她在那指挥,父子俩忙前忙后给她办,一个专属于弟弟的婴儿房很快成型。
      陆致远:“你累不累呀,不行就找人设计一个吧。好不容易休假,你好好歇歇。”
      杨静宜:“我不累,我就乐意干这个。看看,要和藏之的房间一样都经由我手设计,那才是充满爱的房间。”
      “你呀你,真是……”陆致远发力抬起一个木柜,“儿子!”
      “来了!”陆藏之赶过来帮他一起抬,抬进了房间。
      ……

      他们全家人都做好了迎接新生命的准备。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

      7月15日,距离2020年北京市中考还有2天。
      陆致远办公室,陆藏之正在埋头复习,手边一摞厚厚的书本练习册。
      “你去看看妈妈有没有好好休息,把苹果给她拿过去。”陆致远说。
      他闻声回头,就见父亲放下水果刀,把一个保鲜盒咔咔扣上,里面是切好的苹果块。
      “好。”

      .
      “您好,马飞是吗?您哪里不舒服?”
      急诊室,杨静宜对刚进来的患者露出一个微笑。
      马飞痛苦地点点头,指着眼眶:“这儿疼,裂开了。”
      “您是眼球疼呢还是周围的眼眶?您是磕到了吗?”
      “都疼,都疼。没有磕到,被虫子钻进来了。虫子吃了。”
      “嗯?”杨静宜想了想,“您是什么时间碰到‘虫子’的呀?大概过去多久了?”
      “你他妈怎么这么磨叽啊!”马飞一下不耐烦了,“跟你说了虫子虫子进来了,你还搁这慢条斯理的你。”
      “好的好的……”杨静宜柔声说着,把身侧一小凳往外推了推,“来,您坐过来我给您看看。”
      马飞“切”了一声,拎着他那破兜子坐了过来。
      “好昂,放轻松。”她轻轻用手拨着马飞的眼皮,“向上看……”
      “操、你把虫子摁进去了!你他妈到底会不会看病!”
      下一秒,男人暴跳如雷,从兜子里亮出一把厨师刀,直朝杨静宜捅过来!
      杨静宜瞳孔骤缩,尖叫着后退——
      “啊!!!”
      “去死吧!”
      “救命啊!!!”

      陆藏之手拿餐盒,从三楼顺着楼梯往下走着。刚走到一楼,便远远看见急诊室的门猛地拍开,候诊的男女老少尖叫着后退!而这众多哭嚎中,他清晰地辨认出了妈妈的那声。
      “妈妈!!”
      他拔腿朝急诊室狂奔。
      “救救她!你们救救她啊!那是我妈妈,你们救救她!”

      人群散开一大片空地,血液顺着诊室门底缝流出来,下一刻女人的手挣扎着爬出,又被一把拽回!
      所有人都在哭,所有人都在嚎,所有人都在向后一退再退,远处门口的保安才刚刚得到消息赶来。
      只有陆藏之逆着人流飞奔而至,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围成一个圈,目睹她妈妈活活挨了十几刀,而无动于衷。
      “妈妈!妈妈!!”
      陆藏之冲进去,马飞正在摁着他妈妈飞快又暴力地对着她的肚子,捅一刀两刀三刀四刀。满地都是血,墙上桌上都是血。

      血花溅满了白色衣服,又在空气氧化中发黑。

      “妈妈!!!”
      保鲜盒掉落在地,苹果散开。
      他上前一把勒住马飞的脖子把人拖了两三步,但马飞是个疯子,挥刀的手继续快速挥舞不肯停歇,甩得人满身满脸都是血。陆藏之这辈子没有使过这么大的力量,马飞的刀离妈妈只有几寸,他只能拼尽全力从身后勒住马飞的脖子,死死勒住,狠狠地向后勒住,连喉咙底跟着用力。
      而他的妈妈倒在血泊中,嘴唇翕动,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盯着他。
      盯着他,失了生气。

      后来保安如何赶到,护士们如何抬走妈妈去抢救,医生如何宣布死亡,警察又如何将马飞带走,他都记不清了。
      陆藏之只记得,血流成河,腥臭充斥着人间地狱,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妈妈被捅了十几刀,然后死在自己眼前。周围几十人惶恐着,远处几百人凑热闹,近处,没有一个人出手阻拦。
      我恨你们。

      医院外,马飞被押上警车。
      陆藏之疯了一样追在后面咆哮:“我也会杀了你妈妈的!!!”
      “马飞!!我也会杀了你妈妈的!!!”
      “我会杀了你妈妈!!!”
      ……

      .
      再一回神,那四块锅盔还码在小碟儿上纹丝未动。是啊……妈妈已经没办法再和他一起吃锅盔了。
      陆藏之盯着碑上的日期,没什么表情。去年的今天,他就没哭,往后,自然也不会再哭了。
      他又陪着妈妈坐了一会儿,有千言万语,却不敢说。因为妈妈是善良的天使,但他,将成为罪恶的同路人。在这伪善,自私,懦弱,恶心的社会,他并不想久留。等他杀了马飞的母亲……
      他就去找妈妈。

      仇恨是木偶的提线,少年在黑暗中启程。

      伪善,自私,懦弱,恶心。他在医院里见过太多了……
      陆藏之重复一遍,想起什么,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如果那天有陈芒在的话,或者哪怕有一个人,像陈芒一样……”
      他摇摇头。没有如果。

      逗留够久了。
      陆藏之又叹一口气,起身折返回去。
      群山环绕,他循着甬道往回走,墓地的价格也节节降低,忽然,他从某个过道里看见一个人,正趴在一块碑前酣睡。
      这姿势他再熟悉不过,眼前画面逐渐和趴在课桌上睡觉的人重叠——
      陈芒。

      陆藏之眼睛睁大。

      如果光看陈芒睡着的样子,是想象不到他的坏脾气的。他眉目清秀,看起来还有点乖,就是现在眼皮肿肿的,眼角好像还蓄着泪。
      陆藏之走近,顺着他趴着的石台,目光落在供起来的烙饼上,再往上看,是碑文:
      「陶婉淑,故于2017年1月27日。」
      「子,陈芒,敬立。」

      “……”
      他心里五味杂陈。
      本以为陈芒那颗赤子之心一定是惯出来的,但……

      陆藏之情不自禁抬手,而后轻轻放在了他的头上——
      我已经没有未来了,你是如何坚持到今天的呢?

      谁知道下一秒,陈芒忽然抽噎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簌簌掉落。陆藏之刚要收回手,却被陈芒按住。
      他的手软绵绵的,按着陆藏之的手,而后越来越用力,用力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头顶,指尖都在颤——“妈妈,妈妈……”
      他哭着。好像这样,妈妈就不会走。

      又呛了几声,陈芒哭醒了,缓缓睁开眼,鸦羽似的睫毛又抖落几颗泪珠。他一抬头就看见陆藏之收回手,于是一下急眼了,带着哭腔乱拳往人身上砸:“你干嘛叫醒我!你干嘛叫醒我啊!!你干嘛啊!你叫醒我干嘛……”
      陆藏之注视着他的眼睛结结实实挨了几下,而后猛地把人抱住!把他挥舞的手臂和呜咽的嘴一并裹住,紧紧箍进怀里。陈芒咬在他肩膀上哭骂,他就侧头听着。

      片刻,陈芒刚刚平息便一把将人推开!一对刀子眼怒视陆藏之:“你刚干什么摸我头啊!”
      陆藏之神态平淡,也没有再端出虚伪的笑,只是看了一眼陶婉淑的墓碑,缓缓说:“我妈妈也在这里。”
      “……哦。”

      陈芒又蔫下来,目光找不到落点,飘忽过后便盯着地面。半晌,他说:“那你,你要是需要抱一下,也……行。”

      下一秒,陆藏之直接上前一步把人抱进怀里!
      他把陈芒的脑袋摁在肩头,垂着眼,去搂他的背,明明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这一刻却好像又抓住太多太多。
      你不是我,你也千万别变成我。
      陆藏之紧紧抱着他,就像陈芒方才紧紧按住他的手,仿佛只要足够用力,心中的东西就不会失去。

      “确实……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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