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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果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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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凛时放在膝上虚虚握拳的左手蜷起,短短的指甲嵌进掌心,边缘坚硬,划得皮肤发疼。
他极其厌恶这种时刻。
意识到,他离许岌很遥远的时刻。
他完全介入不了他的生活,他的生命。就算拼命地搜寻关于他的蛛丝马迹,日日夜夜地亲吻他,到最后对他仍然一无所知。
而这些人,轻而易举地,就能说出,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事情。
很想将所有和他来自同一个世界的人,全都从这个世上抹消。
面前剩下大半的冰沙融化,白色细软的冰片在灯下泛起一层飘逸纷闪的光。
指节不由自主地加重力道,像是无声地将所有得不到宣泄的占有欲印刻在勺柄一样,用力得指甲泛白,颜色和半月痕融成一片。
勺柄就这样被折断。
上半截瓷勺还握在两指之间,下面那一截磕在碗沿,“铛”的一声,摔到桌面。
江凛时的心尖颤了一下,目光缓缓落到勺子中间粗糙的切面。
灯光明晃晃,眼前蒙起些微的重影。
“怎么好端端的碎了?”
清透的声音传来,淡薄的气息闯进,缭绕在鼻端。
许岌倾身,伸手,抽走剩下的半截碎片,反手握住江凛时的腕骨,不由分说将他的手扯向自己。
昨天刚帮江凛时剪过的指甲边缘光滑圆润,只是指尖泛着青白,好像营养不良。
瞄了几眼发现没事,许岌又松开。
工作人员恰好经过,许岌说明情况,重新要了新的勺子。
对面的罗迎关切地问:“没事吧?”
“没事。”许岌顺口帮江凛时回答。
应该也不算……没事。
许岌视线瞥过,江凛时眼睫下垂,薄唇稍抿。宽大的衣袖罩住他抽回的手。
缓慢地将视线回到面前还未收走的餐盘,许岌思绪断线,皱着眉头想,刚才,是在说什么来着?
罗迎轻挑眉尾,面上有些微不悦,许岌皱眉辨认的时候,那层情绪已经隐去,换成了和和悦悦的笑。
“我是在想,”他的眸光闪烁不定,停顿一瞬,“我们可以试着交往一阵。”
他在说什么?是官方语言吗?
许岌没有细想,不假思索地问:“你在说什么?”
旁边传来瓷器互碰的声音,勺子和碗壁碰在一起。江凛时正用新的勺子在碗里划拉冰沙。
罗迎看着江凛时,脸上慢慢扯出一抹笑,道:“陶瓷碎片很尖利,还是要小心。”
后者置若罔闻,舀起半勺冰沙送到唇边。
“意思就是我想和你谈恋爱。”
谈恋爱。好古老,好陌生的词汇。
许岌强迫自己将视线从罗迎身上挪开,指尖擦了擦鼻子,慢腾腾道:“好像,有点突然。”
他和罗迎其实不熟。
剥去同为穿越者这一层相似点,更不熟。虽然今天好像和他聊得来,但也,还没到能够交往的地步。
况且,谈恋爱,有什么好处吗?他之前就觉得一个人更自由些,现在又有了安予,父女两人一起生活也完全不会孤独。
许岌沉默一瞬。
很快又察觉有什么不对劲。
还在第七区时,他还以为许岌已经结婚,还问另一方在哪儿工作。
许岌抬眸,浅褐色的眼瞳在灯下映出半透明的玻璃质感,淡淡地看着对面的人。
罗迎承认得很坦然:“我动用了一些关系,查清楚了,你的人际关系,还有……”
他斜目瞥了一眼许岌身边的江凛时。
“他。”
许岌觉得方才编故事的自己像个小丑。
但是,这些东西,他是怎么发现的?
“你在半个月前在司航买了两张飞机票,乘坐人是你,还有他。”
原来如此。
许岌面上淡定地轻点头:“原来是这样。”
褚韶不查,罗迎去查了。这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罗迎究竟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他会想刨根问底地追究这些?
许岌侧首望向一边,江凛时正垂眉铲着碗里绵白的冰沙,用作装饰的薄荷掉进融化的冰水,又被勺子捞起。
像是完全沉浸在他的一方小世界里,对外面的世界不闻不问。
饶是如此,许岌也不想在这种场合谈论这些话题。
“所以你的答案是?”罗迎看上去并不想转移话题。
“我觉得我们适合当朋友。”
或许,连朋友都算不上。
“嗯,我知道了。”他像是早就预料到许岌的回答,解嘲般笑了一笑。
现在的气氛尴尬而微妙。许岌唤起屏幕打算先结账,罗迎看着他的动作,忽然道:“我已经付款了。”
是什么时候?许岌眸中露出几分讶然,屏幕上确实显示这一桌的账单已结清。
罗迎解释道:“我时常过来这边,充了大额会员卡,店里默认从我的卡上直接扣款。”
许岌关上屏幕,心中腹诽,那餐前罗迎一直要他请客是在整活吗?
多想无益。
许岌转首望向外面,安予和罗琦玩得不亦乐乎。
差不多该回去了。
他刚起身,罗迎马上道:“之前听罗琦说安予想参观艺术馆是吗?现在还早,要不过去看看?”
不了。许岌婉拒:“我车忘记充电了,驶不了那么远。”
罗迎善意地给出建议:“楼下有闪充,等半个小时就行。”
许岌:“……”他敛住无语的神情,微笑地望了一眼罗迎,意思就是不想去。
走到门外。
安予迎上来,抱住许岌的腰,脸上满满的期待,黑玛瑙似的大眼睛都绽出光彩。
“爸爸,我们去罗叔叔家开的艺术馆玩好不好?”
下楼接上充电桩,许岌靠在驾驶座上叹了口气。
致我那聪明伶俐又可爱的,好女儿。
其实昨天刚充满,但话已经放出去,就不得不装装样子。
充完电,启程。
90分钟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许岌又听了一遍歌单。
江凛时仍然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座,无声无息,如同一棵上百年的古树。许岌觉得还可以在他脖子上面挂一块牌子,写上:仅供参观。
青白色的建筑群慢慢浮现。今天天很蓝,艺术馆明净雅致,少了些静穆感。
安予睡了一路醒了,看着窗外惊喜地道:“爸爸,好漂亮!”
是很漂亮。
许岌将车停在地下停车场,下了车。
罗迎在前面带路,经过的展厅和那天的大差不差。
他很有耐心地和安予解说每一幅画、每一个艺术作品。
经过洄流时,两个小女孩都十分感兴趣,不断变幻着那些发光的流线形状。
儿童的想象力很丰富,短短半小时变出了无数种色彩斑斓又极其梦幻的场景。
许岌想,如果让他上,估计只能让线条组合成呆板无趣代码一样的图案吧。
这也是他再次拒绝触碰艺术装置的原因。
江凛时站在许岌身边,两人宽松的衣袖快挨在一起。
他轻抬下颌,专注地看着这片流光溢彩的世界。
潺潺的、灿灿的光影闪烁,淌入他漆黑如深潭的眼底。
许岌觉得那些流泻的光凝聚在他眼睛里好像,更好看。
许岌悄声问:“你要不要去试试?”
他垂眸,摇摇头。
好吧。他似乎什么都不需要。
展馆之间通过连廊相接,布局精巧,空间体验独特,移步换景,让人不知不觉沉浸其中。
整个场馆运用大量玻璃,通透,无暇。
许岌瞥向窗外。云层笼住刚来时天空的蓝,灰蒙蒙地压下。
已经五点四十。
出了展厅,经过一道廊桥,尽头是一间餐厅。
菜式显然经过精心设计,和艺术馆的主题相呼应,味道精巧,极富层次感,回味悠长。
这一餐罗迎没再扯东扯西,保持近乎严苛的沉默。
除了小女孩时不时的笑声和嬉闹声,冲淡这层薄如蝉翼又坚不可摧的凝固氛围,剩余时间一片死寂。
不该来的。许岌沉默地往嘴里送了一块乳鸭。
鸭皮酥脆,香气浓郁。好吃。
他顺手给江凛时碗里也放了一块。
白釉印花纹盘见底。
许岌放下筷子。
吃完饭,罗琦说想留安予一起过夜,罗迎这才开口说了一句,明早可以顺便一起送她们上学。
许岌应允。
因着各种各样的情况,许岌车上常备干净的换洗衣物。
他起身:“我去拿安予的衣服过来。”
对向的罗迎轻轻颔首,目光投向也跟着站起身的江凛时。
回到停车场,许岌打开后备箱,翻出行李袋。
罗迎对待江凛时的态度……很微妙,许岌暂且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已经知道这个人就是江凛时,是从前第三区的掌权者。
虽然现在傻了。
但他表现得相当淡然,对江凛时为什么会出现这里也好像完全没有兴趣。
大多数时候,他好像当江凛时是空气。
对,就是这种感觉。
然,还是不可避免地透出一丝“有意忽视”的刻意感。
毕竟这么大一个人,确实让人难以忽视。
许岌从行李袋里拿出装着衣物的抽绳收纳袋,合上后备箱转身。
方才跟着他下来的江凛时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眉,眼,鼻,唇,都好好地放在一起,还是那么精巧漂亮,但就是,比刚才冷得多。
简直和从前某一刻的他完全重合。
许岌的手攥紧收纳袋的橙色抽绳,试探性地轻声唤了一句。
“江凛时。”
停车场顶上的光并不亮,但也映得他的脸如同纸一样白。他愣怔地,缓滞地抬起下颌,墨色的瞳转向许岌。
没有血色的,薄薄的唇轻轻翕动。
“许岌。”
眼睫覆落,掩住没有什么情绪的眸,他抿唇拉住许岌衣角。
“我困了。”
只是困了。
许岌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低头忍不住笑了。
“那我们回家吧。”
“我在想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罗迎从电梯间走来,声音清亮,“还以为遇到什么麻烦。”
偌大的空间传来隐隐的回声。
“不好意思。”许岌递过收纳袋,“安予就麻烦你照看了。”
罗迎轻点头:“你放心。”
回程。
天色渐暗,浅薄的云层虚虚浮在空中,仿若灰蓝色的雾霭。
许岌精力并不充沛,社交对他而言太耗费心力。
这一天又是运动会,又是聚餐,又是长距离开车,这时候也不免疲惫。
听歌,听太多,也厌了。
沉默着开了大半程。
终端闪烁,是安予用儿童终端发的语音。
“爸爸,记得帮我买彩色蜡笔。”后面还跟着“我爱你”的表情。
许岌笑了一下,回复了一个“好”,还有一个动画表情。
再经过三个红绿灯就到家。
越野车在停止线前停下。
路灯很亮,一盏连着一盏,和更远更高的大厦上面的绚丽灯光一起合奏。
许岌转过头,扫一眼旁边的人,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却被轻飘飘又牢牢地拴住。
江凛时正侧首望着窗外。
那边是一座公园,覆着大片的绿,白石围栏后面是一条暗沉沉的江。
光亮交织,落在他脸上,原本的阴影上染了一层更薄的,更轻的颜色。
好像有一种淡淡的,孤独的静美。
这种美是带有残忍意味的,让人想要远离,越远越好。
转过路口,许岌将车停在马路边的临时停车位。
这儿是一座规模不大的旧式小区。二楼是住宅,一楼是各种商铺。
拐角这里有一间果茶店,店面很小,只能容纳4张椅子。
老板自创的果茶味道不错,价格也实惠,许岌挺喜欢。
两人在制作台前面的实木吧椅坐下。
许岌点了一杯话梅柠檬茶,少冰,三分糖。他问旁边的江凛时,后者的目光凝在菜单第一行,温吞地回,和你一样。
现在没有其他客人,等了两分钟,玻璃杯送到面前。
这地方太窄,空气有些闷。
许岌拿起杯子走到外面。
几个五六岁的小孩正在马路边点烟花玩儿。
最近有什么节日吗?许岌喝了一口果茶,想不起来。
好像有个地方的某个节日,人们会在墓前燃放烟花缅怀逝去的亲人。
发光的蒲公英在他们手中跃动闪烁片刻,火光碎屑落到地面之前就在风中飘散。
老板也加入小孩的队伍,一只又一只的火花在指间跳跃。
许岌侧身看了一眼店里,江凛时正坐在椅上。他坐得很直,很端正,好像背后贴着一把标尺。
纤长的睫乖顺地覆下,挡住半垂的眼。玻璃杯抵在唇边,慢慢喝着。
他面无表情,许岌却感觉有几分倦倦的懒意从他眉梢眼角透出来。
他又困了吗。
那些孩童的烟花燃放完了,正收拾垃圾。
杯壁上的水珠流下,沾湿许岌的指节,有些冻手。
差不多该回家了。
尖啸的刹车声响起。
实实在在,硬生生地在薄弱的耳膜划出一道口子,扎进许岌好不容易停息的思绪。
伴随着刹车声的还有巨大的撞击声。
有什么坚硬的物件分崩离析,高山雪崩一样贴着耳边炸开。
“哐当”一声。
玻璃杯摔落在地面,果汁四溅,无数的玻璃渣和果肉混杂在一起。
他听见有谁的惊呼,此起彼伏,很远,很近。
小小的店面已经坍塌成一片更小的废墟。
一辆重型半挂货车的车头陷进那片混凝土和钢筋组成交缠的残骸。
果茶店的LED闪光灯牌半截掩在砂砾和石块之下,发着断续微弱的光。
老板呆怔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还没有回过神,脸上的纹路慢慢拧在一起,变成一副哭丧的图案。
车头部分变形,驾驶室受损并不严重。
许岌站在卡车下方,拉开车门。
司机坐在座椅上,眼下有极其明显的黑眼圈。由于过度震惊慌乱,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游离的僵滞状态。
“倒车。”
他听见青年的声音,那声音没有什么波澜,其中的一丝冷静将他凝固的意识揪了回来。
他脸上每一块肉都开始哆嗦,上下唇抖得碰在一起,转脸看着许岌。
一秒之后在这场事故周边的所有人都听见青年极力压制着情绪,风一样穿过整个街道的一句。
“我让你倒车听不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