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小猫笑我

2、第一章 送药人

　　那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要早些，当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爷爷病倒了。
　　村子隔镇上有十好几里地，而且镇里的大夫出诊费是很高的，更何况是在这种大雪天的日子。到村里的祠堂里领过几回施药，大概是药不对症，爷爷吃了，病非但不见好，反而更加沉重起来。
　　翻箱倒柜搜尽了家中所有的积蓄，再到村里的祠堂预支了下月的工钱，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镇上时，日头已过了晌午。许是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集市上行人稀少，往日里热闹喧嚣的街道显得格外冷清，只在那些零星散布于长街两侧的院落和深巷中，偶尔传出孩子的嬉笑声，其间混杂着几声响亮的狗吠。
　　房间中弥漫着浓烈的药草味儿，桌旁火盆中的炭火发出的热气烤得人恹恹欲睡，肥头大耳的胖大夫伸了个懒腰，紧了紧身上的厚夹袄，眯着他的金鱼眼斜睨着我放在桌上那几枚铜钱，脸上明显的写着“不屑”二字。
　　“红石村？离这儿十好里地呢！这点钱怎么够诊金？不去不去！”
　　他说话的时候，金鱼眼就随着他那胖乎乎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我爷爷病得厉害，下不了床，大夫你行行好，去一趟好么？爷爷这样病下去会不行的……大夫我求你了……救救我爷爷的命……”
　　“没空没空，等我看病的人还多着呢？出去，叫你出去，找别的大夫去……”
　　一双大手不由分说地将我推出了屋子，接着是几声金属坠地的脆响，却是桌上那几枚铜钱被扔了出来，摔在门口台阶的冰上。
　　房内隐隐传来胖大夫沙哑的笑声：“这么冷的天，这点钱就想让老子跑十几里地……鬼才跟你去……哈哈……”

　　“小妹妹，你这点钱不够诊金的。算了，看你也可怜，这样吧，你家我就不去了，你把你爷爷的症状说一说，我给你开个方子。这钱我也不收了，你留着给你爷爷抓药吧！”
　　……
　　在接连跑了五家医馆后，我虽然最终没能请动哪位大夫去给爷爷看病，却终于从一位好心的大夫那里得到了一纸药方。

　　千恩万谢后，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纸药方来到药铺，就好像捧着爷爷的生命一般，还没来得及抹去眼角的泪珠儿，柜台后的小哥儿脆生生的声音对我来说却无异于晴天霹雳：“小妹妹，这药要二十文钱呢，你身上带的钱够么？”
　　“二十文，要这么多么？”
　　“这大冬天的，药材都没地方进，自然比平日里要贵上些。”
　　我将身上的铜钱尽数摸出，一枚枚放在半人多高的柜台上，小哥儿认认真真地数了两遍，抬起头来，疑惑地看我：“只有十四个啊！”
　　“只有这么多了，我爷爷病得厉害，小哥哥你行行好……”
　　“小妹妹，我也想行行好啊，上这儿来的人，哪个不是家里有人生病的？我也是帮人做事的，老板发现药材少了，钱没收够，到时开了我，我却找谁来可怜我去……”

　　我静静地坐在药铺的门槛上，任凛冽的北风拂过我的衣襟，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天空中又开始有点点雪花洒落，纷纷扬扬，泪水在不知不觉间从眼角滑落，结成两道冰溜，挂在脸上。爷爷，爷爷还在家里等我，可是我……

　　“小妹妹你是哪儿来的？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声音极轻、极柔，略带着一点点磁性，很是好听。
　　我一惊，猛抬头，偏偏他此时亦正弯下腰来看我，于是我的头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他的下巴。一记闷响伴随着两声惨叫同时响起，我的身体也随着撞击产生的反冲力往后仰出，还好他眼明手快，一把拎住我衣袖，不然我铁定已从药铺一尺多高门槛上四脚朝天仰面摔到了地上。
　　好容易回过神来，待看清眼前那人时，我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倒吸了一口冷气——眼前的男子穿着一件补丁叠着补丁的粗布蓝衣，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大药篓，满脸的胡碴子，长长的头发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洗没梳了，鸡窝一般地糊在头上，足足遮了他半张脸，至于露出来的另外半张么，也是脏兮兮的，满是泥垢尘土，以至于——我根本就看不出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我打量他时，他正一边揉着被撞疼的下巴，一边呲牙裂嘴地冲着我傻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那双眼睛——只一眼，我就被这双眼睛深深地吸引了，这是我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双眼睛，不大，却极有神，而且，这双眼睛是如此的清澈，如此的明亮，就仿佛夏日夜空中的星星一般。
　　只是，为什么我会觉得这双好看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子令人心痛的忧郁？
　　真是奇怪，我原本对他不修边幅的邋遢模样颇觉反感的，现在竟然觉得这个人并没有那么讨厌，反而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莫名的信任感来。难道，是因为他的眼睛？
　　老天造人真是奇怪，这样子邋遢的一个男人，老天爷怎么会给了他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

　　大约是听得响动，药铺的小哥儿从柜台后探出半个身子，乍见是他，面露喜色：“我说七月你可是来了，订的药都带齐了么？柜上的药快卖断货了，老板这几天都催问我好几回了呢……”
　　七月？他的名字？我微微一愣，心下暗自好笑。虽说乡下人识字少，为了孩子好养活，常会给孩子取一些奇奇怪怪但却是简单好记的名字，用出生年月做名字的也不在少数，不过“七月”这个名字，用在这样一位大男人的身上，是不是也太“秀气”了一点？
　　他却对柜上小哥的话充耳不闻，只是一脸抱歉地看着我：“不好意思，我太不小心了，撞疼了你么？”
　　“咦？你怎么哭了？”大约是注意到了我脸上的泪痕，他面露惶恐，“对不起啊，我……我不是有意的，你别哭啊……”边说边伸出右手来，大概是想帮我拭泪。
　　看到他那只满是泥污的脏兮兮的手就要触上我的脸，我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身子条件反射性的向后仰闪，他也立马就反应了过来，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伸也不是，缩也不是，神态甚是尴尬。
　　“切，怎么了？还能怎么的！没钱买药，赖在这里不走……”小哥儿在身后轻声地嘟囔。
　　“我哭不是因为你，我爷爷病了，我买药的钱不够……”我垂下头去，我想，此刻，我的脸一定很红。
　　“差多少啊？”
　　“六文。”
　　“都是些什么药啊？方子呢？我看看！”
　　我从怀中掏出已揉得皱巴巴的药方，将信将疑地递了过去，心下暗自嘀咕，他识字么？
　　他的目光飞快地从方子上扫过，抬头时，面带疑惑：“差六文？这几味药要多少钱？”
　　“二十文。”
　　“二十文？”他的眼睁得大大的。
　　“嗯。卖药的小哥哥说冬天药不好进，所以要比平时贵上些……”
　　不等我说完，他已笑嘻嘻地转过身去，直钩钩地盯着柜上的小哥儿看，小哥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是陪着笑，但那笑容却极其僵硬，明显是硬生生挤出来的，脸直红到了脖子根，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可不关我的事儿啊，这价钱，都是老板定下的。”声调却比先前低了八度。
　　他径直走到柜台前，放下背上的药篓，从中翻出几味药来，一一摆在柜上，又将手中的方子递了上去：“帮个忙，照方子配好，谢了！”
　　“好喇！”小哥儿手脚麻利地配药，不一会儿，三副包得整整齐齐的药包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将手中所有的钱全数递了上去，却被他笑着推开：“留着给你爷爷买些吃的吧！”
　　双手接过那药，泪水却再次不由控制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这次，却是感激的泪水。
　　“好了好了，怎的又哭起来了……”他手足无措，情急之下，伸手在衣衫上使劲蹭了蹭，再轻轻为我拭去脸上的泪痕。
　　他的衣服上本也是泥渍斑斑，手在那上面蹭过之后，也未见得干净到哪儿去。
　　但这一次，我却没有躲。
　　他的衣衫很单薄，手触在我的脸上，冰凉冰凉的。
　　可在我看来，这双手，这双沾满尘土的，脏兮兮、冷冰冰的手，却远比任何人的手来得更干净，更温暖。

　　“大叔，谢谢你！”我破涕为笑，“时间不早了，爷爷还在家里等我，我要回去了。”
　　“大叔？”他似乎对我的称呼颇觉诧异，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脸上的胡碴。
　　“我叫得不对么？”我瞪大了眼睛。
　　“没错！”他咧开嘴，呵呵地笑，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一点自嘲的意味，我注意到，他的牙齿很整齐，很白。
　　“对了，你家住在哪儿？”
　　“红石村。”
　　他仰起头，看了看偏西的日头，“太阳快下山了，你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我也要回红石村，正好顺道，我们一起走。”
　　“你也是红石村的？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不住村里。” 他笑笑，又回头看了看柜台上的药蒌， “等我一会儿，好么？”
　　我点点头。
　　他提起柜台上的药蒌，将里面的药尽数倒出，对柜上的小哥儿道：“过秤算账吧！”
　　小哥儿将药一一清点好，过了秤，“照老价钱，二百五十钱。”
　　他摇摇头，笑嘻嘻地，伸出三个指头。
　　小哥儿盯着他的眼神像是看怪物一般，眼睛瞪得比铜钱还要大，“三百钱？七月你是不是疯了？！”
　　“冬天药不好进，所以要比平时贵上些，这可是你刚才说的？”他仍是笑。
　　小哥儿的嘴张得足以塞下一个鸡蛋。
　　“能不能……少点儿？”大冬天的，小哥儿的额上却已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你若是不要，我送别家去。”他已经开始把药一样样装回背蒌。
　　“别介个——”小哥忙拉住他的手，“三百钱，我作不了主，我要问问老板去。”
　　“你去吧，不过别让我等太久。”他指了指我。
　　小哥儿一掀帘子，一溜烟小跑进了内屋。
　　他大笑，回头向我眨了眨眼睛，扮了个鬼脸。

　　“你把价钱抬高，他们以后会卖得更贵的。”
　　“你知道采这些药我花了多少功夫？你知道这些药值多少钱么？”
　　我茫然摇头。
　　“就这些药，照他们这种卖法，收他们一千钱都不冤！”
　　“一千钱？”
　　看我一脸的惊讶，他笑得甚欢：“所以那小子才会这么紧张我去别家药铺。这次，不过是给他一点小小的教训而已。”

　　当小哥儿一脸不情愿地将沉甸甸的三百钱递到他的手上时，他右手接钱，左手却绕过后背，冲站在他身后的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不过更令我讶然的是，在接过钱后，他径直来到我面前，在小哥儿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将钱袋子整个儿塞进了我的怀中。
　　“大叔，我很感激你，可这钱我不能要！”我态度坚决。
　　他的脸上分明划了个大大的问号。
　　“爷爷说过：‘贫者不食嗟来之食。人就是再穷，也要穷得有骨气。’你送我药救爷爷的命，我真的很感激，可如果我再要你的钱……”
　　“你今天还没有吃饭吧？”他打断了我。
　　“你爷爷的病，吃三幅药未必就能见好，你还要再请大夫给他看病，花钱抓药吧？”
　　“你爷爷年纪大了，又生着病，你还要卖点好东西给他吃，补身子吧？”
　　“你那十几文钱够用么？下次再没钱买药时，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低下头，默不做声。
　　“谁说这钱是我送你的？”他一脸的坏笑，“我又不是开钱庄的！你当我钱多了没处送么？”
　　我瞪大眼睛看他，敢情是我自作多情……
　　“好生收着吧，这钱是我暂时借你用的，我会找你还的哦……哈哈……”
　　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