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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殇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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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辈子,掌兵的时间不长,赋闲在家、池畔钓鱼的时间却不短。在水边时常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候昭儿来找我,我也只让他在远处说话,怕惊了鱼。
曹叡派人来请我出山的时候,也是这样。
“父亲,陛下还等着您去见驾呢。”昭儿站得远远的,声音也不敢放亮。
“嗯……”我眯起眼,手中钓竿还是牢牢地抓着。
“父亲!”身后昭儿有些急了。
“司马昭!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他不做声了。
我叹了口气,换了平缓些的口气,道:“曹真在前线败了吧?陛下如此着急要召我,只怕已经准备好了大都督的兵符……陛下急,我却不急啊。”
他静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平静了许多:“父亲,儿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说便是了。”
“自先帝殡天之后,朝廷对父亲的猜忌之心益重,虽有先帝托孤在先,可若不是诸葛亮屡次带兵来犯,只怕陛下未必肯委父亲以重任,说不定哪一日还会对父亲不利。上次出征,父亲中了诸葛亮的空城计,之后朝中就有人议论,说父亲是养寇自重,故意放走诸葛亮,甚至还说父亲与他有密约,要借他来犯之机掌握兵权,某朝篡位。父亲,儿愚钝,想问问父亲,倘若此次受命领兵,真的有斩杀诸葛亮的机会,父亲会不会犹豫啊……”
我无声地笑了笑。想来这一问,在他心里也压了许久了,终于忍不住了吧。这孩子自小聪明,兔死狗烹的道理他早就明白,只可惜……只可惜我这只猎狗,却是有些愚笨了。
“昭儿,依你看,我当如何自处?”
“儿以为,父亲坐镇雍凉,首要任务乃是击退来犯的蜀军,至于诸葛亮……”
我仍是笑:“你想让我留着他,留着他再提兵犯境吗?”
身后一声钝响,想是他跪下了。“父亲,儿始终不明白,既然陛下和满朝文武对父亲都如此提防,父亲又究竟是为什么要亲自率兵去守卫疆土?这天下……这天下何时才能是父亲您的?”
我猛地甩手,钓竿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站起身大步走到他跟前,他似是被吓住了,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逆子!”我指着他的鼻子怒斥,“从小到大我都是怎么教你们兄弟的?我何时说过我要窃这天下?曹家三代于我有知遇之恩,陛下如何对我那都有他自己的考量!日后若是再从你口中听到悖逆之言……家法从事!”
他慌忙叩首,却是不说话。
我却又平静下来了,一手按在他肩头,稍稍用力拍了拍。
“司马昭,”我的声音放得很轻,“曹氏提防我,胜过提防诸葛亮,你可知为何?因为丞相去了,先帝也不在了,这大魏,再没有能牵制我的人了。”
事隔多年,我还是习惯称曹操为丞相,就如同我在心里,依然叫那个人“公子”一样。
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那父亲为何不拥兵自立?”
“此时大魏若是内乱,南有孙权陆逊,西有诸葛亮魏延,他们难道都是傻子么?况且我是两朝托孤的老臣,丞相灵前我立过誓,要保全曹氏的天下。既然如此,那就先保着吧,不然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他却执拗着不肯罢休:“遭逢乱世,大位以能者居之。诸葛亮没有取刘禅之位而代之,那是他愚忠,可您难道也愚忠么?”
我点点头:“我是愚忠啊,曹氏如此对我,我却还为他们保土安民……这不是愚忠又是什么呢?所以说,诸葛亮果真是我知音啊。”
他拧起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这些年来,儿时时跟随父亲左右,可父亲的心思,儿依旧看不透。儿斗胆猜测,父亲是不是……是不是还顾忌当年与先帝的情分?”
他这一问,我却是一愣,不知为何就笑出了声。我已经很久没听人提起过“情分”二字了,竟然觉得如此滑稽。
“我已经不欠他什么了,何谈情分?”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他,还是说给我自己的。
我的确已经不欠他什么。他想要的,我一样一样,都给了他。世子之位,魏王之位,天子之位,我想这些,他都是喜欢的。
我用这些换来的,是他临终时对太子的一句嘱托:有间此三公者,慎勿疑之。
可这句话,却不足以宽慰曹叡的心。
公子,这些,你早就想到了吧。可你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你知道这句话保不了我几时,却还是要赌一赌。
有你这句话在,我就仍是大魏的重臣,曹叡要用我,要我这把老骨头埋在祁山脚下,为曹氏守这王业。
亦是守我的贪欲,我的宏图。
他终究是你的儿子,我看着他长大,长得如此像你,连同那多疑的性子,也和你一模一样。
你终究是信我的,所以我为你谋划为你征战,纵然你走了,将这天下留给你儿子,而只留给我一座孤城。
你的江山我为你好好地守着,我这条命,却得自己保全。
“走吧,昭儿,也别让陛下等得太久。”
雍凉。
壅塞阻蔽为雍,肃寒清冷为凉。
我这一生与雍凉颇有缘。我或许该感激这个地方,我苦苦等了五十年才等来掌兵之权,是在雍凉。我遇上那个被奉为神人的诸葛孔明,也是在雍凉。
这或许就是命中注定。
我走进中军大帐,将军们齐刷刷地跪下了,叫我:“大都督。”
“嗯……”我随意地坐在上座,摆摆手,“来人,把这木案给我换了,另铸一个青铜的,要大。”
将军们似乎还沉浸在主帅更迭的喜悦中,对这个莫名其妙的要求也都还来不及反应,我坐在那里微微抬起眼挨个审视他们,都是勇猛过人的将领,虽然不如当年丞相麾下名将辈出,却也都是人才了。他们称我为“大都督”,对曹真多有不满,都是些耿直忠义的将军。
“传令,把酒肉都拿出来,分给将士们,大家好好吃一顿。再把我的帅旗插遍山岗,量他诸葛亮也不敢来袭营吧?”
将军们都呵呵笑了。
那一晚蜀军果然没有来。
“昭儿,你说说看,这领兵打仗,什么最重要?”入夜之后我睡不着,就叫过司马昭来陪我说话。
他毫不犹豫:“自然是兵法。”
我点点头:“倒也不算错……还有呢?”
“还有……粮草供给。”
“嗯,也对。还有呢?”
他皱了皱眉,思索半晌也不见回答。
“记着,”我敲了敲桌案,“还有军心。”
他恍然:“父亲说的是。曹真打了败仗,如今我军军心涣散,屡有逃兵,父亲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稳定军心,军心稳了,以我军的兵力,也不怕他诸葛亮。”
“嗯……以后这大大小小的事,你留心学着点。”
“是。父亲教导,儿不敢忘。”他顿了顿,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瞪了他一眼,他还是说了出来:“父亲,儿时常觉得,父亲天生就是做师长的。”
我被他这一句说的一愣,他心细如发,又怎么会看不出,急忙住了口,垂着眼不说话了。
“昭儿,你去睡吧。”
“……诺。”
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已经很少做梦了。我本觉得,这样也好,不做梦便少了很多烦心事。可后来渐渐发现,倘若不是在梦中,我便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隐约还记得那人的诗,“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最初看到这首诗的时候,我还笑了笑,摇着头说:“公子诗文,逊植公子多矣!”
我记得那时他一脸黯然。
“不过……”我又道,“植公子终究还是少了几分情深意切啊。”
他一愣,然后展开一个憨直的笑意,执了我的手,反反复复把我看着,那样子似乎要努力地记住些什么。
可那些水边垂钓的日子,那些草庐闲话的日子,毕竟是远去了。
“大都督,诸葛亮轻车简从前往武都劳军,这可是我军斩杀诸葛亮的良机啊!”
郭淮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张郃却很是淡然,道:“诸葛亮行事素来谨慎,此间或许有诈,不可轻敌。”
我赞许地点点头:“张将军说的不错,他这是以自己为饵,诱我前去啊。能有这份胆识,真是令人佩服。”
说着却又摇头:“可惜这世上太聪明的人,往往会被聪明所误。我若是不上钩,让他自己搬石砸脚,又会如何呢?”
张郃眼睛一亮:“好计!趁诸葛亮在武都设下埋伏,我们直接奔袭蜀军本阵,烧了他们的粮草辎重,杀他个措手不及!”
我笑:“将军果然征战沙场多年,一眼就看破其中玄机。”
“既然让我看破了,大都督,”他有些欣喜的样子,“此役就由我来出战吧。”
我不允:“将军乃是我大魏三朝老臣……”
“大都督不也是三朝老臣,不也一样披挂上阵?”他唇角似乎有些狡黠的意味,倒是听得我一愣。
三朝老臣……这四个字听起来,倒是有些怀念的味道。三朝老臣,两朝托孤,如今手握雄兵站在这边陲之地,要为大魏捍卫这一寸寸疆土。
念及于此,我又想起曹操临终前看我的那一眼。我不知道他对那个人说了些什么,只是那一眼中,暗藏着太多东西,有托付,有戒备,还有……深深的杀机。
七年之后我在那人的病榻前,在那人眼中也看到了同样复杂的感情,只是杀机减了许多,糅杂了几分难舍。
仲达……
“大都督?”张郃的声音适时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此役末将志在必得,望大都督应允。”
我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阻拦他。张郃是我大魏良将,纵横沙场四十余年,由他去,我应当放心的。
于是我点了头,他引兵去了,送回来的却是战败的消息,和他的死讯。
“这世上太聪明的人,往往会被聪明所误”,这句话还是被诸葛亮原样不动地退还给了我自己。
我又输了诸葛亮一阵,而这一次,折损两万精锐和张郃将军,我对众将说自己心痛如绞,下令杀了我的坐骑,以马革裹尸,亲自抬着他送出辕门外。
张将军,是我对不住你。这条命,是我司马懿欠你的,早晚有一日,我会用诸葛亮的命来偿还。
可这念头一起,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诸葛亮的性命,我似乎已经许诺给很多人了。
“比起孙权和陆逊,诸葛亮才是陛下最大的威胁啊。”
刘备死后,那人发军征蜀,各路大军均无功而返,他因此迁怒于孙权,要举兵伐吴。
我劝他莫要心急,可他却冲我发了火。
“再等十年?你让朕再等十年?朕已近不惑了,又怎么能再等十年!”
他忿然将桌案上的书简摔到我脚下。这是在我宅中,所有人都被我遣下去了,无论闹出多大动静都不会有人来的。
我垂着眼,笼着袖子站在那里。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我很少跪他,更多的时候是站着说话,他习惯与我并肩而立,或是面对面,却彼此都不看对方的眼。
可这一次他站在我面前几步开外,杀气凛然如斯,我膝盖微有些发软,却只是硬撑着不跪下。
“陛下正值壮年……”我话音未落,他脸色却变了,愠怒似乎在一瞬间被茫然所取代,继而是深深的疲惫。
他摆了摆手:“你,你退下……”
我有些忧心,踏前半步:“陛下……”
“退下!”他连连后退,进而跌坐在席上,言语严厉,神色却有些异样的脆弱。
我犹豫了,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我上前扶住他,可他的眼神锋利如刀,硬是要逼着我离开。
我只得退下了。可这里是我府上,退又能退到哪里?我唤来随驾的内侍,让他去看看陛下有什么吩咐,自己就在院中候着。半晌内侍出来,对我说陛下要休息,我便命人将自己的卧房速速打扫了,请他移驾。
他是被内侍扶着走过去的,我远远站着,被他那眼神所迫,不敢近前,只觉得他脚步有些虚浮。回到书房中一看,案上早已凌乱不堪,一些书简被他扯得破碎,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我疑惑地走过去细细查看,却在一片竹简上发现了一点鲜红的印迹。
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我的后脑,我仿佛忽然就明白了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他为何急功近利,为何不听我劝阻,为何朝堂上百般敬重、私下里却一再地疏远我。
我突然觉得害怕起来。
而这时那内侍突然出现在门口,我手一抖,竹片掉落在地。
“司马大人,”内侍嗓音尖尖的,声音也轻,却听得我心里一惊一跳,“陛下口谕:朕今日乏了,留宿仲达先生府上。”
“臣领旨。”
然后我弯下腰,拾起那片竹简,却再也找不到那妖艳的颜色了。
傍晚的时候我掌灯进了卧房。
他半蜷着身子躺在榻上,背对着我,似乎睡得正熟。
我将油灯放到一旁,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探着脖子看了他一眼。
他熟睡之时,眉心依然紧锁,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全然不似平素那般。
我在心里长长地叹息:子桓,你明知天命如此,却依然不肯认命么?可我却是信命的。
伸手将被子又往上拉了拉,转身欲走,却听身后有人低声唤道:仲达。
我瞬间僵住,迟疑着转过身,却发现那不过是他梦中一句呓语,他翻了个身,面对着我,眉间依然有深深地沟壑。可这样看来,他似乎又是多年前那个青年了,面容干净纯粹,真挚的令人不忍心拒绝。
我俯下身,手指微微颤抖,却还是贴上他的眉心,轻轻抹平那皱痕。
让主上焦虑至此,便是臣下的罪责了。
他还是没醒,却迷迷糊糊地拉住了我的手,贴在脸颊上,像个孩子一般蹭了蹭。
“仲达……”
这声音在我心里狠狠地掐了一下,忽然就舍不得把手抽出来,便由他这样拉着,自己坐在塌边合上眼,竟也在不知不觉中睡过去了。
梦里他浑身是血,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仲达,朕就要死了,你自己多保重。
后来他真的就那样去了,在黄初七年的七月,暮夏里,蝉鸣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