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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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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留下他”三个字,江云稀里糊涂地留在了梨园。
本想回客栈告诉施凡一声,谁知,另一个叫婆揭多的僧人竟轻声细语地告诉他,施凡很快就会来梨园。
为此,江云隐隐察觉到什么,却也不明白到底出了何事。
留在梨园并没有引起什么风波,想是苏频陀他们打点了守院的官差。
本是打算见一面善见城的圣王说明情况,救出师父就离开,却不想糊里糊涂地便留了下来。
而且……他自己似乎也并不想离开。
晚膳的时候,江云是与苏频陀一行人一起用的餐,都是些素斋,他本就是口味清淡的人,又是佛门弟子,自是早已茹素,习以为常。
只是,江云发现,圣王却并没有列在行中。
除了苏频陀,使者的队伍还有三个人,同等装扮,性子虽都是清淡的,可江云仔细看时,却也发现了些许不同。聪明如斯,经另一僧人微微点拨,他便瞬时恍然大悟。
苏频陀是舍戒僧,舍名无憎无爱,常念众生同得无憎无爱故。因此,对事周正严苛。
婆揭多为慈戒僧,慈名爱念,能与众生乐故。故而对人对事颇为温和,江云便是多与他交流,才不至尴尬。
弗罗伐谓悲戒僧,悲名怜愍,能拔众生苦故。性情较为其他三人更为慈悲,却过于有些多愁善感。
摩那提是喜戒僧,喜名庆喜,庆一切众生离苦得乐故。因此,江云每每看到他,都是一副春风拂面的暖笑之相。
从婆揭多口中,江云得知,圣王名讳摩诃不缚,一出生便身绕金莲佛光,万里火云连天,受善见城圣水洗顶,佛相为转轮圣王。
他与四位戒僧不同,并未削发,虽是佛国圣王,却也如同江云是俗家弟子一般,带发修行。至今,他的头发据说已长至脚跟。
只因灵瑞未现,他徒有佛相,却终成不了佛。
说到这里,便要提及一下佛国灵瑞之花优昙钵华。
西方极乐佛国中善见城是优昙钵华源地,此花形如钟,色银白,花茎如丝,被佛国尊称为“灵瑞之花”。自此花愈发难见以来,最后一株优昙钵华便由佛祖亲手移植于优罗钵界。
“青白无俗艳”、“无相之色”皆是佛祖所言优昙钵华之品性色相,因而尊称佛家花当之无愧。
《法华文句》四上有言:“优昙花者,此言灵瑞。三千年一现,现则金轮王出。”
因此,圣王摩诃不缚本应在三万年前花开佛现,修得正果,成为最后一世的金轮圣王。
却不想优昙钵华因邪佛钵多罗坠入红尘万丈,三千花茎枯萎不现,摩诃不缚的前世便空有佛相佛骨,直到油尽灯枯,圆寂之时,也没有开启极乐佛门,登上至尊佛界。
如此说来,其实他们此番来到南越,便是想要新帝替他们找出优昙钵华的转世,并带其回到西方佛国善见城,经由大乘火凤锤炼,欲’火重生。
以致洗净优昙钵华三万年红尘浊气,三千花茎重开,金轮圣王降世。
摩诃不缚来这里,终归是想成佛。
入夜已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江云第一个留在梨园的夜晚便失眠了。
他在想婆揭多对自己说的善见城的往事,佛国的秘史。
如果。
一切都是真的,邪佛、优昙钵华、转轮圣王都是真的存在过。
那么……
……
“优昙钵华……”低沉惑人的音色缭绕在耳边,盘旋在脑中,挥之不去。
战神李靖的水境中,仲古天尊对着自己曾吐出过这个名字。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优昙钵华的转世……摩诃不缚的佛缘……就如同仲古天尊所说的那样,他江云就是这一切的契机……
睁大的双眼怔愣地望着床榻里面,江云的思绪有些混乱,澄澈的墨色眸子染指了夜空的幽深,吸取了那一望无际纯粹的黑色。
摩诃不缚……
微微闭了闭双目,江云一时无法平静的心境更加没来由的烦躁起来。
如果自己真的是优昙钵华的转世,摩诃不缚来南越寻的也是优昙钵华的转世,是不是,摩诃不缚找的……便就是自己?
耳边,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江云忽而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好似一个偷吃糖酥的孩子,发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有些莫名的喜悦和紧张,还带着隐隐的忐忑不安。
然而,不知是否是那些混乱的思绪总是理不清,江云竟这般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眉头虽是微微轻蹙着,好似为什么所困,嘴唇却是紧抿着,隐隐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犹如窃喜着什么一般。
夜色凉如水,沉沉入睡的男子背对着床外一动不动,清瘦的身躯在凉被下显得更加的瘦弱与单薄。
“吱嘎——!”短促尖细的一声响,紧闭的房门打开了一条窄小的缝,一线天似的夜空上,伶仃地挂着一轮清冷的月亮,吵闹的蝉鸣一下放大了几分,显得更为的清晰。
一个黑影,躬着身躯,犹如夜里警惕的黑猫,身姿矫健,步伐轻快地瞬息窜进了房中。
黑漆漆的屋内并没有照进太多的月光,窗棂的轮廓投在地上只是浅淡的影子。
那无声无息潜进屋里的黑影,一动不动地蹲坐在阴影中,漆黑的眸子,在淡淡的月光下,原本的木讷被黑夜晕染,闪烁着阴暗深邃的幽光,好似一头潜伏不动的野兽,带着最原始最露骨的渴望。
明明看不清楚的五官却有一种青面獠牙的错觉,沉静而又狰狞。
半晌,黑影终于动了起来,他警惕地挪动着地的四肢,犹如狩猎中的大型猛兽,一点一点接近自己的猎物,只待时机一到,便猛地扑上前去,毫不留情地撕碎猎物的四肢,餍足腥甜的血液与鲜嫩的骨肉。
然而,当爬到床前,熟睡男子的背影近在咫尺时,黑影却顿了下来。
漆黑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男子青丝下的脖颈,一丝轻缓的吐息若有似无地扑到熟睡之人的皮肤上。
不知过了多久,那黑影终是缓缓俯下|身子,一张看不清轮廓的脸埋进了男子的脖间。
这一刻,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嗜血的妖兽,正享受着床榻上,男子美味的鲜血。
直到离得近时,才惊觉那黑影竟是在用舌头小心翼翼地舔舐着男子的脖颈,带着一股莫名的虔诚,原本的野兽气息竟缓缓的淡了一些,剩下的,一眼望去便有一种相濡以沫般的错觉,一个睡着,一个人安静地舔着,说不出的怪异。
若是再仔细看,淡淡的月光下,那小巧的舌头舔舐的皮肤上,正有四道半指长的血痕。虽然血液凝固了,却是有些红肿发紫,唾液下,混着淡淡的月光,闪烁着一点点细小的水光。
这样诡异的画面中,床上熟睡的男子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好似疲得太甚,这一觉睡过去,若是夜色不退,便不会睁开眼眸。
那黑影仔细地舔舐着男子脖颈上的伤口,之前还有些停停顿顿,偶尔谨慎地看一眼背对着自己的人,见男子丝毫不为所动,便大胆了一些,全然放开了来,深黑的眼睛紧紧盯着那皮肤上的四道划伤,灵巧的舌头不知疲倦地继续反复舔舐。
沉闷的屋内,一片阴暗中,窗棂投进的淡淡月光,恍如窥觊他人珍宝的贪婪鬼魅,流连忘返。
◇◇◇
“叮咚……叮……”清脆的音色,好似颤开水波的空灵澄澈。
江云蓦地睁开双目,思绪有些涣散,半晌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抬首,入眼的是一片白雾缭绕的青峦云海,耳边,依旧断断续续传来那唤醒自己的乐声。
面前,万里青山绵亘,身后却是好似垂直坠下的悬崖石壁,白雾之中,带着一股不可触摸的冷峻气息,莫名使人背心生寒。
缓缓挪动脚步,江云朝着崖壁走去,待看清雾气迷蒙下的崖壁模样时,心底不由一阵惊叹。
壁也壁也,顽石不化之身。
此时,看着眼前冷漠而直耸入云端的崖壁,宛如烟雾聚拢一般,似真非真,似散不散。
他只想说,非也非也,石不坚,而似云轻渺。
覆盖在崖壁上的云雾散去,那略微平坦而灰冷的壁面,却是雕刻着一幕幕变幻不停的浮雕,人物花草鱼鸟,栩栩如生,或是田园风光,或是采菊篱下,或是喧嚣红尘,亦或是荷塘夜色,诉尽人世百态,看遍浮华千万。
每一幕,如一场戏。
每一场戏,也仅有一幕。
神奇得令人胆颤心惊,直以为那眼花缭乱的一切,是亘古仙神留下来的一幕幕趣味横生的皮影戏。
一滴青黑的水墨落入浮华的崖壁上,层层涟漪,晕开的一圈圈水纹模糊掉一切的百态人生。
墨汁,勾勒出两扇雕花的大门,梦幻而又虚渺,瞬息立在自己的面前。
江云诧异地后退了一步。
“叮叮咚……叮叮……”
身子一顿,耳边响起那敲打的乐声,他微微有些怔愣。
空灵的乐声,好似是以盛水的陶瓷碗敲击出来的,带着水质的独特音色,勾人思绪。
崖壁又开始变幻,两扇镂空雕花的青黑水墨大门,缓缓向两边推开,好似在邀请着人迈出脚步,一道缝隙,传来更为清晰悦耳的音色。
没有一分迟疑,江云朝着那崖壁上打开的水墨大门,顺着乐声的指引,一步一步走了进去,宛如一个寻梦的痴儿,只是梦魇的傀儡。
踏过水墨大门,眼前的景色变幻,一片豁然开朗,依旧是水墨画一般的景物,亭台阁楼,甚至池塘回廊。天空在缓缓落着细小的雨线,江云伸手接住,却是一滴淡淡的墨水,好似洗砚池中的颜色,然而又并未乌黑他的掌心,而是顺着掌中的弧线,落入了宣纸一般的地面。
头顶,忽而有什么阻隔了雨线的垂落。
他抬头,便看见一把青黑水墨画出的油纸伞,凌空安静地遮在头顶之上,伞柄空落落的,并没有人握着。
四下望去,江云确定,这样神奇而又美得窒息的地方,确实没有第二个人。
耳边又响起了那清脆的敲击乐声,他倏尔回过神来,便又抬脚追随进这一片梦幻的园林。
水墨油纸伞漂浮着为他遮挡雨水,好似有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眼前景色再次变幻,九曲回廊不见,是漫天墨色的梨花雪飘。
江云顿住脚步,微微痴迷的目光,望向近在眼前的青墨色的梨花树下——
那里,背对着他,坐着一个人,一个用近于月白色的水墨勾勒出的人。
而这个人,正抬着手敲打着什么,江云猜测,自己听到的那富有水质的乐声,便就是这人敲击出来的。
只是,为何,这个人的背影,竟令他不由想到了,摩诃不缚在梨树下的背影。
真是奇怪,那是梨园中的背影,这里却是墨梨下的背影。
两个背影,重重叠叠,竟令他有些迷糊了。
“江云。”
清风绕耳一般的低唤,江云怔了一怔。
“不要相信他。”
乐声戛然而止。
梦,刹那中断。
双目猛然睁开,江云从床上一下弹起,额角阵阵抽痛,他略微喘息地抚额,过了好一会儿,一片混沌的头脑才渐渐清楚了过来。
望向窗户,金色的阳光将窗棂的菱花轮廓投射在地面上,恍惚间,竟以为是那两扇青黑色的水墨大门,再仔细看时,便觉得眼前的一切更为真实一些,不似那白云青峦,青黑水墨,虚渺无垠。
片刻,他收回目光,终是垂首吐出了一口气,低声喃喃:“原来,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