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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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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华散去清风紧,箜篌残曲两眉聚。不识离恨别难见,有朋来自水天边。
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昏沉熟睡的男子,如同金沙刻画的眉目与轮廓,沉寂之中,带着祥和的光晕。不染尘埃的神情,犹如深埋雪山百丈下的千年寒冰,明明晶莹剔透,摇憾人心,却更加寒冷的直接刺痛他人的皮肤,使人心生怯意,不敢轻易接触。
手,不知不觉地抬起,缓慢地伸向那张深埋心底的脸。
然而,在离得半寸的地方,却又生生地停住了。
江云很想触碰一下那张脸,就好像是想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眼前的一切又是不是都是自己看画看得太入神,太刻骨铭心,才产生的幻象。
他以为,自己都躲进了这么深的山林,避开了那红尘滚滚的茫茫俗海,以为自己可以赢得那么一点点的时间,一丝丝的缝隙,从那些人,和那些纠缠不清的事件中喘息片刻……
无意识地抬手摸上脖间的红线,江云失神地轻捏着那颗被自己套在脖上的黑色棋子。
“……若你想要避开庚炎,就带着那颗封印他的黑棋。”
……
他以为,只要随身带着这颗黑棋,那么,那些关于仲古天尊,甚至于钵多罗和优昙钵华、转轮圣王的事,都可以告一段落,都可以短暂地从自己的世界消失,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从自己的耳边消失。
然而……
眼前的人却还是来了……
若不是真的,该有多好……
江云这样想着,苦苦一笑。
如果床上的人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就是救他的那个人,是不是还会那样的讨厌他,甚至厌恶被他所救。
他也是第一次明白,一个人若真将另一个人刻进骨里,融进眸里,却又不能灵犀一点通,在面对那人的时候,是有多么的痛苦,多么的难以呼吸、难以承受有着那人的空气。
就好像整个胸腔都被刺破,穿透,空落落的孤寂,却也沉甸甸地痛。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青丝结扣,与子同寝。
墓合一穴,九泉未央。
……
相知相守,相来相去,相生相死,他江云终是得不到如此好的结果,尝不到如此甘甜的醴泉。
摩诃不缚……
你为何……又要如此快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你可知……我以为,我可以忘了你的……
以后……可以重新过自己的生活……
失神地望着那安定的睡颜,江云缓缓触摸上自己的额心,那里因为丹禅子的灵骨而显现的佛印,早已隐去不见,连玉杵救上他时,也不曾瞧见佛印。
仔细回想起来,当日去寻青冥时,在河边发现眼前的人,自己的额心是曾火辣辣的刺痛过的,只是,他当时以为,是因为看画看得太久,太专注,以至于伤神太甚,才会额心刺痛。
却没有想到,竟是因为这个被冲上河岸的人。
记忆里,那浸在水中的及踝墨发,好似海藻一般散在水中,有那么一瞬间,江云以为是青冥将墨汁带在了身上,而后打翻在了湖里,晕染一许清明。就连曾经白得不染一丝尘埃的衣袍,浸湿在河水里,及地的地方,也或多或少都沾了些青苔泥藻。
此时想起来,竟莫名觉得十分可亲,就好似……忽然觉得这个佛陀一般的圣王,变得像一个凡人了,再干净的衣衫,也是会像普通人一样有染上污渍的一天。
那时,看到那张微微浸在水中的侧脸,苍白而虚弱,虽然依旧令自己心动,更多的却是震惊与心疼。
之后,江云刹那回神,便惨白着一张脸,心急如焚地将摩诃不缚拖上了河岸。
紧紧搂着怀中昏迷的男子,江云猛然抬头,几乎是颤抖着声音,对着青冥暗哑地吼道:“去找仙子来,就是你的师父,叫她快过来,这里有人受伤了!”
或许是他的脸色太过难看,原本一脸懵懂的青冥被吓得不轻,在会意过来他的意思之后,顿时转身就朝着小屋跑去,连到底应该四肢着地,还是两只脚走路也忘了。
……
不多久,玉杵在青冥的带领下,来到了湖边。
“这是……善见城的圣王?”女子脸色骤变地看着江云怀中的摩诃不缚,似乎对于摩诃不缚的出现十分诧异。
只是江云不知晓的是,玉杵当时惊心的,更多的是摩诃不缚周身围绕着一圈异样的灵气,好似金钟罩一般保护着男子的元神与躯体。而看他身上的伤,应该是当日临安围剿白蟒时留下的,如今过了这么多日,他竟然还顺着河水漂流,并奇迹般地漂到了自己寻的这处秘境范围,实是叫人不能不惊讶。
那灵气不是妖魔,更不是摩诃不缚本身的,却似仙非仙,似神非神,甚至有那么一点亦正亦邪。并且,极为隐秘难见,就连玉杵这个仙娥,也只是瞧见了那么一刹那的闪烁,便再也没有察觉到那圈灵气的波动了。
那一刻,玉杵竟有一种错觉,感觉那圈灵气十分熟悉,就算曾经不常见到,却也可能就是近些日子遇到过的。
然而,转念一想的时候,怎么都想不起是在何时见过,何处遇到过那么一个人。
若是江云知道这些,聪明如斯,或许他能敏感地察觉出什么。
只可惜,他终究不是捣药仙子,也并非异人拥有读心之术,又怎能清楚的知道他人心中所想的是什么,顾虑的是什么。
在他心里,从清晰地分辨出摩诃不缚的脸庞时,他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思考力,一直单纯地被脑海中,不断重复清晰放大的两个字左右着——救他,救他……
这个人,他不忍他出事,不要他出事,不许他出事。
总之,他要他好好的活着,就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一辈子都是那么冷静冰冷,他江云也认了。
他只想他醒来,快一点睁开那双对自己一片漠然的眼眸,不求其他,只望他能平平安安。
……
“昭华夜蘸朱砂泪,从此乾坤历数劫。
白云幻境鹤书飞,不缚来生不负卿……”拉回点点思绪,江云轻声喃呢。
摩诃不缚……摩诃不缚……
我江云,始终放不下你,更忘不掉你。
逍遥物外,不拘形迹,不缚此生一遭,所谓不负如来亦不负卿,那个“卿”字,你可曾记起是当年的何人?
何人……三生有幸,能得你不假真心,是优昙钵华,抑或无暇神医施凡?
偶尔有那么一瞬间,江云以为,那也许……是自己?
可是,这样的臆想,多么飘渺,又多么无奈……他江云竟要掩耳盗铃,才能减轻心中的痛楚。
若说可悲,却是他自作多情。却说可叹,也是他自讨苦吃。还说可怜,只怪他自欺欺人。
说来说去,都是他自个儿的事儿,怪来怪去,终究也只能怪他自掘坟墓。
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
该想的不想,不该想的却是想了一大堆,便是自取其咎,一切都是自个儿讨来的。
“唉……”
缓缓起身,江云伸手,微微颤抖着为床上的人拉了拉薄被,而后直挺挺地立在原地,恍惚又出神了片刻,这才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自己的屋子。
一幅画,一座城,困一世人。
突然,就想走出这座城了,还彼人自由,放此生生路。
◇◇◇
优罗钵界,一片荒芜。
枯萎的梨花树下,神思沉静的神尊如同弥勒一般,四肢舒展,一只手支着脑袋,悠然地卧在好似万古盘龙一般的大树旁,稍作小憩。
俊美得近乎虚无的男子,换了一身白袍金绣的衣衫,袍角处,用金蚕丝绣出的是一幅不大不小的图腾,类似金阳,焰心明煌生辉,外焰张牙舞爪,霸气难言。袍外再笼罩着一层浅黑的薄纱,看起来徒添了三分邪佞的意味,令人猜不透,这男子,到底是正,抑或非正。
安稳搭在腰腹间的手,忽而一挥衣袖,原本灰白一片的纯净异界,竟犹如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石版画,一瞬间被吹开一层灰沙,露出了仅次于原本颜色的模样。
枯萎的梨花大树,由深植地面的树根,向上染上一层淡淡的生命色彩,就好似瞬间吸收了神露仙浆,树桩不仅长出了薄薄的青苔,枝枝枯桠更是缓缓生出了新嫩,由带着点翠绿的花蕾怒放出亮眼的雪白。
一阵微风拂过,梨香淡淡缭绕。
头顶上,枝头间一朵全然绽开的梨花,缓缓乘着微风飘落地面。
轻缓抬手,那梨花便稳稳落在了男子的食指与中指之间,柔柔弱弱地安静微倾花蕊。
“李靖,你可知当初,我为何会救你。”冷冷淡淡的声音,毫无起伏,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犹如一柱擎天般直直立在树侧几丈远的长枪,忽而轻微的颤抖了一下。
“……回亚父,因为,李靖是一条忠实的狗。”生硬的人声从长枪中缓缓传出。
“如果,那条狗擅作主张,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支撑半束着一头青丝的脑袋的手一动不动,另一只手指间的梨花,缓慢来回细微地搓动。
“李靖知错!请亚父惩罚!”声音没有一丝迟疑地回道,带着一股决然赴死的冲动,整根长枪震动出一波细微的气流,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死寂一般的沉默,微风过耳,几句话之后,又好似恢复了最初的宁静,没有一点多余的杂音。
半晌,斜卧树下的男子忽而淡淡地说道:“下不为例。”
像是惊讶于树下的神尊,如此轻易地放过了自己,附身于长枪的李靖默了一下,才铿锵回道:“是,亚父!”
轻捻着花萼,仲古天尊再次不咸不淡地吐出一句话:“做好自己的本分,我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
这一回,长枪中的李靖愣了一愣,才随即答道:“遵命。”
清淡的梨香飘散萦绕,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慵懒而华贵地卧在梨花树下的人,忽而缓缓睁开了细长的眼眸。半开半合的星目,极为深邃,犹如璀璨得见不到深渊之底的森森黑洞,只是引诱着他人为其神魂癫乱,却也同时将人刺伤得体无完肤。
只是那么淡淡的一眼,便让世间一切美物顿失颜色。
略有些兴趣地垂眼看着指尖的梨花,一直情绪浅淡的容颜,令人猜不透他的心中到底在思索什么。
嘴角忽而轻轻上挑一分,极为动听的音色,缓慢地溢出形状姣好的薄唇,含着那始终散不去的游戏之意,令人心弦一动,却也遍体生寒。
“没有付出毕生难忘的代价,没有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手指轻轻一碾,指尖上的白色梨花,瞬间被掐碎得灰飞烟灭,“怎么可能让你,就如此轻易的退出。”
刹那间,方才刚恢复几分颜色的优罗钵界,竟急速褪去新嫩的翠绿与生机,枝头上的绿叶白花急剧枯萎,零落飘下。
一切又恢复荒芜与落败,空旷得近于虚无。
钵多罗,就算你带着黑棋又怎样。
我可以信守承诺,离你海角天涯之远。
难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逃出我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