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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不醒之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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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四十七年,元月十五。
都城长安一百四十里外,渭南城。
上至全城老少,下至燕雀牲畜,蝼蚁塘鱼,城内所有喘气的活物,一概陷入深眠。据说本来转日上元灯节这天,已经被归城的驿丞发现。只是不入流的小官不知深浅,惊恐之余,卷了几家富户的财物私逃,不知所踪。直到三日后,才有过往官商察觉,发现即便降下天雷勾起地火,也没法子令城中人醒转,遂即刻报与长安。
只是此时,城中已有人,在睡梦中饿死了。
活生生的人,在睡梦中纷纷饿死,却始终不能醒来。这等诡异的事端,一时间举国震惊,人心惶惶,更有神棍术士趁火打劫,宣称天降恶兆,十年之内必有大劫。终于引得今上雷霆之怒,遂勒令刑部缉拿妖言惑众者,并连带将大理寺、御史台一通痛骂,要求半月之内破渭南之案,让三法司叫苦连连。
后来不知怎的,有人发现之前的驿丞着实可疑,推论是驿丞丧心病狂,为了渭南驿站那三四百两的东西,在渭南水源投入昏迷的药物,然后迷晕了全城的人,再实行盗窃。
毕竟这个倒霉的驿丞确实有盗窃之实,三法司一经立案,便顾不得再探查,遂即举国缉拿该人。果然半月之内终于在洛阳一个花街柳巷内抓到此人,三下五除二判了个斩立决,带着首级提报回京。
这热热闹闹的一场戏,方才落幕。而让整个大月朝闹腾得鸡飞狗跳的罪魁祸首完全不知所踪,与之相关的三个人,也早早离开此处,重回了边城小镇。
小镇偏远,全国通缉的行令刚刚下达到此处的时候,那倒霉驿丞的首级都已经摆在了龙案上,当然这是后话。
小镇算远,此时却并不太平。原来几日前,有邻居许久不见薛震夫妻出门,便邀了里长登了薛家的门。薛家本就破败,找了许久没有找到人,邻居却又一口咬定亲眼看到薛震进了家门,断不会凭空消失。许是薛震为人太孤傲,又拳脚颇硬,邻居心中怨愤依旧,于是踹了箱柜一脚,没想却将地窖暗门震塌了。于是几个人眼睁着看到地窖内,面色狰狞的薛震一家三口在阳光透入的刹那,灰飞烟灭。
“薛震和他娘子也被咬了?”
花若擎起手中包子,用力咬了一口,嘴里含糊道:“好像我们绕了一个圈子,又绕回来了……薛震本事那么大,难道得了呆病,等着别人让他化成灰?”
“他进地窖的时候便已经死了……地窖的门被我掌力所震,稍有震动便会塌陷。”
梅一依旧面色苍白,另一边的范塔西也一副病恹恹的无精打采。
“直接咬死……我的领地内竟然有低等血魔作祟,真让我没面子啊……”范塔西有气没力的扭头看着梅一,“阿一,还记得我们上次遇到血魔是什么时候么?一百年了吧……”
梅一皱了皱眉,没有搭腔。
花若一头黑线的听着这两只老妖精在忆往昔,无聊的开始打起了呵欠——奇怪,吃东西什么的最让她兴奋了,这种时候居然也会困?
“呵——”
花若又打了一个呵欠,开始觉着眼皮打架,一口包子还没咽下去,便伏在桌边睡着了。
“小若?”梅一侧过头,轻唤了一声。
“……”呼吸绵长,想来是一场好眠。
梅一缓缓从桌子对面站起来,顺着桌沿走到花若身旁,将她未吃完的包子放在一旁,然后又掏出绢帕给她仔细的擦了擦,遂即俯下X身,将睡着的人抱了起来。
“其实你不必催眠她,如今对手不明,与其让她独自在这里,不如跟着我们安全些。”
“你这几日为我疗伤消耗太大,我已经封了若若五感,不怕再着了对方的道……”范塔西无奈地笑了笑,“阿一……这个月,你的眼睛一直没恢复吧?”
“一个月而已,不打紧。”面无表情。
“我才不管牵着你!”
“无妨,我拿支竹竿。”梅一若无其事,继续面无表情。
范塔西瞪了瞪眼,挫败的扶额:“我的意思是,你在家照顾若若,我去去就回!”
“一百年前,你活蹦乱跳的都能被血魔去掉半条命,这会儿你剩下的还不到半条。”梅一平平淡淡的语气,明明听不出情绪,进到范塔西耳朵里却怎么都像带着点鄙视,“你死了,小若会怨我的。”
“……”范塔西的嘴角狠命地抽了抽。
地窖门口,梅一将搭在范塔西的肩膀手拿了下来。
“有腐臭的味道,里面更浓。”梅一伸手摸了摸地窖入口已经被踩烂的门,伸脚探了探,然后便径直迈了进去。
“诶?你等等!”看不见的比看的见的动作还要麻利尤其还是自己这个有夜视能力的高等血族!这个认知让范塔西很受伤。
地窖顶不高,梅一和阿西都需要略微弓着身才能进入,于是范塔西第一眼便看到地面上混在一起,一堆破烂狼藉散发出恶臭的衣服。
“这是孩子的衣服。”阿西捉住梅一手腕,引着他摸到那一套明显小了很多的衣衫。
“孩子的衣服没有味道——”梅一轻轻舒了口气,“这就对了。”
“可他是怎么从这里出去的呢?”梅一往地窖的深处又走了几步,伸出手臂,很快便触到了坚实的墙,然后立刻便嫌恶的拧起眉头。
“果然藏在这里。”
范塔西捂着鼻子,终于忍耐不住。
“藏在这里?这地方比粪池都臭,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恨自己鼻子这么灵敏过!真是一刻都呆不下去,尤其这个死角,怎么这么臭……”
话说到一半,范塔西忽然安静下来,一脸的不可思议:“那他是怎么出去的?”
梅一讳莫如深的笑了笑。
“当然是,走出去的。”
范塔西愣了愣,呆呆望着梅一,忽然金眸中流光闪过,轻笑出声。
“还真是,简单的方法……不过这家伙忍功了得,也不能小看啊……”
花若醒来的时候,天刚刚亮。阿西再一次钻进了他的宝贝棺材,雷打不动的睡起了大头觉。她敏锐的觉察到,梅一几天来一直有些沉闷的情绪倏忽间轻松了许多,于是她的心情也轻快了起来。
“阿西好了?”
梅一被花若说的一愣,随即柔和的笑了笑,“他不会有事。”
“你也不会有事。”
梅一笑容更深,摸到她的额发,轻轻揉了揉。
“我们都不会有事。”一脸无害,看着就好说话,好欺负。
“你们俩真的有一百多岁了?”花若一向秉持见机行事,见缝插针的行事方针。
梅一的手僵在了花若的额头,随即收回手,脸色有些冷。
“若按年纪说,你至多也只能算我的玄孙女……”说着嘴角勾起一个寒冷的弧度,“叫一声太祖爷爷来听?”
“呃……梅一你这么风流潇洒玉树临风满腹经纶斯文俊雅苍松般伟岸傲竹般高洁惊才绝艳般的人物怎能老呢!唤爷爷什么的呵呵梅一你好有趣呵呵……你看我从来只喊你们名字,平辈交情嘛,肩膀齐为弟兄宁为比翼鸟但做连理枝……”
急则生变,花若吓得为洗白自己,说得略卖力了些,此刻只觉着缺氧头晕,也没意识到自己乱七八糟说了什么。
梅一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彻底僵住了。
花若小心翼翼的看着梅一的脸色——似乎温度有些回升。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暗忖自己的马屁大法又生效了,难为自己十几年间苦练马屁功,果然已经练得炉火纯青,应变迅速,挥洒自如!
“你……说的可是心里话?”梅一表情莫测。
“是是是,当然是,必须是!”每次都是真心实意的拍你马屁来着!
梅一面色复杂的将附在花若额发上的手缓缓下移,手指顺着她的脸颊边缘轻轻摩挲,像是在触摸一件珍贵的易碎品,小心翼翼,试探着若有若无的碰触。
花若彻底傻眼了。
梅一的手指常年都是冰冷的,这个季节,被他的手指触上面颊的时候,花若禁不住轻轻颤了一下。她仰着脸,对上梅一流动的银色眸光,瞬间就被被摄住了。只不同于以往,她知道此刻自己心底是清明的,只是目光被梅一吸引,不能挪开。
花若忽然觉着心有些慌,胸口那里,噗里噗通的乱跳一气。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应对花若的心跳,梅一的呼吸忽然粗重起来,和她的心跳此起彼伏,如雷贯耳。
“小若……”梅一的眼神有些幽深,“我能听到你脉搏跳动,血液流淌的声音,好大声。”
花若听闻,脊背窜起一串凉气。
“梅一……倘若我有意外,不要把我变成血族。”
花若窘迫退去,直视着梅一,语气异常严肃。
“倘若吃什么都没有味道,便是永生,也是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