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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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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的时节,路上行人都抱着胳膊哆哆嗦嗦地走,积雪被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有小孩子觉得好玩,来回踩了好几趟,一不留神就在踩硬了的冰上滑倒,大人斜冲出来骂骂咧咧的揪回自家孩子,哇哇大哭声渐渐远去。
这天气里集市上也没什么人摆摊,平日里热闹的天启城显得有些冷清。刚执完一个夜班的白毅换上自己惯穿的白衣,沿着这条路慢慢往家走。
转角处一个缩得虾米似的灰色身影从白毅的视角最下方略过去,按惯例这类偷偷摸摸来卖东西的小商贩是要被罚处的,但这不是白毅当执的时间,他也不想管。
“公子。”没想到那灰色的身影还挺大胆,脏兮兮的手对白毅招了招,“公子请留一步。”
白毅皱了皱眉,停下回身。
风帽下面是一张谄媚的笑脸:“公子,要不要看看马?”
马贩子指指身后,这个转角里面是被两栋矮房围起来的空间,还挺大,站着十来匹马,都是小马驹子,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白毅一匹都看不上。他本不想多纠缠,奈何马贩子不放人:“公子再看看,再看看。”
白毅倒是多看了马贩子一眼,若有点活路也不至于在这种天气里出来吧。白毅只好多留一步,慢慢看过去。
角落里站着一匹通体雪白的小马,和它的同伴相比显得气色尤其差,病恹恹地眨眼睛,歪歪抖抖的像是要被寒冷压垮了。白毅有些不忍,视线在它身上多放了几秒,白马像通人性一般回看过来,那双眼睛里满是委屈和哀求,白毅几乎以为他在看一个人。
白毅挤进那堆畜生的臊臭里,抱住白马的脸,轻轻抚过它稀落的鬃毛。白马安静地任他抚摸,微微有向白毅靠过来的意思。
冬日里莫名升起一股暖流,白毅情不自禁地牵起嘴角,他看着白马的眼睛,问:“这匹怎么卖?”
“公子好眼力,别看这匹马现在病弱的样子,其实也是名马的后代呀……”马贩子借着夸白毅又把马一通夸,说得好象这马是白龙幻化的,给人骑还是委屈了。
白毅听不得那么多废话,静静地重复一句:“怎么卖?”
马贩子感到了那股沉冷的气势,刚才他已用买卖人的眼光把白毅打量了一番,衣着虽朴素,但那贵族风度配上这绝世的样貌,若真跨着一匹神骏,少女们怕是要尖叫的。
“四十金铢。”马贩子笑得讨喜,价钱却惹得白毅向他射去两道寒冰一样的目光。
“既然这马和公子有缘,三十金铢吧,再低我可没辙了,公子也当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吃劳苦饭的……”马贩子絮絮叨叨的,头低得不能再低,价格却傲气地挺立在那里,仿佛一道金光,托得那三十金铢几个大字神圣不可侵犯。
普通的马一般也就卖个十金铢,好一点也不过十五金铢,若真是万里挑一的神骏,也不可能于冬日里站在这转角处被猥琐的马贩子推销。白毅有种滥用职权没收这马贩子家当的冲动,他稳了稳情绪,郑重地对马贩子道:“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临走前白毅温柔地贴了贴白马的脸。
冬日的早晨正好眠,被吵醒的息衍几乎想抄家伙杀人,看到白毅那张面瘫的脸才勉强压住怒火:“一大早就来扰人清梦,真讨厌。”
他说着就想往被窝里钻,白毅把他拉出来,严肃地说:“借我钱。”
借钱借得如此理直气壮气势逼人的大概也只有白毅了,息衍几乎要笑出来:“多少?”
“十五金铢。”
“我一个月才得饷五金铢,你问我预支,我问谁预支去?”息衍不耐烦地翻了一个白眼,就要躺回去:“没有。”
白毅不跟他多话,直接翻他挂在旁边的黑色长衣,完了又熟门熟路去翻他摆钱的其它地方,息衍睡乱的头发齐竖起来:“姓白的你以为这是你家?”
白毅不理他,息衍跳下床:“喂,你别太过分了!”
白毅回过头,还是静静的,眼睛里却有着焦躁:“很重要,回头一定还你。”
白毅很少开口求人,如果这么做,一定是有很重要的理由。息衍想了想,无可奈何地掏出钱袋,正想倒出钱来,却被白毅一把抓了过去,他连个声都不吱,转头就走。
“你……”息衍七窍生烟,对着白毅头也不回的背影挥了挥拳头。末了才发现自己只穿单衣光着脚站在地上,他怪叫一声哆嗦着逃回被子里。
“谢谢公子照顾,您走好。”
马贩子笑着目送白毅,待那个白色的翩翩背影看不见了,才不爽地啐了一口:“呸!”
白毅也不管下个月房租的事,带马去看了兽医,配齐了药材饲料,他蹲下身铺干草时,忽然被从背后轻轻推了一下,白毅回头看到小白马低头亲昵地在自己背上蹭,忍不住轻声笑起来。虽然在病中,小白马的眼睛却因为快乐而发亮。
“给你取个名字吧。”白毅抱着他的马,这是他的马了,他有一种安心的感觉,语气也很轻柔:“白秋练。”
白秋练乖觉地依着白毅,认可了这个名字和主人。
安置完了白秋练,白毅想他该去谢谢息衍,虽然钱一时还不出来,但谢谢总要说的。
没想到敲了半天门,却没人应。今天明明不是他当执,又跑哪里喝酒去了。
白毅不满地站在门前,隔壁邻居探出头来,他认得白毅,这个喜好一身素白的公子常来这里,邻居好心多了句嘴:“他昨儿个交不出房租,被撵出去了。”
白毅愣了半天,才讷讷道:“谢谢。”
天越发冷了,息衍坐在靠窗的位置里,茶色眼睛看着酒肆里的人来人往,像在看大戏。
这是间最普通不过的酒肆,顶好的酒也才一个银毫。来的客人也都是些吃辛苦饭的,谈笑间只听得一些不怎么入耳的词句。息衍却喜欢这里的热闹,他往嘴里扔了颗炸花生,嘎吱嘎吱地嚼着,再抿一口酒,和着花生泥一起下肚,觉得人生的快乐或许有许多种,眼前这一口便是最好了。
其实他应该愁闷烦忧才对,他算了算,身上的钱大概不够撑到月底,房租是交不上了,酒肆也不知道能睡几晚。弄不好以后只能靠吃当执那天管的饭过活,一想到这里,他恨不能天天都去当执。
现在酒肆正是生意好的时候,热气腾腾的堂里挤满了人,有人便有热气,还觉不出什么。再过几个时辰打烊了,一个人躺在这清冷的硬板上,真是不生出些孤魂野鬼的幽怨也难。
算了,有什么呢。息衍对自己笑,破衣烂衫连鞋也穿不上,踩在泥地里喝得烂醉看夕阳的日子也不是没混过,现在好歹穿得还体面,有酒喝,有花生吃,有硬板睡。
旁边的老琴师弹累了,息衍递过去一杯酒,借来他的箜篌,拨弄了几下后弹奏起一曲俚俗小调,南淮的民曲《圆仔花》,本就是喜庆的调子,被息衍弹得越发懒洋洋的适意,配着他脸上的笑,周围的人都不自觉被吸引过来,跑堂的小二边端菜边竖起耳朵,连躲在后面打盹儿的猫都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睛,听着听着便惬意地舔起毛来。
息衍以前到处流浪时去过南淮,偶尔听到这个曲子便喜欢上了。见听众们捧场,更是笑得顾盼生辉神采奕奕。白毅刚踏进门口,就看到酒肆变成了书馆,那个穿黑衣的客串色角弹着有点滑稽的曲子,颠倒众生地眯眼笑着。
这样子,真像只狐狸,狡猾精怪,却让人不得不喜欢。
一曲毕,众人拍掌叫好,还有人喊着再来一个,息衍却只是笑着还回了箜篌,继续懒洋洋地靠回椅子里。
白毅在息衍面前站定,息衍挑眉:“你来得正好,替我付了酒钱吧。”
“我也没多少钱了。”白毅在息衍对面坐下,他不爱喝酒,和相貌不太相符的是,白毅其实嗜好甜食。一看桌子上的菜,他就不动声色地想把它们全倒进息衍嘴里。
“没钱你还来找我,想蹭我的白食?”息衍孩子气地伸开双臂护住桌上的菜,无声昭告这全是我的,你别想碰!
白毅本来还挺认真地想说声谢谢,一看他这样子,忍不住笑出来,起了逗弄他的心:“我就是来蹭你饭的,怎么?反正你的钱也都归我了,你的酒菜也是我的。”
“你干脆说连我也是你的好了!”息衍炸了毛,口不择言。
“我才不要你呢,那么能吃,谁养得起?”白毅并没生就一副伶牙俐齿,好口才只留给息衍一个人,全然没了世家贵族该有的稳重。
“你真讨厌,我还想反蹭你便宜呢。”息衍也一反刚才那个闲懒公子样,他知道白毅不好喝酒,便只给自己倒,“你到底拿那么多钱干嘛去了?”他茶色眼珠一转,坏笑,“莫不是毁了哪家姑娘的贞节,善后去的吧?”
白毅沉着应对:“我看上的姑娘,到最后哪个不是倒向你的?”
话有些夸张,离事实倒也不远。白毅虽是绝世的清俊容貌,但他直板的性格不如爱笑的息衍那样讨人喜欢,相反倒是息衍人缘更好一些。
“那能怪我吗?”息衍顿了顿,“别岔开话题,你到底拿钱干嘛去了?”
“岔开话题的是你吧。”白毅无力地摇了摇头,“我看中一匹马,马贩子说要三十金铢。”
息衍正喝了一口酒,差点全部喷到对面的白毅脸上去,白毅面无表情地侧开身子,息衍呛了好半天才缓过来:“你没病吧?什么马要三十金铢?!”
“一匹全白的小马驹,它病了,很可怜。”
白毅说这话时语气放温柔了,表情也在酒肆昏暗的灯光下朦胧起来。看得息衍先是一阵鸡皮疙瘩,而后怒火万丈:“姓白的你拿我的钱不当钱啊!一匹马,还是一匹病马!我还以为你遇上什么紧要的事呢!你早说啊,我一定替你杀价杀到那马贩子不敢再来天启城做买卖!你倒好,你……你……”息衍竟是气得说不下去了,他喝了那么多酒都没脸红,这会儿倒是被怒火烧红了脸颊,茶色眼睛恶狠狠瞪着所谓的“好朋友”。
“我一定会还你的,急什么。”白毅轻描淡写地飘了息衍一眼,递过去一杯酒,“消消气。”
息衍夺过杯子一饮而尽,马也买了,钱也花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息衍只好喝酒。
“我的马叫白秋练,很可爱的,还会蹭我撒娇,回头带你去看。”白毅像是哄小孩一般,这么几句也是他想破了脑袋才硬挤出来的。
“哼!”息衍不看他。
“今天下午我去你家里找你……”白毅后面的话没说下去。
息衍回头看了白毅一会儿,歪过头冷笑:“内疚了吧?心里过不去了吧?说吧,你要怎么赔我?”
“陪你?”白毅愣了一下,认命地点点头,“那就陪你吧,你睡这里是吗?”
“是啊,怎么?”息衍还没听出两个字有什么不同。
“我陪你一起睡。”白毅满脸写着“我会负责的”。
“……你说什么啊?!”一头雾水的息衍想把对面那个脑袋切开看看里面到底怎么长的,“你剩下多少钱,拿来凑一下,也许可以同租一间房撑到下月初发饷。”息衍向白毅伸手。
“没剩多少了,买完了马,我带着去看了兽医,还买了药材饲料,我自己的房租也搭进去了。马还是靠着房东好说话,养在他后院柴房里的,就这还得付他五个银毫呢。”白毅越说声音越低,他预感到自己抬头的话,一定会不得好死。
“姓白的!”
吼声从窗边的座位里炸开,酒肆老板悚然一惊,跟着众人转头看去,刚才那个气度非凡的黑衣少年此刻涨红了脸,指着对面白衣少年的鼻子,一脸恨不能吃了对方的凶恶。而那个世家贵族的俊美少年却低了头,像个可怜的小绵羊,让人觉得再逼近一分,他就要咩咩叫出声了。
只是那低下的眼睛里,还藏了一丝得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