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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彩船夜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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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毅本打算下了值叫上息衍一起去游夜市,买点种籽,没料到息衍不在家,他只好一个人出来。
路人提着灯笼从他身边经过,街旁的小摊贩偶尔兴致高了来两句吆喝,大部分时间这条街上都是热闹但不吵闹的。
白毅犹豫着是不是买一包砌香樱桃,他嗜甜,不知被息衍笑话过多少次了。
前路上忽然吵了起来,白毅眯起眼睛看去。
一袭黑衣凌空而起又落下,轻盈得像捕食的燕儿。白毅叹了口气,把樱桃什么的都抛掉,知道自己的麻烦又来了。
其实息衍人缘挺不错的,他能说会道又性情随和,很讨人喜欢。不过总有几个仗着家大业大祖上功勋的世家子弟看不起他这没落贵族家的分支,鸡蛋里挑骨头找他茬儿,息衍是什么人?岂肯善罢甘休?便有了这出好戏。
只见对方七、八个人,却也毫不占上风,息衍倒像个耍花球的老手,逗得那几头畜生扑来抢去,还夹带几声乱吼,一派欢腾。
息衍记着不打到两旁做小买卖的家当,那群虎狼却嚣张得难以想象,生意人们躲在暗处叫苦不迭,惟有不懂事的孩子对着这当街大戏拍巴掌叫好,没喊几声便被大人抓了回去。
息衍独面这些人,想着擒贼先擒王,便算准他们的头儿,手中长剑平削了过去,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斜身滑开腿下猛扫,息衍跃起,一脚踢开两个帮凶,还是一招普通的平削,对方用刀来格挡,却被息衍的剑裁纸般轻松地切开,趁着对方一愣神,息衍已经把一串响亮的耳光抛了过去。对方被打得昏头涨脑,息衍停手了他还兀自摇头摆晃,手下看着敢怒不敢笑,息衍在长袍上擦了擦手,傲然看对方肿成猪肝色的大头。
“他妈的,姓息的你这个小妾生的杂种,我今天非要你好看!给我上!”对方的头儿怒不可遏,走狗们丝毫不敢怠慢,又欺身而上。息衍旋身对挡一齐来犯的三人,背心留出空,一群人互使眼色,惯于偷袭的那个心领神会,瞅准破绽,手中的武器便要行凶。
冷不防背后一股大力猛推,他脚下一个趔趄,向前扑倒,正正以狗啃泥的标准姿势摔在息衍面前。众人皆愣了一瞬,息衍连忙回身,一看这情形倒笑了:“哎哟喂,还没过年呢,乖孙子就行上大礼了,这可折杀你息爷爷我了。”
说完息衍就憋不住地大笑起来,那面无人色的家伙狼狈不堪地爬起来,他摸摸自己断掉半颗的门牙,满脸凶恶有如屠夫,他猛回头,想给那不知好歹胆敢放冷箭暗算自己的家伙点颜色瞧瞧。
众人一起望去,不远处一领白衣的俊美弓手站得笔直,他早已持弓引箭,不待众人细看第二眼,一枚箭头完好的羽箭便光速般照那企图偷袭的下流肉脚面门飞去。
“妈呀!”倒霉蛋惨叫一声,慌乱中忘了一切章法,只会抱头蹲下。他深知刚才那一箭不仅拗去了箭簇,还留了五分力,要是全使上,他能当场给吐出血来。这回可是玩真的了,他顾不得形象,只管保住小命要紧。
耳边一声轻响,一绺散发缓缓飘落,倒霉蛋两眼一翻,就此晕了过去。
同伴的丢脸反应引得其他人更为激愤,吼叫着要扑上。白毅正准备换弓为刀,却被息衍一把攥住手腕:“快跑!”说罢他头也不回地撒腿飞奔。
白毅愣了极短的一瞬,便跟着息衍一起跑起来。
对方毕竟人多势众,打算分为几拨抄小路四面包围截住这两个人,息衍茶色眼睛一转,跳上一匹路边的黑马,对白毅伸手:“上来!”
白毅不客气,待白毅在息衍身后坐定,息衍一提缰绳,马儿长嘶一声,跃过正包围而来的敌手,飞腾而去。
息衍纵声大笑,身后只留下一堆灰头土脸的骂骂咧咧,还有急追出来仍挽留不住大势已去的马主人,他对着空荡荡的长街大哭:“马!我的马呀!”
风在耳边疾流过,身下的黑马脚力相当好,不一会儿便已出了街区,两旁的景色从成排树木变成一条大湖。
白毅前胸贴着息衍的后背,觉得身上有点热。他问:“要去哪儿?”
“啊?”息衍意气风发跑了个痛快,倒忘了这茬,他勒马停下,往后看看:“甩掉了吧?”
“早没影了。”白毅拍拍息衍的肩,跳下马。
息衍也跟着跳了下来,他看了看白毅,眼睛里有点怪怪的东西,白毅颇不自在地转开脸。息衍也没废话,三下五除二便卸掉了黑马身上的一切束缚。他拍拍黑马的脖子,朗声:“是匹神骏,被困俗世太可惜了。如今已没了牵绊,你自在地去吧,算我报答你今日救命之恩。”
白毅抬头看天,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是怕马跑回去,被主人追上门讨债吧。”
息衍毫无诡计被戳穿后的惭愧,他眯起眼睛笑得像只狐狸。
黑马打了个响鼻,歪过脑袋在息衍身上蹭了蹭,然后迈开蹄子,轻快地“得得得”跑开了。
至于这马后来不忘息衍恩情,又找回来认他为主,这便是后话了。
“你把它放生了,我们走着回去么?”白毅挑眉,这里离热闹地远了,没有街灯,只有星月之光微微洒下,白毅即使不满,还是一张绝世的脸。
息衍不急,他以手搭额往湖那儿看,眼尖发现一条离岸还不远的彩船,他拉起白毅跑到岸边,放声喊:“喂,姑娘,搭条板子给我们跳,救命啦!”
白毅还没搞清楚状况,猝不及防被息衍拉到身前,他一脸茫然地看过去,两道清冷目光的威力不亚于刚才那两枚羽箭,船上的姑娘瞬间中招,双颊飞起两抹醉红。
借着那条板子,息衍和白毅上了彩船,船身一阵晃动后平稳下来。四周挂的彩灯摇出蝶舞般的光影。
“哈,得救了!”息衍把自己湿掉的鞋子脱下来,又把长袍下摆拧干,满脸兴高采烈。
白毅白了他一眼,转身对船幕后的女人拱手行礼:“多谢姑娘。”
“啊,是了,”息衍凑了过来,笑意盈盈,一脸讨喜:“多谢这位姑娘。”
“二位公子客气。”
姑娘是位美人,看着他们俩笑,也没多话。船尾摇桨的汉子倒问了声:“两位要去哪里?”
息衍报出地点,起身坐到船边去,他干脆把袜子也脱了,挽起裤管,赤脚荡在湖水里:“好凉!”他吐吐舌头,说是这么说,却还是快意地用脚划着水。
“凉你还玩。”白毅过来挨他边上坐下,终是耐不住少年天性,学息衍的样子把脚荡进水里,沁凉从脚底漫到头顶,白毅觉得整个人都精神一振。
两个人这么坐着,没有说话,安静地听船桨单调而有节奏地划动。身后的姑娘调完了弦,边奏边唱,声音细软,香烟般在湖面上散开去。
“采莲采莲,莲叶田田;
依依相望,尺水之间。”
余音袅袅,像是露珠在湖面上弹动。
“今晚的月亮真圆。”息衍看着水天之际的月影,轻声说。
白毅点头,不想破坏这曼妙的氛围,于是没有出声。
息衍忽然来了兴致,他坐直身体,剑鞘击打船体敲出节奏,纵声放歌:
“我有屠龙之术,
欲翻流云起舞;
我有苍茫之志,
欲煎七海成田;
我怀绝世之锋,
欲解抵天之柱;
我是藏玉之璞,
欲觅神匠成材。”
息衍音色沉亮,唱得豪气云天,快意畅然,船夫摇桨都不自禁跟上节奏。息衍推了推白毅,示意他跟自己一起。白毅本不想做这抛头露脸的事,但想到会被息衍埋怨,只好也放开声音:
“吾曾笑云梦乡里文皇帝,
长生何须吞白玉;
吾曾笑长锋空折武皇帝,
挥军难渡雪河西。
吾不惧青天之高,黄地之厚;
独恨不逢琢玉手,
晚生不见凤凰来。
噫嘘兮,
山之既高,神女空候;
水之既深,龙死荒滩。”
白毅一出声,息衍立刻自觉降到他的低声合音里去,少年们声震寰宇,没有琴曲伴奏的歌声里满是他们的得意他们的报负他们的纵横。连偶尔路过的其它彩船都被感染,隔空传来叫好声。
一曲毕,船夫和姑娘都鼓掌喝彩。息衍笑笑不答,暗自对白毅叹了口气:“唉。”
“你刚还唱得那么尽兴,又叹的什么气?”白毅斜眼看他。
“此生三恨哪,”息衍摇头,脸上却是挂着自如的笑,“恨不生在蔷薇皇朝,可以夷平九州;不生在风炎皇朝,可以北克蛮族;不生在北陆宁州,可以看见万千美人迎风举翼,衣白如雪。”
这话横行无忌得已到了闻者惊心的地步,白毅往后面瞟了瞟,冷笑:“我只有一恨,不幸与你生在同朝。”
息衍喷笑,用估价的眼光挑剔地打量白毅:“前两个是办不到了,最后一个嘛,或许还可以将就。”
白毅知道他没好话,又是非说不可的,便不答应,等着他卖弄。
“你看你也是个美人,又是衣白如雪,虽然只有一个,但我还是凑合凑合看看你得了。”息衍好似得了便宜,笑得高兴。
白毅不动声色,冷冷斜看过去:“要不要我用白纸糊对翅膀贴背上?”
息衍抚掌大笑:“要得要得,没想到你这么自觉。”
这一黑一白两个少年旁若无人笑得欢乐,身后一双纤纤素手送出来一张小几,上面摆着两张纸,还有蜡烛火石。
白毅不解:“这是……?”
“坐彩船放花灯。”姑娘巧笑,“按着纸上的线折出一朵花来,内里写上心愿,点上灯放进河里,既好看又取个念想,听说下唐南淮的凤凰池上也兴这个。”
“好玩好玩!”
息衍对新鲜事物都有兴趣,当即取过纸来,一张给了白毅,另一张在自己手里三两下就变出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来。他得意地欣赏自己的作品,一回头看见白毅手里的四不像,噗嗤一声笑出来:“哎哎哎,你看你这粗手笨脚的,这样——”
息衍把着白毅的手,放慢速度一下一下折,像在教一个小孩,心意在两人的手里流转,四不像终于有了形状。
“你看,这不就好了?”息衍拍拍白毅的手,本要偷看他的心愿,却发现内里一片空白,“你怎么没写?”
白毅好看地皱起眉头:“我不信这种东西的。”
“谁管你信不信了,这是好玩嘛!”息衍抱怨白毅的不解风情,自顾自写上愿望点上灯,把纸花放进水里。
白毅无奈地在纸里涂上几笔,也把花灯放下水。
两朵荷花随着水流旋绕,忽而轻轻相碰,忽而小心避让,花芯中的烛火被晃得颤栗。最终两朵花相依相傍、若即若离地漂远了。
息衍盯着那遥遥的两点荧光出神了一会儿,他转回头来看白毅,欲言又止。
“想问我许了什么愿望么?”白毅再了解他不过,息衍笑着点头承认。
“我没写字,就画了一只狐狸。”白毅说。
“狐狸?为什么画狐狸?”息衍歪过脑袋。
“因为你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白毅慢条斯理,还理所当然地补充一句,“雄狐。”
息衍被噎住,瞪着白毅却发不出火。
月光和着彩船的灯,像是特意给白毅上妆似的,他生就一副好看到让人嫉妒的容貌,现下一打效果,更是不得了。对着那张脸,息衍纵然能言善道,也一句都说不出来。
“这主意倒是不错的,”息衍终于定了定神,出招反攻,“我怎么没想到,我应该画上一只乌龟,在龟壳上写‘白毅’二字。”
白毅好气又好笑,揶揄一句:“你这么写,最多让人以为这龟是我放生的。”
息衍转过脸,看着白毅,茶色眼睛里映进湖水,朗朗而笑。
白毅愣了一下,手里握到了什么,那是息衍的手。
白毅嘴角上扬,恰到好处的弧度勾勒出完美的笑容,他握紧了手里的那只狐狸爪。
两个少年握着手靠近,四唇相触。交握的掌心里像点起一盏花灯,暖暖的从手里一直融到唇上。
背后一轮圆月印着这两个剪纸画般的人影,风声寂寂。
吱嘎作响的摇桨声打着单调的节奏,彩船在湖上缓缓行驶,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