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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自钱塘出发往北纵马狂奔五个时辰有一条慕月江。江极窄极浅,但却在八年之内闻名四方。

      这只是因为慕月江畔总是停靠着一座画舫,此画舫名为胭脂觞。此中女子以才貌闻名,个个柔情似水,温润如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些女子不少都是大户人家的落难小姐,被画舫主人收留于此,心甘情愿做这卖艺的清倌。

      舫中常有文人雅士流连,夜夜笙歌。

      经营画舫的名唤笺姑娘,传闻美艳无双,八面玲珑,却常不为人所见,空惹得一些男子魂牵梦萦。

      胭脂觞既为文人雅士需求红粉知己的所在,也常常惹来一些好事之徒捣乱,但结果总是不了了之,而胭脂觞继续在这慕月江上做清倌生意。

      久而久之,附近的地头蛇倒是都知道了这画舫有人罩着,不敢动其分毫。

      *

      时近春节,江风寒冷,胭脂觞上要清冷得多,白日里更是幽冷寂静。

      “笺姑娘,千色公子来了。”

      执子的手悬在半空,然后徐徐放下:“请。”

      倚在软塌上的女子眉如柳梢,唇若朱丹,着一身艳丽的紫色长裙,诚然便是丫头口中的笺姑娘,便是胭脂觞的所有人,也是八年前带着芽儿离开佘府的素笺。

      她轻轻敲着棋盘,有些意外迭斋的到来,这八年里,除了她故意惹是生非,中毒生病逼着迭斋来救人,那男子是抵死不上画舫一步的。想起那男子的脾气,她就觉得有趣,笑得无比娇艳,如同开到鼎盛的曼陀罗花,也毒也艳。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走到软塌的另一边坐下:“素笺,我的药房还在?”

      素笺奇怪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眼前虽是一贯的布衣青衫,但身形似乎要比上一次见面更消瘦了些。而面容憔悴,也似乎比上一次相见时更苍白了。

      她想了想,坐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问道:“公子可是为了白草的事去了佘府?”

      迭斋看了看杯中的茶,看色泽闻香味就知道是当年从钱塘运来的“香冷荼蘼”,茶中极品,在钱塘的收购价二两银子一钱。这女子向来就是会享受的人。他把杯子推了推,皱眉:“那间药房还在不在?”

      “自然在的。”素笺笑眯眯地应。“不过,公子不告诉素笺要做什么,素笺可是不能由着公子的性子乱来。”

      迭斋跟她相识也久,知道这女子拗起来谁也受不了,想了一下,答道:“我要炼药。”

      “白草的药?”素笺问完话又飞快地自己答了一句:“若是白草的药,公子肯定去了佘府,哪里会踏上素笺这污浊之地……”她摇着头感叹了一番,指指方才倒的茶:“公子怎么不喝茶?”

      “戒茶。”迭斋凉凉地应了一句,半句不多解释。

      素笺眼儿一飘,眯起眼仔细瞄他。这男子是怎么自己了?把自己弄得这么消瘦憔悴,本来就没多少颜色的脸上现在单单就剩了黑白两色。不只是唇色惨白,眼珠乌黑,连眉心都有着浓重的黑气。她心头紧了紧,笑道:“好了好了,难得公子还惦记着素笺,肯屈尊到素笺这小船上来,素笺若是连个小小的药房也不借,岂不是落个不知好歹之名?”

      她招招手,站在一旁的丫头就近身来。“你带千色公子去药房。”

      “是,姑娘。”丫头福了一福,转身请道:“千色公子请随我来。”

      迭斋起身的时候,素笺眼尖地瞥到他右手上扎着绷带,轻轻“咦”了一声,刚好对上迭斋略带点恍惚的神情,乖乖把疑问吞了回去。

      待丫头领着迭斋出去,她把门口的人叫进来,吩咐道:“你去一趟钱塘佘府,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若是佘府大公子在府中,跟他说一声素笺有事相问,烦他抽空来一趟。”

      八年前,她拿了迭斋那两千两银子,心里堵得很,念及迭斋第一次跟她说的便是凤求凰的污浊之地,她便下了决心要做这天下独一无二的清倌生意,气死那清高孤傲的男子。

      素笺带着芽儿出来时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赌气去这种生意,所以当画舫办了起来,她才意识到芽儿小小年纪,留在身边不妥。便托阑棠找了位武功极好的化外高人,让芽儿随着去读书学武,不肯坏了这孩子的前程。

      芽儿先是不愿离开素笺身边。但素笺口才极好,央求她学了武功保护画舫,让她心甘情愿地答允了。这丫头虽是在山上学武,但逢年过节都回来看她,这也让她颇感欣慰。

      八年中,素笺将这画舫经营得远近闻名,一则是因为画舫有阑棠照顾着,二则是靠着素笺的八面玲珑。只是生意稳定了,什么事也没有,这女人便开始故意地生些是非,惹得迭斋几乎每年都要被她逼到船上救人。只是如此这般,素笺更认定迭斋的刀子嘴豆腐心,绝没有这男子自己说得那么无情。

      心中越来越欢喜这男子的刻薄,欢喜他的毫不做作,欢喜他偶尔的一点点心软。

      不过什么叫做神女有心,商王无梦她也着实明白了。

      素笺有些无奈地支着腮,继续斟酌那未下完的残局,只是心中惦着这块榆木疙瘩,叹惋不已,全没了心境。

      *

      迭斋的药房,素笺一直为他留着。

      迭斋的性子清冷,不喜欢热闹,所以那药房在船尾,离得那寻欢作乐处最远,听不见嘈杂人声,也没有人会路过这里。

      药房里的东西不少都是迭斋自己备的,药材齐备,连长白的千年血参都被妥当放置在冰窖中。

      打发了带路的丫头,他将门锁上,不想有人来打扰他配药。

      白草那家伙当真害死他了。

      他这几年身体大不如前,恰逢长白山千年血参现形,被神医门的师父捕获,送了一份到他手里。他拿这血参,配上各种珍奇药材,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制出那颗丹药来救自己。偏偏白草那小子要出状况,不在佘府好好呆着,信守那个“淡泊世事,不闻不问”的医嘱,要救什么苍生百姓,几乎好端端地逼死自己。

      现在那颗丹药被白草吃了,他的身体不知道来不来得及等另一个一年……

      他当真是欠了那孩子的!

      若是让阑棠知道这件事,当真会被他念到死……

      喉口一腥,迭斋皱着眉用袖子掩了掩,不意外地看到袖口上的黑红血色。他不太在意地卷起袖子,加水生火,把药材一份一份放入水中。

      紫菀花蚤休芸薹郁金甘草银朱……统统都是寻常的止咳解毒养气之药,迭斋随手抓着放进水里,干脆利落。

      灵芝安神平喘,冬虫夏草补肺,藏红花凉血解毒,毕澄茄散寒养胃,香橼理气……

      他现在一时半会儿解不了毒只能拿药养着,反正药材也不是花的他的钱,他半点也不心疼。

      “公子……”

      迭斋拾眼看了一眼紧闭的门,低头扇炉子。

      素笺挽袖敲敲门:“钱塘离这里有些时辰,公子可是饿了?素笺备了酒菜给公子接风洗尘。”她实是放心不下,转过来看看。
      “不用了。”

      素笺想了一下,回头低声跟随身侍婢吩咐了一声,敲门再问:“公子可有素笺帮忙的地方?”

      “你笺姑娘做这般大生意,还有时间来帮我的忙,迭斋好大福气!”

      素笺听他嘲讽的语气,掩口笑而不答,转了身背靠着门,眼望着船外的水天颜色,低低叹气:“公子有多久未来我这画舫了?自从上次廉瑞侯的事,公子已经一年有余未来了。”

      迭斋直起身扶着额,算算这女人惹上廉瑞侯是去年入夏,这时已是腊月,确实有一年半了。

      “这次公子不请自来,素笺就知道公子有麻烦。可是公子什么都不说,素笺怎么帮你?”素笺这次是真的叹气。这人也不好好看看自己的样子,苍白如纸,面无人色。

      迭斋也跟着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过去把门开了放她进来:“你想知道什么?”

      “要是素笺不能知道,素笺不问,素笺只是……”素笺倚在门口又叹了口气,“素笺只是想叫公子吃饭而已。”

      这时支开的丫头返了回来。

      素笺端过她手中的饭菜,端进药房搁在桌子上:“公子,好歹过来吃一点。”她招招手让丫头过去帮迭斋照看药炉。

      “千色公子,你就听我们姑娘的,姑娘又不会害你。”丫头机灵地抢过扇子扇着炉火。

      迭斋走到桌边,对上素笺俏丽温婉的笑脸,凉凉地问:“你确定自己不会害我?”

      “公子怎么能这样怀疑素笺……”素笺想装委屈,却是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忙掩着口偷笑。

      素笺叫人备的是清淡的小菜。虽然记忆中迭斋不忌荤素,但她见这人脸色不好,不敢让他碰油脂。

      迭斋坐下拿起筷子。

      “啊!”素笺看到他袖口的暗渍,轻呼出声来,分明知道那是什么。

      迭斋愣了一下,扬眉:“染上了药汁。”

      素笺闻言怔怔地望定他。

      迭斋慢慢吃了口菜,挑眉笑笑:“你以为是什么?”

      “又是这样……”

      素笺就着桌子在迭斋对面坐下,纤手捋了捋垂在胸前的发丝:“又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素笺还不知道公子么?公子最是心软,看不得人难受,偏要作出一副冷酷无情见死不救的样子……”

      闻言迭斋瞪了她一眼。

      素笺却是俏生生回了他一个媚眼:“公子平日见死不救无非是知道那些个人并非是非公子来救不可。”她支着腮悠悠长长叹了口气,“公子说是不理素笺的事,但素笺有事公子哪次是袖手旁观的?”

      “你能不能少惹些麻烦?”听她这话,迭斋的气简直不打一处来。哪会有人故意惹是生非陷害自己,以此烦他整他玩儿?

      素笺掩着口偷笑两声:“只要公子不要一个人躲起来,素笺自然不会给公子添麻烦。”

      “一个人躲起来?”迭斋冷笑。

      素笺苦笑道:“难道不是吗?公子明明受了伤,明明需要人帮忙吧?吐血了就吐血了,说什么染了药汁?真当素笺是傻瓜?”当年她缠了阑棠整整半个月,那人才无奈将迭斋中毒之事告知于她。

      眼前这男子是个弃儿,被神医门收养照顾,收为徒儿,学医济世治病救人,但他自小对毒的兴趣比药要大,而神医门向来瞧不起毒宗,不肯教迭斋毒术。这个执扭高傲的人就以身试药,辨别各种毒性,以致体内各种各样的微毒剧毒堆积。

      阑棠告诉她,迭斋体内的毒不下千种,相生相克,但是对身体伤害极大,恐不能久拖。

      因此她在这胭脂觞里备了这药房,收集了这许多珍贵药材,之希望有一日能够帮上他的忙。

      迭斋微微叹了口气,搁下碗筷正视她:“你哪里是傻瓜!我就怕你太过精明。”

      “精明有什么不好?素笺可是不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类话的。”素笺起身将碗筷又塞回他手里:“公子没吃多少,再吃些!既然生病了……”她又瞄了眼迭斋袖口的暗色,皱眉嘀咕道,“……更应该好好照顾自己才对。”

      “什么都不告诉你,你不是也都猜到了?”迭斋觉得自己实在拿这丫头没有办法。

      “公子……”素笺微微咬唇,留了一齿白痕,“公子有办法救自己的是不是?”

      这八面玲珑的女子怯怯望着他,仿佛说了这么多,只有这一句才是最重要的。

      迭斋怔了怔,懒懒地勾起唇角:“我几时医死过人?”

      他把碗筷进托盘里,起身到那丫头身边:“扇子拿来。”

      丫头看了看自家姑娘,犹豫着。素笺也跟着起身,无奈地挥挥手:“沉香,把扇子给千色公子。”

      沉香丫头依言而行,过来端碗筷。

      “公子,那素笺先告辞了,若是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就是……”

      素笺话还没有说完,迭斋先截了口去:“你出去!没事别来烦我!”

      “公子还真是凶呢……”素笺笑笑,决定在这种时候少惹他为妙,领着沉香带门出去。

      待她二人离开,迭斋上前把门锁紧了走回药炉前,将扇子扔到一侧,不明白自己何必要骗这女子宽她的心。

      这些毒在身上不是一日两日,早已入了骨血,若当真那么容易能解,他何必拖到今日。

      要说他没有医死过人,也不能担保自己不会成为第一个。

      白草吃的那颗药也解不了他的毒,治不了白草的伤,却能吊人性命,再开方小心调养,保人不死。

      要解毒谈何容易,连再造一颗吊命的丹药也难如登天。

      叫他怎么救自己?

      *

      慕月江上的夜晚漫长却不清寂。空中有明月独照,江上却是灯火辉煌。

      竹帘间轻歌曼舞,古琴琵琶声声风雅。

      腊月天寒,很会享受的素笺早早躺在软榻上,盖着厚厚的被褥裘毯,喝最好的“香冷荼蘼”,吃最精致的糕点。

      “姑娘,廉瑞侯来了。”

      “我做的是过往生意,来者是客,照常接待便是了,何必来问?”

      “可是……”凤晚迟疑了一阵,为难道,“可是侯爷说要姑娘出去招呼他。”

      素笺的眼睫扇了扇,笑道:“哦?这位侯爷是觉得受的教训还不够么?”

      也真是巧。这大冬天的风雪交加,都不在窝里抱着手炉取暖,跑到她这小船上凑热闹。迭斋是一个,这廉瑞侯又是一个。

      去年入夏,这廉瑞侯也是这样跑来画舫说要见传闻中八面玲珑的笺姑娘,素笺那时正无聊,寻思找迭斋麻烦,恰逢这侯爷撞上门来,便将计就计跟廉瑞侯周旋了一番。其实廉瑞侯性子不坏,只是风流了些,加上惯出来的少爷脾气,知道素笺耍他之后,恼羞成怒,带人上船抢人。阑棠派来照看胭脂觞的人武功不弱,护着素笺没让廉瑞侯得逞。但平白吃了闷亏,廉瑞侯哪里肯就此罢休,闹事虏人砸东西闹得阑棠从钱塘赶出来把佘府的面子摆出来才算了解。

      这般胡闹除了把那廉瑞侯气得七窍生烟,素笺既没有受伤也没有中毒。但迭斋还是跑来对素笺好一顿冷嘲热讽,不满她闹出这种事来吵得人不得安生,连佘府也惊动了。

      迭斋刻薄归刻薄,但千里迢迢赶来也算是对素笺上了心,所以素笺笑眯眯地缠他。

      这回廉瑞侯不知又要做什么,竟跑到船上跟一年多前一般出言,不知是否是嫌上次被气得还不够。

      “姑娘要见吗?”

      素笺拉了拉身上的毯子,笑道:“就说姑娘我今日已经睡了,不便相见,烦请侯爷改日来早,我定当亲自备酒待客。”

      凤晚担忧道:“要是廉瑞侯不肯就此离去又该如何是好?”

      “你先这样应付着,若是不行,我再出面不迟。”素笺在盘里挑了一块梅花糕不紧不慢地放进嘴里小口小口地吃着。

      沉香丫头上前几步,伴着凤晚耳语:“姑娘近日正为千色公子的事烦心,无暇应对这些宵小之辈,凤娘你跟姐妹们将这人打发走了,别烦姑娘。”

      凤晚应声出去。

      素笺懒懒地瞥了沉香一眼,笑斥:“谁告诉你我在为千色公子烦心的?”

      “沉香跟在姑娘身边也有些年了,多少猜得几分姑娘的心思。”沉香笑着过去。

      “哦?”素笺有趣地眯起眼,端过茶喝着:“那姑娘是什么心思?”

      “沉香听芽儿姐姐说过,千色公子的身体不妥当,姑娘多年来四处收集药材,在船上建那一个药房多半是为千色公子备着的。”

      素笺品了口茶笑得娇俏:“还有么?”

      沉香指着她手中的“香冷荼蘼”道:“千色公子喜欢饮茶,姑娘便在钱塘高价购买茶中极品。”

      素笺叹气了:“原来我竟是这般痴情,说得我自己都信了。”

      “姑娘怪沉香多嘴?”

      素笺摇头,脸上又是笑容烂漫:“你再猜给我听听,有趣得紧。”

      “姑娘自己的心思,何必要沉香说出来?千色公子的人不坏,姑娘即使对他有什么……也不稀奇。”沉香掩着口笑了笑。

      “鬼灵精!”素笺笑着用指尖戳了戳她的眉心,叹道:“若是那榆木疙瘩能如你这般开窍就好了。”

      沉香闻言大约是想起了迭斋那“闲人勿近”的样子,嗤笑了几声:“姑娘不说出口,那榆木疙瘩怎么能开窍?”

      素笺轻轻哼了一声,不再开口。

      “姑娘!笺姑娘——”

      沉香去开门:“什么事?”

      “廉瑞侯不肯离去,非要见姑娘不可,还把船上的客人都赶跑了!”

      “那让他在厅里呆着就是了,慌慌张张作甚?”素笺被茶呛着了,皱着眉不满地盯着冲进屋来的女子。

      “今儿个不巧,卿贵妃的胞弟在巧姐姐那里听曲,嫌侯爷搅了他的兴致,在厅里跟侯爷吵起来了。”

      “凤娘呢?”胭脂觞的生意都交给凤晚在打理,怎么出了事倒不见这丫头了?

      “凤娘在厅里应付着,怕会出事,差我过来叫姑娘。”

      素笺拉开毯子坐起来:“看来今天我是休想睡安稳了。”她呼了口白气,招过沉香:“夜里寒气重,你抱床被子去药房,照看公子安心睡,别被闲人扰了。”

      “沉香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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