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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个皇帝的恋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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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万贞儿来看,朱见深在重登太子之位后,便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协助他的父亲杀死旧皇的余孽,手段残忍,赶尽杀绝,完全不遗余力。有时,她忍不住在想,这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吗?
初春的时节,她重新搬入东宫,那时候正是这次屠杀的收尾部分。
景泰皇帝在七日后于仁寿宫无疾而终,在他死前,人们看见太子带着内侍出现在仁寿宫中,太子离去后不久,他便死了。
他死了后,他所有曾经宠幸过的女子全被杀死殉葬,包括他的母亲吴太后及他的妻子杭皇后。
而所有服侍过他的宫人及太监也全部被处死。
那段时间,宫中一片腥风血雨,到处可以看到四处躲避的宫人。
曾有一个宫人慌不措路地跑到东宫,万贞儿将她藏在侵宫,但不久后,朱见深发现了她的存在,他便亲手让她押解。万贞儿一直记得她离开时凄惨的叫声,那叫声时时在她的梦中出现,使她心惊肉跳。
她问太子,“何必杀那么多人呢?”
太子看了她一眼,冷淡地回答:“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她不明白一些宫人能有什么后患,但她却不能再言,她只是一个宫女,这些事情本来便与她无关。
这场肃清运动进行了许久,提拨了一大批人,杀死了一大批人,连于谦也被杀了九族。
新帝表现出的决心是前所未有的。
唯一能够活下去的人只有景泰的废后汪皇后及她的两个女儿,她因为曾经为太子进言而得以幸免。
夏天来了后,京城终于重新安静了下来。
万贞儿如今不必再作任何事情,她成了东宫中除了太子外,最有权势的人了。因为她曾与太子共过患难,因此,她便得到太后和皇后的格外恩宠。
然而她却开始觉得生活寂寞,当她得到杜缄言的死讯时,她并没有十分惊讶,仿佛早就预感到这一天的来到。
曾经的八年里,她苦苦地坚持,完全相信他并没有死去,后来他果然又出现了,如今只是一夕之间,她便相信他是真地死去了。
太子已经长大了,东宫中的那棵桑树仍然象许多年前一样茂盛的生长着,她总是独自站在树阴下,想着已过往的日子。
东宫的锦衣卫已经全换过人了,都是一些年青英俊的少年人,万贞儿时时看见他们亮银的刀鞘,就会想起八年前的那些时光。但她已经老了。
揽镜自照,虽然她的肌肤还象是二八少女一样细柔,头发也漆黑柔顺,但是她毕竟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想到这里便不由地悲哀,看来这一辈子真地要老死在宫中了。
但是,她已经不再着急,已定的命运,便只想顺着它走下去,也不想再有所改变。
那虎形的玉饰总是挂在她的身边,用手指去抚摸它时,总会感到那种冰凉而细腻的感觉,这玉石便象是有生命的东西,总是那么盈润通彻,虽然冷,却很是温柔。
日子便这样过去了,转眼间,朱见深也十六岁了,皇上身体越来越差,看来也快不久于人世。
太子这样长大起来,万贞儿却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光也和以前越来越不一样,那种不加掩饰的欲望,经常使她心惊肉跳。她已经老了,三十五岁的女人,真地十分老了。
她已经不再羡慕那些作过了妃子的宫女,太子毕竟是她一手带大的。
于是,她开始回避太子,无论有人无人,东宫西宫,只要是太子在的时候,她便匆匆避开,这样的情绪有时真地觉得好笑。
忽一日,多年不见的李香儿出现在她的面前,几年的时光,李香儿脸上便已经有了皱纹,头发也开始枯黄。
万贞儿暗暗责怪自己,这些年居然从未照顾过李香儿。
那女子见到她的时候眼中似乎隐有深意,又有些欲言又止的神态。
她便拉住她的手,想将她让进东宫,但李香儿却摇了摇头。
“贞儿,我就要走了。我年纪大了,太后的恩典准我回乡。”
万贞儿愣愣地看着她,大家年纪都大了,韶光便是在这样不经意中度过了吗?
李香儿有些嫉妒地看着依然年轻如昔的万贞儿,“贞儿,你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有变。”
万贞儿勉强笑了笑,她说:“再什么样子,也都是三十五岁的人了。还能有什么不同吗?”
李香儿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她说:“太子他,他很宠爱你啊!”
万贞儿脸上微微一红,她说:“他是我养大的。”
李香儿淡淡地说:“恐怕不止如此吧!”
万贞儿愣愣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香儿忽然叹了口气,“贞儿,你还记得我表哥吗?”
万贞儿心里一酸,“我怎么会不记得。”
李香儿目光一转,看到她腰间的玉饰,她用手摸了摸,“你还带着呢?”
万贞儿点了点头,李香儿忽然说:“还是摘了吧,不要让太子看见。”
万贞儿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为什么?”
李香儿苦笑了笑,“你真地不知道吗?”
万贞儿摇了摇头,“我表哥是太子派人杀死的,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万贞儿心里一惊,“你说什么?”
李香儿凝视着她的眼睛,“五年前,我遇到一个被人追杀的人,他说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太子要杀他灭口,因为他替太子杀了一个叫杜缄言的人。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快死了,才说了这两句话,就有两个侍卫找到了他。”
李香儿若有所思地看着万贞儿,“你总该知道太子杀他是为什么吧?人家都说红颜是祸水,看来真地没说错。”
万贞儿默默地听着李香儿的话,虽然早有了这种预感,但被人说出来,她却很难讲心里的感受,朱见深,那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
如今他是太子了,但是她是看着他出生的。
夕阳如血色地燃烧着,万贞儿独自站在桑树下,思绪不由地飘远,有一个人对她说:“记得我的名字。”
我在傍晚回宫的时候,看见万贞儿独自站在桑树下。
微风吹起她的裙裳,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夕阳的方向,那如血的夕阳便在她莹白的肌肤上投下光影,使她的脸色看起来带着一些粉红。
我看见她裙带上系的玉饰便不由地心如刀割,过分的嫉妒经常使我无法控制自己。
但我选择故意漠视,我使我自己都相信我并没有看见那个玉饰。
然后我便走到她的身边,与她一起看着夕阳的方向。
她一直沉默地站着,我知道她一定感觉到我的到来,这是一种反常地现象,我便问她:“你站了很久了,你在想什么?”
她沉默不语,晚风拂起她的发丝,吹到我的脸上,我便也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摇曳的树冠间,一个成熟的桑葚落了下来,她伸手去接,桑葚落在她的手上。
她美丽的手仍然象玉石一样白晰,岁月未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
她凝视着桑葚,然后忽然对着我嫣然一笑,她说:“太子,你长大了。”
便是这样一笑,我不由地有些心神恍惚,我说:“是啊,我长大了。”
然后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便转身向宫内走去,我跟在她的后面,在进入宫内时,她忽然又回头对我嫣然一笑,“我是不是老了?”
我立刻摇头,“不,你很年轻,比我还年轻。”这话一说出口,我就不由地有些脸红,她再怎么年轻也不可能比我还年轻啊,恭维得太离谱了。
但她却并不说什么,只是仍然嫣然一笑,这些年,我都几乎没见她笑过了。
后来她关上门脱下衣服的时候,我几乎昏了过去。我虽然十六岁,却已经宠幸过几个宫女,但看到她的身体时,我却仍然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我想,我是太喜欢她了。
然后,她便抱住了我的身体,用赤裸的身体抱住了我的身体,我颤抖着抚摸她,却有一种危机莫名地升起。
我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她便轻轻地咬了我的耳朵一下。慢慢黑暗下去的宫宇间似乎杀机蓦然而至,但我却不由地沉溺于其中,无法自持。
我在第二年的时候,作了成化皇帝,万贞儿便成了我的贵妃。
有了她以后,我本已对所有的女人厌倦,但是,我却是一个皇帝,我不能立一个比我年长十九岁,只是宫女出身的女人作皇后,这世界上,存在许多约束人的东西。
贞儿完全明白这些,她从未向我要求什么,这一年来,她似乎变了许多,她开始纵情声色,开始喜欢金珠首饰,开始将自己装饰得异常妖媚。
每天早上她用西域进贡的□□洗脸,然后要求宫女用舌头把她的头发舔一遍。对于她的这种习惯,我有些莫名其妙,但她说,这是保持年轻的方法。
只要是她喜欢的,我便都任由她,但我却并不觉得她快乐。
女子的悲伤是无法掩饰的,我看见在她眼眸深处的悲伤,那种悲伤仿佛已经深入到骨髓中,即使在她开怀而笑的时候,我也能看见那一点针尖般冰冷的悲伤。
这种感觉总是使我不寒而栗,我看到她那双因悲伤而变得冰冷的眸,这样的眼眸经常会刺伤我的心。
只有当她凝视腰间所系玉饰时,目光才会变得柔软起来。
秋风起的时候,是另一个狩猎季,贞儿原本不出皇宫,但她却一定要和我一起去狩猎。
皇妃狩猎本是不合礼仪,然而,只要是贞儿喜欢的事情,我便从来不会违逆她的意思。
她总是着男装骑马跟着我,她的那匹马是西域良马,高大而温驯,四蹄落地无声。我在前面奔驰的时候,她便总是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
每当我回首时,便可看见她娇美的容颜。在经过奔驰后,她本来苍白的面颊会浮上一层淡淡的红色,看见她这个模样,我便不由地失神。我常想,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到底有没有什么原因可说呢?
我不知道是否有原因,有的时候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何会喜欢一个比我年长十九岁的女人,即使她看起来再年轻,她毕竟也比我年长十九岁。但我就是喜欢她,喜欢得莫名其妙,没有来由。
这一年的秋季,母后积极地筹备我的婚事,她说我是皇帝了,需要一个皇后。
对于此事,我并不热衷,我只喜欢贞儿一个人,虽然对于皇帝来说,这样是不正常的,但我却没有办法再喜欢任何人。
不久后,便是我的大婚,皇后吴氏,出身名门,年轻貌美,这些我都不介意,既然大家认为她应该是我的皇后,那么她便是吧。
然而我却仍然如此地依恋贞儿,大婚后三日,我立刻便回到了宁贞宫,虽然说这样作实在使皇后太失面子,我也明白不该如此,但我就是思念贞儿,只有三日不见,我便无法抑制对她的思念。
然而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却不得不使我开始正视我对贞儿的感情。
大婚后方七日,退朝的时候,我看见贞儿披散着头发痛哭,脸上有明显的被打过的痕迹。我大吃一惊,连忙询问宫侍发生了什么事情?宫侍回答说,方才皇后来过,因嫌贵妃礼数减慢,因此令人杖责贵妃。
我不由大怒,连我都舍不得动贞儿一下,她居然敢杖责于她。
我便上前去揽住贞儿,轻声安慰她。
她看了我一眼,我分明看见了她眼中的那一丝针尖般的恨意,但我却仍然象往日一样故作不知。
她说:“以后她作了皇后,我还有什么安生的日子,我要你休了她。”
我吃了一惊,废后可是一件大事,何况,我才娶了她七日,如何便能废后。
我说:“我会责怪于她,只是废后似乎太仓促了些。”
贞儿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这里地方小,皇上还是去皇后那里吧!”说完了,她便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也不由生气,平日是我太宠她了,居然这样无法无天。
我便转身而去,果然去了皇后处,心想过了几日,也许她会后悔如此对我。但谁知,一直过了七八日,她仍然冷淡对我,每当我去宁贞宫,她便总是以各种理由避开。时间久了,她仿佛全无所谓,我却越来越是思念她。
狠下心待要不想,却偏偏又不能够。
有的时候,我真想,是不是她在我的身上种了什么蛊,为何我就是对她念念于怀。
相持了一月之久,她仍然故我,我却无法忍耐。终于有一日,在宁贞宫里,我问她,“贞儿,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她瞥了我一眼,“你是皇上,废不废后当然是你一句话的事情,我就是要你废了她。”
我咬了咬牙,“好,我废她,但废了她后,母后还会要我再娶一人的。”
她笑了笑,“娶王氏吧,我看她挺不错的。”
我愣了愣,原来她已经想好了。
好,既然如此,我认输。我知道这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因为皇后责打了贵妃而要废后,从来未曾听说过,但我必须得那样作,只要是贞儿想的。
我仔细地考虑了很久,才下了一封诏书,说是先帝已替我定了王氏为后,而太监牛玉受了吴氏的贿赂,将本来已经落选的吴氏又送到了太后的面前。结果现在我发现这个吴氏态度轻薄,礼度率略,不足以母仪天下。
母后听到这个消息吃了一惊,不过,我的诏书已经下了,她也没有办法。
于是,王氏便匆匆地进了宫,我甚至连立后的大典都没有举行。
如今想来,这可能是我与贞儿之间的战争中第一次输给了她。如果我有先见之明,就会知道这样的事情还会不停地发生下去。
但就算我有先见之明,我又能如何?我还是一样会输给她,只是因为我喜欢她。
一个简单而无理的原因。
这件事后,我便开始思量我与贞儿的关系,我忽然明白了一点,我的一生好象都要受制在这个比我年长十九岁的女人手里了。
而我为什么会落在这个田地,却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成化二年正月,万贞儿生下了一个男孩。
这一年,她已经是三十六岁的人了,这么大的年纪生孩子本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而且还是生的第一胎。
怀孕的时候,她常想,为什么要让我怀了他的孩子呢?
但她却偏偏就怀了他的孩子。
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她总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肚子,也看着肚子里的孩子,这孩子如果能生下来,却也未必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然而她却有些犹疑不决,毕竟是自己的孩子。
便这样下意识地拖下去,十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到了临盆的时候才惊觉,孩子马上就要出世了。
现在已经由不得自己了,很艰难地生下了孩子,几乎连命也一起送掉,但总算母子都平安。
看着襁褓里粉嫩的幼儿,不由地笑了,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真实的微笑。
然而命运却待她甚薄,孩子生下来才七日,便夭折死去了。
皇上为了不让她知道,一直没有告诉她,过了一个多月,她才终于从隐隐藏藏的宫人口中得到了孩子的死讯。
死了也好,死了就少了麻烦了。
她仿佛有些漠不关心地想,却经不住心痛如割。忽然看见朱见深凄凉的面容,才只一个月,他便仿佛瘦了一圈,心里便不由地酸楚,这却让她如何是好?
但手却立刻握住了腰带上的玉饰,不,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的初衷,嫁他本就是为了要报复。
泪水再也未流出来,这一世都悔在自己的固执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