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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万贵妃之死 ...

  •   成化二十三年,朱佑堂十八岁了。
      他有八个弟弟,五个妹妹,那些弟弟妹妹都比他小许多,最大的一个,现在也只有十岁。所以在他看来,那些弟弟妹妹都离他很远,偌大的一个皇宫中,他是孤独的。
      他和他的祖母周太后住在一起,每天除了读书写字,学习一些朝政,便别无他事。
      在剩余的时间里,他总是去向万贵妃请安。
      她是一个寂寞的老女人,她年纪已经很大了,眼角也出现了鱼尾纹,鬓边也开始出现了白发。但她看起来仍然是年轻的,皮肤却仍然光洁,只象是三十许的妇人。
      看见她在这样的年龄仍然比绝大多数宫人美丽,赵佑堂就明白为何他的父亲会这样喜欢她。
      然而他却记得她是他的杀母仇人。
      许多孩子在六岁的时候可能什么事都不懂,许多孩子在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懂了许多事情。他刚好是后一种。
      六岁以前的生活里,他只见过母亲和废后吴氏两人,他总是怀念着他年轻美丽的母亲,有的时候他甚至想,如果当初知道见到父亲以后,他就不得不与母亲分别,那么他宁可不见父亲。
      然而,他的母亲却一直在对他说:“总有一天,你的父亲会来找你的。”
      他知道她希望他能回到父亲的身边,现在一切都如他母亲所愿,他回到了父亲身边,而且是太子。
      然而,自从他回到父亲身边以后,万贵妃仿佛不再控制宫人的怀孕,不久后,他便开始有了弟弟妹妹。
      于是,另一个威胁便也出现了。
      君王的宠爱总是象天上的云一样变幻莫测,不仅对于大臣,也对于自己的亲生骨肉。一些嫔妃便开始勾结朝中大臣,希望能够立她们自己的儿子为太子,而他因为母亲出身低贱的原因,总是成为别人的口实。
      已经发生了过几次大臣上书另立太子的事情,然而,他的父亲却一直没有同意。
      他知道在这件事上,万贵妃起着极大的作用。
      自从七岁以后,他便每天到宁贞宫请安,陪伴万贵妃度过下午的时光。
      这个女人似乎总是神游物外,即使是他在她的身边,她也会经常便默然不语,静静出神,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似乎已经离开了这个尘世到了一个不知道远近的所在。
      他经常看见她腰间挂着一个虎形玉饰,有时她会低头抚摸这玉饰,每当她抚摸它时,眼中都会出现一种奇怪的神色,有时象是怀念,有时象是热爱,还有些时象是痛恨。
      当她抚摸这玉饰的时候,他便也会呆呆地盯着这个玉饰看,万贵妃虽然已经老了,却仍然保养得很好,他看见她雪白地有些透明的手指抚过淡绿色的玉石,玉石淡淡的光芒似乎透射到她的手里。他想这双手长得真美丽,有些象是他母亲的手。
      想到他的母亲,深入骨髓的恨意便会慢慢地在心底滋生,然而,年纪越大,他却会掩饰这种恨意,如今,他十八岁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以为他已经将万贵妃当成自己的新生母亲了,只有他自己还记得,他的母亲在他六岁的时候已经死去了。
      他这样呆呆地想着,没注意到万贵妃忽然问他:“你在想什么?”
      他便随口回答:“想我的母亲。”这句话一说出口,他便忽然醒悟过来,冷汗立刻从心底里冒了上来。
      他小心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仿佛没有在意。
      然而,过了一会儿时间,她却说:“你还记得你七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我的光景吗?”
      他勉强点了点头。
      她便笑了笑,“一个七岁的孩子象你那样聪明,真是很不简单啊!”
      他垂下头,不敢回答。
      他清楚地记得,当他第一次见到万贵妃的时候,她让他吃东西,他推说吃过了,后来她又让人倒茶给他喝,他回答说:“不喝,怕有毒。”
      当他这样回答的时候,万贵妃眼睛里有一丝淡淡的寒意,但只是一会儿的工夫立刻便过去了。
      他忽然忍不住问了一句话:“你那一天给我吃的东西里到底有没有毒?”
      万贵妃沉默地看着他,他勇敢地抬起头,迎视着万贵妃的目光,万贵妃说:“你年纪大了,和你的父皇一样有胆识。”他觉得她的语气里居然有一丝奇特的欣慰之意。
      她又叹了口气:“我已经老了,可能马上就要死了,所以你现在也不必再怕我了。”
      他咬了咬牙,回答说:“皇娘一定会寿比南山的。”
      她微微一笑,淡然道:“但有许多人都很希望我快一点死呢!”
      他便沉默,过了半晌,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到底有毒吗?”
      她笑了笑,他觉得她的笑容看起来十分妩媚,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吗?有没有毒,又有什么关系吗?”
      他沉思了一会儿,回答说:“不错,并没有什么关系。”
      然后他便告辞离去,万贞儿看着他高大而健康的背影,这孩子十分象是见深年轻的时候,只不过见深在他这样大的岁数时却比他要沉默一些。
      见深一直不快乐。
      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就有些沉郁地不安,到了如今的年纪,似乎有许多事情都看得很淡,然而,又不象是这样。
      又是夕阳满天了,她知道自己的时日不长了,然而见深却只有四十岁,对于男子来说,这样的年纪应该还算是锦绣般的日月。
      但她却老了。
      总是隐隐地感觉到一切都到了完结的时候,恩恩怨怨,情情仇仇,这一切,也都该结束了。
      她慢慢地走出宁贞宫,宫外遍植桑树,自从回到皇宫后,见深便叫人在宁贞宫的附近都种满了这种树,到了夏末秋初的季节,树上结满了桑葚,却并没有人吃它们,一任落下。落得多了,被宫人践踏,变成深紫的泥,虽然被人扫去,那颜色却还在上面。时间长了后,宁贞宫周围的地面都变成了淡紫色。
      到了落日的时候,映上日光,那淡然的紫色,便仿佛罩着整个宫宇。
      她站在一颗桑树下,许多年前,她也曾经这样站在这里,那时候,那个年幼的孩子用一双大大的眼睛注视着树上的果实。
      她不由地露出一丝笑容,这孩子从生下起便一直不愿放过她,恐怕到她死的时候都是如此。
      一个人静静地走到他的身旁,她不必回头,知道必是见深。
      她说:“奏章都批完了?”
      他点了点头,虽然她没有看他,却知道他是在点头,这些年,真是太熟悉了,象是一个人一样。她说:“那一年,你十一岁的那一年,你派人杀死了杜缄言。”
      他又点了点头,如今也根本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为何?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会有那么狠毒的心胸?”
      他沉思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回答:“不为什么,如果我不这样作,你便不会是我的。”
      她转过头,他静静地凝视着她,阳光下,这男子的黄色衣袍幻化着奇异的光彩。他只是这样静静地凝视她,却让她觉出心底的伤痛。
      她便微微笑笑,他也微微笑笑。
      夕阳慢慢落下,时间不多。
      她挽起他的手,两个人并肩站在夕阳下。
      她说:“你知道吗?他对我说,不要忘记我的名字,这句话,我记得了一生。”
      他沉默不语,心痛如死,这么久的时间,无论如何努力,原来终于还是失败的。
      “如果可以重来,你会怎么样?”
      他回答:“如果可以重来,一切还是如此的。”
      太阳慢慢落下,最后的光辉在大地上的投影温柔而宁静,沉默的皇宫中,仿佛并没有人气,于是天地间便似乎只剩下了这一点点空间。

      这一年的春天,万贵妃无疾而终。
      在她死以前,我已经感觉到这一天要来临了,只不过,当它真得到来的时候,我还是有手足无措的感觉。
      记忆里,从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看见了她的笑脸,如今,她终于离我而去了。
      于是,我便忽然松了一口气,仿佛许久以来一直地重负,终于得以放下了。
      那一日,佑堂匆匆而至,他未经通报便闯入了我的书房。我含笑看着这个我最喜爱的儿子,他脸色有些苍白,我看见他眼睛里的惶急之色。
      他说:“父皇,万贵妃薨了。”
      我一愣,却并不是十分吃惊,我说:“怎么会?”
      他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去请安时,便见万贵妃薨了。”
      我笑了笑,十分冷静地说:“我知道了。”
      他有些吃惊地注视着我,他说:“父皇,你不悲伤吗?”
      我并没有回答他,春日的天色,许多杨花柳絮吹起。这北京城一到了这季节,就漫天的飞花,象是正在下着雪。
      我便吟了一句诗经中的话:“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佑堂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说:“佑堂,你不恨她吗?”
      他闻言心里定是一惊,然后他仔细地观察着我的神色,我想他一定是在揣度着该如何回答我。我便笑了笑,“佑堂,对我说实话!我是你的父亲,你心里的话都可以对我说。”
      他有些感动地看着我,然后他轻轻回答:“恨。”
      我笑了笑,“我猜你也该恨她的。”
      我又加了一句:“不仅你恨她,我也恨她。”
      我看着他吃惊的神色,微微笑了笑,“佑堂,在你之前,她杀死了我许多儿子,所以我恨她。”
      “不过,如今我却已经不再恨她了,一切都只是因缘而已,我只是没有办法逃脱这样的宿命,其实,她也和我一样。”我冥想着贞儿苍白的面颊,忽然觉得悲从衷来。
      我说:“佑堂,我老了,以后,朝事都交给你吧!”
      我的儿子沉默地看着我,过了半晌他才一字一字地说:“父亲,我恨她,不仅是因为她杀死了我的母亲,而且,也因为她是你的妻子。”
      我心里一惊,我的儿子略显悲伤地看着我,他说:“我今年十八岁了,我听说您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娶她为妻了。”
      他忽然转身而去,我儿子的背影寂寞而孤独,这些年来,我一直忽略着我所有的儿子,我终于省悟了这一点。
      但我却是一个自私的人。
      我并不能将我自己和没有贞儿的世界联系在一起。这么久以来,仿佛世界便只是她的一部分。
      辍朝七日后,我宣布由太子监国,而我每日只是待在宁贞宫中不再见任何人。
      时间慢慢地过去,这样的日子过得更加地慢了,我只是四十岁的人,却很快便满头白发。
      这宁贞宫中仍然并没有什么宫人,我每日起居由一个老太监服侍,除此之外,便是佑堂每天傍晚时例行向我汇报朝中大事。
      不久后,我对他说:“一切的事情都由你来决定吧!不必再对我说任何事情了。”
      他犹豫不决地看着我,这一段时间我迅速地衰老下去,他命人送来的补药都被我倒掉了。
      他眼睛里的悲伤常使我心痛,他说:“父皇,您为何要如此消沉呢?”
      我笑笑不语。
      他忍不住说:“如果万贵妃地下有知,她一定不希望您变成这样。”
      我沉默,我说,“佑堂,作一个好皇帝,不要象我一样。”
      他的泪水终于流出眼眶,他跪在我的面前,抱住我的双腿,他说:“父亲,您是一个好皇帝。”
      我抚摸着他的头发,我的儿子与我如此亲近,只有在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曾经这样抱着我。
      我说:“你是一个好孩子,比我聪明,不再需要别人照顾了。”
      他并不言语,却仍然哽咽不止。
      后来,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虎形的玉饰,“父亲,贵妃死以前,我偷走了这块玉佩。”
      他把玉佩交到我的手里,我慢慢地抚摸着它。我早就发现它失踪,然而我却从未问过这件事。
      我的儿子对我说:“父亲,难道你要一直生活在她的阴影下吗?”
      我笑了笑:“儿子,这样的日子不长了。”
      我们父子默然相对,夜色开始降临,贞儿的灵魂似乎在什么地方悄悄地注视着我们。
      我的儿子忽然说:“父亲,我总觉得贵妃还在这里。”
      我抬头四顾,桑树的树影投在窗棂上,有几声虫鸣传来。我握住佑堂的手,他的手冰凉,我说:“是的,佑堂,我们都感觉到她。”

      这一年的秋天,成化皇帝无疾而终,朱佑堂即位,号弘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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