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待圆时花正好》齐成君

12、第十一章 芊芊

　　林天香抬起头，那大红绣球明晃晃就在她头顶上悬着。周围目光道道，窃语阵阵，或艳羡或讥讪或惊疑，更多的分明是在坐等好戏。林天香反应了一瞬，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一阵乱跳，偷眼去瞧骆远和顾涟清，见他两人一个脸上似笑非笑，一个淡淡的不见波澜。

　　骆远见林天香看过来，将手一撤，道一声：“小丫头，这回长见识了？这热闹看得够不够啊？”

　　绣球失了均衡支持，直落下来，林天香下意识地便用双手接住，到了怀中方觉如同抱了一盆炭火。她自知理亏，低下头去，半晌才用只有身边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犹豫着开口：“那个，要是我现在把这绣球再抛出去，咱们趁机赶紧跑，还来得及么……”

　　骆远嗤一声笑出来：“亏你想得出……不过我倒是没意见。顾兄意下如何？”

　　顾涟清微蹙眉头：“事情至此已是对赵家不敬，若再当众弃逃，那赵家小姐以后恐难做人。还是应向赵家郑重致歉，讲明事出意外，得其谅解。相信赵家也不至于强人所难。”

　　正说着，人群主动分出一条路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笑容满面走上前来：“两位……公子，我家员外有请。”

　　骆远冲顾涟清点一下头：“顾兄言之有理，愿随顾兄前往。”

　　林天香抱着绣球默默跟在两人后面。管家将这绿衣姑娘上下打量再三，终是未加阻拦。

　　赵家阔绰的确名不虚传，庭院重重，屋宇轩朗，廊间雕梁画栋，院内奇石修竹。前堂之中，正有一白面细须的男子端坐雕螭案旁主座之上，年纪约近五旬，装扮富贵。看见管家引着顾涟清等人进来，这赵员外站起身来，将顾涟清和骆远端详一番，不禁喜上眉梢：“今日小女登楼择婿，诚望天赐良缘，觅得如意郎君。适才闻报有两人共接了绣球，老夫还道何人猥琐卑劣至此，竟拿此事玩笑，毁我赵家颜面。如今见了两位公子，器宇非凡，老夫大可放心了——想必是事出有因，故有如此奇缘。来来来，两位公子且先坐下。”

　　顾涟清和骆远见他如此说，只得先施礼落座，再寻机解释。

　　赵员外说话间早已看见林天香站在一旁，此时方笑道：“老夫尚不知两位公子是哪里人氏，还有这位姑娘……”

　　话音未落，只听一串脚步声响，一个大红身影自内堂闯了进来。赵员外扭头一看，不由拉下脸来，轻喝道：“婷儿，今日抛头露面还不够么。你不在后面歇息，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顾涟清和骆远见是赵家小姐来了，连忙自座上起身。那小姐正转过头来，登绣楼时蒙的那片薄纱早已卸下，一张娇美容颜显露分明。

　　一看之下，骆远大吃一惊。

　　——什么赵家小姐？这不正是那土地庙中的大小姐顾芊芊么？！

　　金凤簪，芙蓉面，柳眉，美目，樱唇……俱与当日一般无二。这一身火红衣裙本应将她的娇纵气势衬得更胜上三分，可此刻在她脸上反而看不到半点大小姐的傲气。别说傲气，便是连生气似乎都不足——自被赵员外喝了那一句，她便止了脚步，木然望着众人，神情懵懂，似不知所措。

　　几天前她还心急火燎地四处寻找顾涟清，而今顾涟清就在眼前，她居然呆呆愣愣，毫无反应。莫非这世上真有长得分毫不差之人？骆远忙向顾涟清看去。

　　顾涟清正一瞬不瞬地望着那赵家小姐，眼睛微微眯起，侧脸依然温润柔和，并无明显惊讶之色。可骆远眼风扫见，顾涟清一只手按在茶案之上，泛着青白。

　　看那赵员外往女儿身边走去，骆远低低咳嗽一声，顾涟清转头向他一望，两人视线相接时，顾涟清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林天香早趁没人注意时把绣球放在了一旁的案上，此刻望见骆远与顾涟清似在低声说着什么，心中好奇，往前凑了凑，却又不敢再次冒失。四处看看，眼睛又转回到赵家小姐身上。真是美人呢，就是……好象缺了点什么？

　　赵员外已走到女儿身边，拧了眉头，正欲再度开言，忽听内堂里又有声音传来，有人笑道：“老爷，听说已将贵客请来了……”

　　随声转出的是一个中年华服妇人，满面喜色，虽是岁月留痕，也能看出当年应是上乘姿容。众人见她装束言语便知必是赵夫人无疑。只见那赵夫人笑语未停，已到了赵小姐近前，伸手握上女儿的手腕，按了一按，赵小姐便乖乖地低下了头。赵夫人拉着女儿，对赵员外道：“老爷莫动肝火。今日绣球之事也是前所未闻，外间皆戏言‘喜事成双’，婷儿她一时难免羞恼慌乱，失了礼数。我一会儿便带她下去，好好劝教。”

　　赵夫人入厅之时，眼光已在顾涟清和骆远身上飞快扫过，此刻见员外面色缓和许多，便又细细打量两人，眸中亮了几分，点头笑道：“果真少年才俊！我家婷儿何等福气。只是不知哪一位愿留在我赵家，做……”

　　只听脆生生一句，将话截断：“哪一个也不能留下！”

　　此言一出，除了那赵小姐还低垂着头，众人的目光刷一下集中到林天香身上。赵员外夫妇的脸上除了惊诧，更有几分复杂神色。

　　林天香已走到骆远和顾涟清之间，向两人各看一眼，忽然伸手一指赵小姐：“她长得的确美，可她根本……”

　　“天香，不得无礼！”骆远脸色一沉，出言喝止，并将林天香指向赵小姐的手按下。

　　这称呼，这神态，这口气，十足十就是师兄谢锐寒！

　　林天香被这一声轻喝镇住，后半句话尚未出口便又咽了回去。待她反应过来，骆远正背对着赵员外一家，面朝她频频使着眼色，无声地做着口型。

　　什么意思？这小贼想说什么？林天香皱起眉头。这种时候还要捉弄自己么？怒气隐隐便往上拱，刚要张嘴，忽然发觉衣袖被轻轻一扯，顺着看过去，这次是顾涟清在阻拦。顾涟清也未说话，半低了头，浓密睫毛眨动几下，轻轻向外一扬下颌。

　　林天香把两人看了又看，猛地跺一跺脚：“好，随便你们！两个都留下算了！”说完谁也不理，转身往外就走。

　　“天香，天香！”骆远和顾涟清见状只得向赵员外夫妇抱拳致歉，一前一后匆匆追出门去。

　　林天香走出几十步才减慢速度，见骆远和顾涟清赶到了身边，她往回张望一眼，并无他人，长长出一口气：“这样可以了吧？”

　　“孺子可教也。小丫头还是挺聪明的么。”

　　“少来！刚才为何不让我说完，你们可知那赵家小姐是……”

　　“是顾兄的胞妹。”

　　“什么？”林天香大惊，“不可能！”

　　“正是舍妹芊芊，骆兄之前曾见过她。”顾涟清点头，又蹙眉道，“只是不知为何竟成了这赵家的小姐，性情表现亦与平素大为不同，见到我更是全然不识。她这般样子只怕背后有人动过手脚，是以我不敢贸然相认，方才与骆兄议定先不露声色，试探一番……”

　　“可是……可是，这赵家小姐根本就不是人类啊！”

　　“什么？！”这次换作骆远惊讶出声，顾涟清也不禁色变。

　　“我看你们两个盯着她瞧个没完，还以为你们真看上了人家，所以才急着想要提醒。”

　　“不是人类……”顾涟清沉吟道，“林小姐可有把握？”

　　“我不会看错。第一眼看时，我并未察觉，因为她身上并无妖鬼的气息。可是细看之下，我发现她体内生气极弱，仿佛受人操纵的傀儡，只是躯壳。而那点生气……”

　　“看来此事大有蹊跷。”骆远已瞧见那赵员外站到了厅堂门口，正要朝这边走来，于是打断林天香的话，加快语速道，“无论她是真人假人，既与芊芊姑娘容貌相同，必有干系。顾兄你与天香再商议片刻，我先去与赵家周旋。”

　　顾涟清见骆远走去迎上赵员外，躬身一揖，两人说了几句话，赵员外往这边一瞥，捻须一笑，便同骆远又回了屋中。

　　“林小姐，你的意思是傀儡之术？”

　　“这般惟妙惟肖，我疑心是用了傀儡果。”

　　据说西南之疆有一罕见树种，生长极缓，长至六七尺高后，便在树顶正中结出一枚果实，长约三寸，果熟则树枯。此果酷似人形，虽为木质，但触手温软，在人形的头顶心部位有一小孔，恰似人之天灵所在。将人之生血自小孔灌入，此人形果的四肢百骸尽皆吸入生气后，瞬间即可化作血主的模样，一般无二，且行动坐立，宛若真人。生血耗尽后，便又恢复果实形态。这傀儡果最初只用作替身献祭，后来不知何时起便与巫术相混——取他人之血注入傀儡果，再以巫术操控，其效远胜于一般傀儡术。

　　顾涟清垂目不语。真是傀儡果的话，必须以生血相注，那么芊芊性命应该无虞。街头人言赵家小姐来常南镇已有几日，看来芊芊在离开土地庙后不久就出了事。早知如此，那时……

　　林天香见他眉头紧锁，忙出言宽慰：“顾公子，你别太担心，用傀儡果正说明芊芊姑娘没事。我们此刻便去将那赵家老贼制伏，不怕他不交出人来。”

　　“不可。”顾涟清顿一顿，续道，“此事疑点众多——赵员外夫妇究竟是何身份？因何偏偏选中芊芊？绣球招亲用意又何在？芊芊下落尚且不明，倘若还有第三人参与此事，此时我们贸然动手，只怕……”

　　林天香咬咬唇：“我……性子急，想得不周……”

　　顾涟清看她边说边低下头去，轻声道：“林小姐别这样说，其实涟清还要多谢林小姐。若不是林小姐邀我来看抛绣球，便发现不了芊芊……涟清此刻心中何尝不焦灼，只是如今状况不明，尚需隐忍。”

　　林天香和顾涟清返回时，赵夫人和那傀儡小姐已不在堂内，赵员外正在主座之上侃侃而谈，骆远在下方正襟危坐，上身微向前倾，不时轻轻点头以示附和。

　　赵员外看见两人进来，嘴角浮现一丝玩味的笑容，对骆远道：“骆公子，贵师弟、师妹回来了。”

　　骆远转过头来，看看两人，沉声道：“涟清、天香，我已将事情原委告知赵员外了。今日之事，虽属意外，究竟也是我等之错，还不快向赵员外赔罪。”

　　明知这小贼在装模作样，见他态度语气皆仿着师兄的样子，一本正经，又占尽便宜，林天香忍不住暗暗咬牙。见一旁的顾涟清已经躬身施礼，林天香只得也低下头，略一裣衽。

　　赵员外虚拦一下，对骆远道：“骆公子，老夫所言你不妨再考虑考虑。”

　　骆远闻言，面上竟是微微一红。

　　赵员外见他不答，呵呵一笑，又道：“此事一时难以定夺，也是自然。不过，适才老夫已言明，与三位既然有缘，老夫愿尽地主之谊，留三位在寒舍小住几日。这一番心意万望骆公子不要再推辞。”

　　骆远看看顾涟清和林天香，思忖片刻，终于点头，向赵员外一揖道：“如此，我三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赵家宅院不小，可仆婢却甚少，管家将骆远三人引至客房，一路竟只见了一两个下人。

　　管家一走，林天香立即跳到骆远面前：“你跟那老贼怎么说的？什么师弟、师妹的？”

　　“哦，我是这么讲的——”骆远笑嘻嘻往椅背上一靠，“你呢，是华山脚下某镖局总镖头的女儿，我是这位总镖头的大弟子。我与你自小便在一处，青梅竹马，自然而然是互生情愫，虽未海誓山盟，却也是……哎哎，别打，我还没说完，顾兄还没出场呢……连师父师娘都以为我们会是一对，不料突逢师父昔日好友家中遭难，好友独子侥幸逃出，为报仇拜入师父门下。这新入门的师弟——也就是顾兄了，长相俊俏，性情温文，身世又堪怜，对你还颇为用心，于是一来二去，你便移情别恋了。我明知你已变心……哎哟……却还是无法对你忘情。而你其实心底里对我多少还有那么点旧情难忘。如此，三人纠结不清……至于接绣球一事，我倒是照实说的，总不能看你被砸着。”

　　林天香脸早已红透，跺脚道：“这么烂俗的故事，编也不会编个好点的！”

　　“嗯，俗是俗了点。”骆远托着下巴，点了点头，忽又对她一扬眉梢，“不过有你那句‘哪一个也不能留下’在先，你不觉得这故事配合得恰到好处么？”

　　林天香被生生噎住，一时无语。顾涟清在一旁含笑听了半晌，此时方开言：“赵员外让你考虑的，可是让你娶他家小姐。”

　　“正是。”骆远看向顾涟清，微微一笑，“芊芊是你胞妹，若是需要将计就计，还是我来出面的好。”

　　顾涟清深看骆远一眼，点点头：“那么骆兄觉得赵员外可信这一番说辞？”

　　“看他反应，倒似并未生疑。”

　　“不过……”骆远自座上缓缓站起身来，脸上笑意已褪去，“我看他对什么身世背景其实并不在意。他想做的事只有一件——令你我留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