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待圆时花正好》齐成君

24、第二十三章 团圆

　　屋里安静下来，林天香看一眼案头灯火，橘黄的焰慢吞吞地在油盏上扭着。这也算亮堂？灯灵的眼神真是与众不同。才要扭头，忽听“啪”一声轻响，光焰一抖，爆出一朵灿灿的大红灯花，林天香惊讶得张了张口。

　　瞧见那灯花瞬间凋落，带得灯焰也暗淡下去，林天香忙走到桌边，拔下簪子挑了一挑，一团灯火才又亮了起来。一转身，骆远不知何时离了床头，站在自己面前。

　　“莫欣的事情……多谢了。”神情和声音都是难得的认真。

　　林天香不由仔细看他，衣衫和发梢上染着风尘，眉眼舒展却有淡淡的倦意，想来又是忧心又是奔波，这两日也未休息好。而事情就是这么奇妙，绕了一圈，倒是莫欣自己跑过来了。

　　她微一抿唇，有点想笑。却见骆远的身子低下来，脸凑得很近，轻轻开口：“今晚吓着了吧？”

　　其实第一眼看见林天香时，被吓着的人是骆远。这小丫头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浑身都是灰，衣裙上不知划破多少道，更有一只袖子少了大半，头上也是乱蓬蓬的。但当时着实是担心莫欣生死，再加上阿文和阿辉都在，只匆匆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未见伤痕，便暂且放心未提。此时细看，她一身凌乱，远比床上的莫欣狼狈得多。被鬼尸追击……她说得轻描淡写，骆远略一想象，便觉自己的胸前仿佛被一只鬼爪揪住，掏了一把。

　　确实后悔，当时应该答应她，将她带在身边。辛苦奔波，总好过遇险；就算是有危险，也有自己在。这个小丫头……

　　他伸出手去，林天香下意识便要偏头躲开。

　　“别动。”他的声音依然很轻，“你头上有草叶。”说罢自她发间摘下一小片枯黄的残叶，往她眼前晃晃。

　　林天香仰起头来看，灯光映上她的侧脸。骆远只觉那一张小脸暖而亮，的确有点晃眼。而面上的淡淡痕迹也被照得分明。

　　“哭过？”

　　有点奇怪他声音的低哑，但更奇怪隔了这么久他还能看出来。林天香睫毛闪闪，皱着眉抬手去摸自己的眼睛：“还肿着？”小时候总是这样，一哭眼睛就红肿半天，很疼，而且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幸好越大越不爱哭——有流泪的工夫，不如想办法让自己开心些。尤其是到云遥派后，好象就没再流过泪。

　　“眼睛没问题。”骆远被她的样子逗笑，一把捉住她的手，翻过来，指一指她黑乎乎的手背，啧啧两声，“难怪把脸抹得像花猫一样。”

　　林天香使劲把手抽回来。方才一定是错觉，觉得他好象有点愧疚的样子，亏自己还打算出言宽慰他一番。

　　“小丫头……”他轻叹一声，在半空的手顺势往她头上揉了几下，反正她头发已经很乱了，“洗洗睡吧。”

　　本来是有很多事想问她，但是她这个样子……还是先算了。他朝她笑笑：“这儿有我看着，尽可放心。”

　　林天香直接摇头：“我哪儿睡得着……”且不说唐瑾儿几时回来，顾涟清兄妹根本是下落不明，师兄去寻也不知能否找到他们，一堆事情压在心上，一点困意没有，全是担心。

　　骆远听她说了一串，不甚明白，赶紧追问几句，听完解释真正是吃了一惊。虽然方才就感觉院内气氛有异，心中有所猜测，但这会儿才知道今晚事件交织，纷纭错杂，莫欣之事不过是其中一桩。

　　骆远眼望窗外默然片刻，低头对林天香笑道：“急也没用，人都在外面呢。”

　　林天香张大眼瞪他，骆远笑了笑，接道：“我的意思是，凭顾兄本事，就算擒不住妖，脱身回来应不成问题。谢兄就更不必说了。如今只怕是因为追出得远了，正在赶回的路上。”

　　林天香听他几句安慰，本欲点头，忽然想起望穹脚下在林中见到顾涟清的情景，隐隐又不安起来：“可是……”

　　“等唐姑娘回来，”骆远轻轻打断她，“若是那时顾兄他们还没回，让唐姑娘陪着你，我也出去找。”

　　骆远说完拉过一把座椅，往上一靠，看林天香还楞着，右手将她的半截衣袖拽起，抖了抖，扬脸一笑：“你呢，若真是不想睡，就陪我坐下聊聊天吧。但起码先去洗洗脸，把这身衣服换下来。”

　　******

　　淡紫色身影推门而入时，骆远还以为是林天香，敲敲身边的椅子唤她坐下。

　　来人却跟见了鬼似的，往后就退，几乎撞到门上。骆远这才正眼看去，很娇柔的一个年轻姑娘，惊慌得象只小鹿，她手里提了一个不大的细竹篓子，里面一片绿，有枝有叶。

　　“唐姑娘是吧？”骆远站起身来，看见那姑娘又退了一步，自己只好驻足，含笑施礼，“我代莫欣多谢姑娘相救之恩。”

　　骆远见那姑娘仍在门口踌躇，不禁感慨自己几时成了洪水猛兽，正在好笑。门外浅绿色的衣袖一飘，有人牵上那姑娘的手，笑盈盈将她拉进屋来：“唐姐姐，你可回来了！”

　　有林天香介绍，唐瑾儿才放下心来，与骆远问答几句，便将阴离草和其它几样草药拣出，去厨下煎药。

　　骆远见林天香新换的依然是绿色裙装，水绿底上翠纹起伏，衬得洗净的肌肤格外莹白。若说方才那唐瑾儿是一朵素淡的丁香，此刻的林天香看起来就像是——一把新鲜的水葱。骆远赶紧轻咳一声掩住笑意，朝她招招手，一起坐到床边。

　　“对了——”两人同时开口，于是都停下，看一眼对方，“你先说。”

　　“……莫欣姑娘拿到那个什么琉璃盏了吗？”

　　“……谢兄是否已将真人交待的事情办完？”

　　两人同时说完，顿了一顿，嘴角不觉都已上扬。想着对方在等答案，林天香摇一摇头，骆远耸一耸肩，居然又是异口同声：“没有”。

　　这一回，终于忍不住一起大笑起来。

　　“也就是说……”

　　骆远笑着接下她的话：“我还继续跟着你。高兴吧？”

　　高兴才怪！

　　林天香随即就陷入了与骆远的斗嘴，可总也说不过他，一时被噎得瞪眼，一时被气得跺脚，只觉牙齿越来越痒。不过，原本积在胸口半个晚上的焦虑不安感，倒是在不知不觉中少了大半。

　　骆远一直含笑，看她恼怒得脸上微微发红，眉间愁色却已淡去，忽然抬手轻轻将她拳头一拦，转头笑道：“辛苦唐姑娘了。”

　　唐瑾儿端着药碗走到床前，林天香忙起身让到一旁，一边又探头看她手中。那黑漆漆的药汤飘出苦涩之气，明明已晾至温热，闻起来却有一种火辣辣的辛香。

　　骆远鼻端轻嗅，点一点头，伸手解开莫欣穴道，扶她靠在自己怀中，将药一点点喂下。

　　阴离草果有奇效。林天香看见极细的黑气抽丝般从莫欣十指指尖上排出，约有一顿饭的工夫，才越来越淡，最终半点黑色不见。林天香轻轻说一句“总算好了”，拉着唐瑾儿从屋角欢快地走过来。

　　骆远在床头重重换一口气——这声“总算”应该自己说才对。他拍拍怀中莫欣的脸，现在是正常的粉润之色了。这丫头服药后，浑身火烫，手脚乱动，疯了似的挣扎，尤其不知怎么就看中林天香了，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人家，就差扑过去咬一口。还好骆远早有经验，用力将她抱紧，不敢放手。林天香则在他示意下，拖上唐瑾儿跑向离床最远的角落。癫狂之人力量超常，这小半个时辰，骆远一头的汗，因怕阻她气脉流动，也不敢点穴，只能这么耗着。

　　怀中一声低吟，是莫欣被拍醒过来。她身子软软的，眼神倒是清明了许多，嘴唇动动，似是吐出“大哥”两字。骆远低头朝她一笑，将她额前汗湿了的发向两侧撩撩，轻手轻脚，慢慢地放她躺好，一边掖着被边，一边俯身对她低语几句。莫欣的样子颇为疲乏，但手却又从被中伸出来，握上骆远的手，不肯松开。

　　林天香一时看得有些出神，半天才发现莫欣的眼光不知何时又转到自己身上了。她眼中血丝已经褪尽，不再赤红得要喷出火来，所以……此刻的眼神看起来竟很有些冷意。林天香往唐瑾儿身后凑凑，在她耳边小声说：“唐姐姐，你觉得她的眼神对吗？我哪里招惹她了？”

　　骆远耳尖，立即噗哧笑了一声。他想起身，却被莫欣的手拖住，只得再低身细语相慰。莫欣经这一番折腾，到底是精力不足，强撑了片刻，终于还是阖上眼，昏昏睡去。

　　骆远小心地将手脱出，请唐瑾儿近前再为莫欣诊脉。这一次，果然是驱尽了体内鬼气，接下来只需要一些时间调养身体，恢复精气。看唐瑾儿去案前思索开方，骆远挨到林天香身边，悄悄问她：“累了？还是不高兴了？半天不说话。”

　　经他一问，林天香才仔细想了下：也对，熬到凌晨了，自然是有点累。至于高不高兴——床上那个是彻底放心了，外面还有三个呢。

　　“我想去找师兄他们。”

　　“说好的，我去。”骆远看看她，“你和唐姑娘也累了一晚上，早点休息吧。”

　　骆远刚往门口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扭头朝林天香一笑：“看来我也不必去了。”说罢，快步上前将房门拉开。

　　天的一边已蒙蒙泛了白，夜幕一淡，院中景物的轮廓便分明了许多。正对门口的花丛之后，三个人影越来越近。

　　“师兄！顾公子！芊芊姑娘！”

　　没有什么比大团圆的结局来得更美好。

　　小小客房中，一下子挤了七个人，连转身都有些困难。可是，一眼看去，所有关心的人都在面前，这种感觉踏实极了。

　　这一刻，林天香只觉得自己的心里也同这屋子一样，满满当当，暖暖和和。同时也有点庆幸骆远将阿文他们派了出去——其实小烁还好办，可以安在桌上；陆家兄弟若是留下，屋里当真就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骆远与所有人俱已认识，笑着先打了招呼，略做解释，接着便肃容向谢锐寒请罪。

　　顾涟清这边与唐瑾儿是第一次见，不过林天香看他并无惊讶神情，客气施礼后，往床上望了望，与唐瑾儿温言寒暄几句，轻轻点头。方才师兄说，是在南郊与正往回走的顾家兄妹相遇的，看来是路上已经讲过莫欣之事。

　　若不是见他束发略显松散，面上几分憔悴掩饰不住，林天香真会以为顾涟清不过是月下披星漫步、凌晨踏露归来，这一派恬淡模样哪象刚刚追杀过狐妖。

　　——闯入静园的正是一只幻化了人形的狐妖。

　　和之前推测相仿，此妖敏捷狡诈，迂回逃窜，顾涟清一路追出，终于赶上，将其除去，然而自己也受了狐妖最后一口气的妖瘴，昏迷了一阵。醒来后发现顾芊芊已找到身边，两人便一起返回，行至县外又遇到了谢锐寒，于是三人同时回来。

　　顾涟清讲得心平气和。但林天香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不太放心。他将那妖瘴说得轻松，而他此刻的面色可是不佳，想是未曾完全恢复。林天香正想取一丸有助净气的丹药给他，顾涟清感应到她的目光，转过脸来，对她凝视一瞬，缓缓展了笑颜。他好似看透她的心思般，微一摇头，随后便向谢锐寒拱手称谢，道云遥丹药果然灵妙，服下后身子舒缓清爽不少。

　　林天香轻吁一口气，却听骆远在一旁问道：“顾兄可知这狐妖为何突然闯入静园？”

　　顾涟清略作沉默，一直不作声的顾芊芊忽然开口：“夜深无人，它以为我独自在房中……”

　　她只说了这寥寥几字，而众人即刻领会：美女如斯，狐妖淫|邪，自是见色起意——再简单不过，再合理不过。灯下更可见她颈上的一道划痕，虽浅，却也清晰。一时之间，无人追问，可也不便往下接话。

　　顾芊芊见众人无话，挽起兄长的胳膊：“涟清，我扶你回房吧。”

　　骆远等人早见顾涟清面色泛白，也忙附和，劝他早去歇息。顾涟清前脚踏出门外，便听身后林天香低低惊叫一声：“师兄，你的紫华青霜——剑穗哪儿去了？”

　　顾涟清身子一顿，但也并未回头，随着顾芊芊缓缓往小院另一侧走去。

　　“涟清，”顾芊芊的声音微颤，压得极低，“一起回家吧。”

　　再无他人在身旁，顾涟清忽觉无比疲乏，总在唇畔的那一抹温和笑意终于无力支持。晨曦清淡凉薄，一如此时心境，他的声音也飘渺得仿佛来自天边：

　　“芊芊……把你知道的，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