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花开》兰生一梦

4、第四章

　　天子的召见设在御花园里，本不是接见外臣的场所，尾随近侍而至的柳子炎倒也心下了然，只是乍看到那株自己献给天子的牡丹心里猛地一跳。

　　二十天不到的光景，那棵熠熠生辉的牡丹竟已憔悴如斯：那些鲜活的蓓蕾不仅没有如期绽放，反倒不胜重负似的耷拉着，边缘处竟出现枯败的焦黄色痕迹，青葱蓊郁的树冠也不复生机，晦暗得像挂了一层灰，而那夜灵动的莹莹紫光现在也极其微弱，仿佛风中摇曳的烛火，一个不小心就会熄灭。
　　柳子炎心里忽然涌上铺天盖地的哀伤，莫名的心酸甚至让他心里添堵，眼睛发涩。

　　“柳卿家也觉得这牡丹奇怪吧。”不知何时站到柳子炎身旁的天子平静开口道。

　　柳子炎忙惶恐地叩拜，天子倒也不怪罪，反倒宽慰他不用太过拘束。“想必柳卿家也没有看到过这花开过吧，”
　　柳子炎不知如何回答，只得低头应偌，天子也不在意，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看来孤也不没有那个能力拥有此花啊。”
　　柳子炎抬头直视天子说道“天子何须菲薄。依微臣愚见，此花实非凡品，只能是属于陛下的，其现下不开，可能是有其他的什么机缘吧。”
　　这话说得天子心下一动，微微蹙眉，却又在片刻后舒展，不再多言，吩咐柳子炎下去了。

　　是夜，柳子炎睡得极不安稳，辗转反侧久不能寐，直至破晓时分好不容易睡着却睡得极浅，不知被什么声音惊醒，只觉得做了一个荒诞哀伤的梦，不能忆起梦中场景，却发现一脸的潮湿
　　。
　　第二日上朝，出人意料的一场血雨腥风：当朝丞相因涉嫌谋逆而锒铛入狱，不仅累及亲族，其门下亦多受牵连，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柳子炎看着一片死寂的朝堂，心下唏嘘不已。

　　下朝后，柳子炎不顾风头正紧，倚着红人的身份得以探望丞相一面。
　　阴冷牢房里，那人已不复风光，不再需要恭恭敬敬地仰视，只是委顿地蜷缩着在墙角，看着柳子炎走近栅栏，不由开口说道“我倒没想到，这个时候，竟然是翰林大人来探看在下。哦，不，应该称呼一声尚书大人了。”
　　柳子炎也不搭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半盏茶功夫后欲转身离开。
　　这时丞相叫住了他“欸，你到底是什么人？”
　　柳子炎听闻有点恍惚，看着那人头上仿佛一夜之间冒出的杂乱银丝，终究还是吐出“金陵严家”，再不看那人一脸的诧异转身离开。

　　回到府邸，柳子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准任何人打扰。
　　他需要好好想想，明明大仇得到近在咫尺，可是却没有一点点的喜悦，心里久压的沉重是不见了，却空虚得就像要将自己反噬，自己费这么大劲儿报仇究竟是为了什么，亲人已经不在了，而仇人要死了，却压根都不记得自己心心念念牢记了二十年的血海深仇。这样的报仇，又到底有什么用？这样的报仇，结束之后，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柳子炎扪心自问，却止不住一阵阵的心慌，终于大力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尽数拂去，颓然坐在椅上。“或许还是有个地方可以去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画面——宁静的庭院，如茵的绿草……还没来得及捕捉更多，下人在外禀报说宫里来人了。

　　匆匆跟着宫人进了宫，柳子炎才发现原来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月初的日子，不见繁星明月，只余一片漆黑。
　　照旧是被引到御花园，照旧看到那棵牡丹，天子正独自一人站在树前。诡异的浓黑夜色里，浓郁的花香像是藤蔓一般让人不能呼吸，原来，花开了。

　　“孤曾做过一个梦，梦里就见到了一棵惊世艳绝的牡丹。梦境里，有仙人在花树下弹琴，不经意地抬头却发现那人尽是自己的模样。”天子背朝着柳子炎，淡淡地开口说道。
　　“后来，孤遍寻高人解梦，被告知这是大吉兆，如果寻得梦中花树，指不定可以薨后得道成仙。本来孤是不怎么相信鬼神之类的，只是，”天子苦笑。
　　“偏偏不久之后，你就献上这棵牡丹。”柳子炎心里一惊。天子继续道“然后，孤就想，或许这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开始还只是抱着姑且信之的态度，可是它总是不开花，孤也开始急了。再后来，有人告诉孤，说这花不是俗物，要其开放，需要祭祀，而作为祭品，那个”机缘”，竟是孤最宠幸的臣子……”
　　说到这，天子顿了顿，叹了口气，柳子炎只觉得脊梁骨一阵发寒，又听天子继续说道“其实丞相这人，孤比谁都了解，或许奸佞，却决不会背叛孤。只是，不得以，孤还是给他安了这个罪名，只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把众人的嘴给堵死，也因为只有这样…………那棵牡丹才会开花！”

　　最后一句，天子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同时慢慢转过身来看向柳子炎，昏暗的烛火下，柳子炎依稀看到一瞬间天子变得狰狞的面孔。

　　接着，那株已开的牡丹彻底展现在眼底。静谧的黑夜里，浓郁的花香中，一树的牡丹均已绽放，墨紫色的花朵层层叠叠地挤满枝头，花瓣边缘流动着的光晕就像是刀锋上新淬的毒。

　　“不应该是这样的！”天子突然歇斯底里起来，“这和梦境里的不对，统统不对！”天子指着柳子炎大声吼道“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献的这花！这花才不是什么瑶池仙品！这花是妖孽！！是妖孽…………”

　　柳子炎一点不为之动，只是呆呆的盯着那花，思绪却在充满艾草苦意的记忆里起伏……

　　是谁，是谁的轻呼，宛如银铃？

　　是谁，是谁的亲吻，细腻清浅？

　　是谁，是谁的拥抱，温暖柔软？

　　“妾身…，乃…牡丹的精魄……与公子…相会……”

　　“…本体…漂亮吗？……呵呵……滑头！……”

　　“………………”

　　“能不走吗？…忘了我…怕……发誓！”

　　“…信……等你…回来……”

　　“……开花……见面……”

　　零零落落的只言片语，一晃而过的纤细身影，柳子炎只觉得头痛欲裂，心口里有东西想要从喉咙中蹦出来，努力地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柳子炎引进妖孽妄图谋害孤。来人，把尚书打进天牢！”天子盛怒，现下恨不得将柳子炎食肉寝皮。
　　而柳子炎却神情呆滞，恍若未闻，任凭一拥而上的侍卫粗暴地将自己捆绑带走。

　　“慢着！不要动他!”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柳子炎的身前。
　　柳子炎一听到这声音，猛地一抬头，一双清亮的眸子落在眼底，零落的记忆一下得到牵引，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那个梗在喉咙的名字也极其自然的脱口而出“烨蕊”。
　　女子似乎身形一震，眼睛也蒙上了氤氲的水汽，却只是转过身看向了一旁的天子。

　　突然出现的陌生女子让天子的怒气消了不少，侍卫也因没有进一步的吩咐而静立在一旁没有了动作。
　　女子的容貌甚是艳丽，即使是见惯美人的天子也在见其第一眼时动了心，只是那艳丽却丝毫不能遮掩住眉眼间尖锐的戾气,再加上突然看清那女子身上衣裙不是黑色而是极深的墨紫色，心下更是大骇，只是强自按捺住心神，勉力问道“你是何人？竟敢夜闯御花园？”

　　“呵呵，我是谁？天子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女子轻笑，宛如银铃，笑颜绽放宛若彩蝶，炫目地让人失神。天子对着这样的笑容却微微地战栗了起来。

　　“烨蕊，你还真是学不乖啊！”一身着青衣的道士缓缓从黑夜中走出来，手中的拂尘闪烁着森冷的白光。

　　天子见了来人，忙迎上去，“国师，你来得正好，赶快收拾了这妖物。”

　　“哼，”女子重重地冷哼一声“你要他除妖？真是好笑，你倒问问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天子立时站定了，惊惧怀疑的眼光在女子和道士之间游移。
　　道士倒也不恼，朝天子笑笑“这些天小妖承蒙照顾了，多谢陛下。”言毕，拂尘一扫，施法将天子和众侍卫都昏睡过去，径直朝女子走过去。

　　就在那道士要走近女子的当口，一直混沌不清的柳子炎突然死力挡在了女子身前，开口大声呵斥道“蜘蛛精，你害我失去记忆，再害得烨蕊如此模样，你到底想干什么？！”
　　原来当日柳子炎离别牡丹之后，下山的路上确遇上了山神庙里的蜘蛛精，被强迫服下失忆的药丸，直至看到牡丹开花才将这一切记起。

　　“我想干什么？其实我花这么多功夫，就是为了让小牡丹坠入魔道，现在，只要小牡丹的那点子道行就行了啊”蜘蛛精笑了，同时手中的拂尘向其挥去，银线飞扬，化作杀人的利器。女子忙推开柳子炎，手中幻出丝带，接住这一招。

　　银线交织，女子墨紫色的身影翻飞得犹如映在雪花上的蝶。柳子炎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一旁看着干着急。
　　渐渐的，女子开始身形不稳，好几次被银线划伤，有一道还是在脸上，流出的却是深紫色的血液，在刚刚升起的新月下，妖冶地蛊惑人心。
　　柳子炎见此，心里一痛，只恨不得自己能替她挨了这一下就好了。那蜘蛛精也发现了女子气息已经紊乱，趁机加紧攻势，根根银丝直逼要害。一个不慎，女子左腿重重地遭了一击，站立不能，顷刻向左边倒去，而银线也立马追了过来。

　　说时快那时迟，柳子炎一把揽过女子护在身前，却将后背毫无防备地置于银丝编织的利网中。

　　“不！”女子一声惨呼，心神俱裂。银丝刺透了柳子炎的身体，鲜血喷涌而出，泅湿了女子的前胸。“炎，炎，没事的没事的，” 女子紧紧环住男子的背，神色慌乱。

　　“对不起…”柳子炎一开口，嘴里也呛出了口血，拿手抹了抹，继续说道“我不该…不该下山报仇的，更…更不该忘记你，…烨蕊。”

　　“我不怪你了，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的。”女子应了声，眼泪断了线般地落下，柳子炎伸手去抹，极力绽出一个笑容，说到“别哭…”
　　女子咬了咬唇，眼泪掉得更加厉害了，柳子炎抚在脸上的手突然滑落，眼睛也阖上了。

　　那双眼是多么好看啊，烨蕊怔怔地想着。
　　最开始看见他夜宿山神庙，也只是当个平常过路人，偏偏第二日他寻到了后院，发现了自己的本体，那瞬间惊艳的，又岂止是他一个人。

　　他就那么远远地站着，微微张开的唇如涂了最艳的胭脂膏子，脸上的神情是有点呆呆的惊诧，一双眼睛睁圆了却流露出儿童的天真。或许就是那份傻傻的天真，一瞬间打动了自己吧。烨蕊一边回忆往事，一边拿手轻轻地去绘那双自己最喜欢的眼。

　　接下来的花树下的低语与亲吻都是那么自然，那么水到渠成。只是后来，他说他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不做的话这辈子都会不安，于是，自己真的这么傻，就让他去了。花期过后的自己是不能回复人形的，只得一日复一日地苦苦等候。

　　好不容易等到他来了，却突然物是人非了，将自己带走却转手送给他人，以至于自己的千年道行一朝坠入魔道.。自己不是没有怪过他的，甚至是怨恨过他，恨他竟然如此轻易地将自己忘记，只是还是看不得这人受到伤害，所以才会在明明不情愿甚至知道有危险的情况下冒险从树里走了出来。

　　而现在，那人却在自己的怀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烨蕊把头埋在了柳子炎的肩窝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柳子炎的身体，抬起头来，眼睛泛着刺目的红光。

　　“终于跟情人道别完了啊，现在你也乖乖受死吧”蜘蛛精猛地甩过来拂尘，烨蕊也不躲闪，甚至伸手一抓，牢牢地把拂尘攥在手上。
　　蜘蛛精大骇，死力拉扯却不能撼动分毫。烨蕊右手反手一顿，蜘蛛精竟被给扯了过来，左手送出丝带将蜘蛛精缚住。蜘蛛精只觉得那丝带越收越紧，自己的腰快被折断，呼吸不能了，死命挣扎却只是适得其反。就在自己就快失去知觉时，腰腹及手上的丝带消失了。
　　定睛一看，原来手执青蛇的山神挡在了身前。

　　“够了，烨蕊。不要放任自己尽入魔道。”山神朝向烨蕊走去，走到半晌低喝一声“青缠，还不快滚！”

　　蜘蛛精闻言遁去，红着眼睛的烨蕊想追，却被山神一句话给止住了“他还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