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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   道光元年六月的一天午后,济南老号“浩然堂”内除了柜面上一个老伙计昏昏欲睡,就是柜台靠墙角落里一个制服的年轻人正低头看似心不在焉地对着账本轻巧地打着算盘。翻过一页,青年人道:“刘师傅,看来今天中午没什么人,您去睡个午觉吧,我盯着就行了。有事再叫您。”
      刘师傅道:“大爷,这是我分内的事。”
      “近来霍乱患者那么多,好不容易清静一个中午,您还是赶紧打个盹吧。平时我出诊您在店里给人抓药,我要是半夜回不来您就得等到半夜。您要是病了,我没法跟我爹交代呀。”
      刘师傅叹了一口气:“哎……大爷,有事您叫我。”
      刘师傅刚回屋,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背着一个人冲进店里大声问:“请问孟君石先生在吗?”
      青年人抬头道:“在下便是孟璿。”就在说这短短六个字的时间里,他已将算盘清盘,合上账本锁进柜台下的抽屉里,然后快步走出柜台,“病了多久了?”
      那汉子见孟君石不过二十来岁,生的美眉明目,却带一身侠气,完全没有想象中名医的样子,心里正犯嘀咕,他背上的病人勉强睁开眼睛朝孟君石拱了拱手:“早上开始吐泻转筋,当时在路上,进了济南地界就开始发高热,我在耳尖刺血之后退了一些。慕名而来。”
      孟君石略一皱眉:“你们从哪里来?”
      “广州。”
      “你可认识蒋秋镡?”
      “山东巡抚蒋大人的大公子。”
      “你是冯子晨?”
      “嗯……在下冯曦晸,久仰久仰。”冯曦晸苦笑道,“还要请孟先生救命。”
      “二位请跟我来。”说罢孟璿引着二人绕过柜台进了院子,冲西边耳房喊了一句:“刘师傅,白虎汤加水牛角二钱,麦门冬六钱,煎作一剂,生石膏用三两!送到东耳房。”
      孟璿正刚把冯曦晸二人送进东耳房,自己正要进门,刘师傅跑出来,一脸大骇:“生石膏用三两一剂服下去?!”
      “错不了,放心。只有少,没有多的份。”说完走进屋里对冯曦晸道:“我不知子晨今天来,没准备房间,二位请先在此间住下,我回头叫人去收拾房间。”
      冯曦晸被放到床上,他一手扶着床围,一手支在床上,勉强坐着,无奈地笑了笑:“我也没想到和君石兄见面会如此窘迫。”
      孟璿一笑置之,转而问道:“除了热还有什么感觉?”
      “心烦,口渴。”
      “来,你躺下,我给你诊诊脉。”
      冯曦晸躺下笑道:“请君石兄先猜猜是什么。”
      “洪数。”猜完以后孟璿给冯曦晸诊脉,只四五息,孟璿便道:“果然。不过左手关脉如豆,滑数有力。近日受过什么惊吓吗?”
      冯曦晸嘿嘿一笑:“还是等我病好了从长计议吧。给你看一眼舌头。”孟璿看完舌头,冯曦晸接着说,“近来霍乱横行,君石兄还是先去前面看看吧,你也摸了我的脉了,胃气尚足,等药服下必无大碍。”
      孟璿点点头,站起身来朝背冯曦晸进来的汉子施一礼:“先生怎么称呼?”
      “鄙人李元山,字太青,云南博白人。我是四少爷的书童。”
      “我先跟李先生去把行李拿回来吧,你们来这一路东西带的一定也不少。”
      “孟先生,您刚才说的太对了,我们就是三天前遇了一次土匪,逃命的时候带分量的东西都扔了。”
      “哦。”孟璿看了一眼床上的冯曦晸,“此事等子晨病好了咱们再细说。那车上要是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李先生先去取吧,我去看看药。”
      孟璿进了西耳房,见药已煎好,刘师傅正往碗里倒,便说道:“刘师傅,这儿我来吧,您去把该叫的都叫到一起赶紧把我书房边上那一间空房给收拾出来,来客人了。”
      孟璿把药碗放在水里拔了一拔,倒出来一小口自己先尝了尝,然后端回到东耳房递给冯曦晸。等他喝完了问道:“用不用我派人去给秋镡送个信,告诉他你们已经到济南了住在我这里?”
      冯曦晸舔了舔嘴唇:“现在告诉他他肯定马上就要来,还是等我病好了再说吧。”
      孟璿点点头:“先躺下睡一觉吧,房子我已经打发人去收拾了。等你病好了就搬过去。”
      孟璿说完退出房来,正碰上李元山抱着行李进来。他见到孟璿忙说:“孟先生,柜上有个人急着找您出诊。”
      孟璿正要答应,来人已经冲了进来:“孟先生,我家赵老爷的伤寒又复发了,请了两个大夫都没治好,想请您去看看。”
      “那就走吧。”
      “不过……”那唯唯诺诺的家丁吱吱唔唔不敢往下说。
      “不过什么?”
      “我家老爷年纪大了,忌讳这个……您看……您能不能先把衣裳换了再出门?等您回来再换回来……”
      “那请便。”孟璿说完转身就往上房走去,留那家丁站在天井里尴尬。他见孟璿连送都不送,只好颓丧地独自离开。
      孟璿大步走进堂屋,大马金刀地往桌边一坐,带着怒气提起桌上的粉彩婴戏图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一饮而尽,对一侧卧室道:“红鸾,去把店门大门都关上。”
      婢女红鸾应了一声从卧室走出去关门,不久她身后跟出一位淡妆素服的少奶奶,略显疲惫的眼睛里自然地流露着优雅。她走到孟璿身边,倚着椅子扶手,伸出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凑近他耳边轻声说:“我刚把妞妞抱到咱们床上哄睡着了。要不你先去女儿床上躺一会?”
      孟璿一听她这么说,笑了。他抬头看着妻子,拉起她的手,又微笑着低下头想了一会,然后站起来,双手轻轻捏着她没戴耳坠的耳垂,温和地说:“蓉儿,最近我要是晚上出急诊都说不定要什么时候回来,你怕黑就和妞妞一起睡吧。”
      蓉儿拨开他的手正色道:“我才不怕黑呢。”
      “好吧。我要是回来晚了就去书房的罗汉床上睡,别再点着灯等我了。”
      蓉儿没接他的茬,只是问道:“刚才谁气着你了?”
      “想让我给城西的老童生赵老爷子看病,还想让我除服!”
      “小声点儿,别把妞妞吵醒了。咱们还是去书房说吧。”
      二人来到书房,关上门,并肩在罗汉床上坐下,蓉儿安慰道:“他也就那么一说,你不也没答应么。过去就过去了。就因为他一句话气着自己多冤的慌啊。”
      “其实我还真不是因为他这句话生气。你知道,四弟走了以后,我就发誓要救活每一个我碰到的霍乱病人。那些都是等着要我去救命的人啊!可这赵老爷子年逾七十仍御女不辍,一个月前就为此得过一回加色伤寒,当时我就劝他要戒,结果他不听,这回又得上了。早不早晚不晚偏偏是这天行时疫横行的时候。如此不自爱,救他十次也必有一死。有给他治病的功夫能抢回多少条人命啊……”
      “君石,可你现在关了门,不就把急诊的病人也都拒之门外了吗?”
      “要真能拒,那我哪还用半夜出诊害你一个人担惊受怕了?有急症会敲门的。” 孟璿说着脱鞋上了床,“蓉儿,上来陪爷睡一觉。你看你这些天跟着我熬的。”
      蓉儿似喜非喜地噘了噘嘴:“我去拿夹被。”
      “不用拿,怕凉我抱着你。”

      午睡醒来,孟璿见蓉儿仍在自己怀里熟睡,就又闭目养神了一会,想起冯曦晸还在厢房里躺着,不知病退得如何,才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半边身子抽出来。蓉儿这就醒了:“有人来了?”
      孟璿见她醒来,索性把她放平,在她身边坐直了说道:“刚才忘了跟你说,来了个朋友,是病着来的,我把他们暂时安排在厢房里头了,准备让人把隔壁的房间收拾出来让他们住。现在想去看看他病势如何了。”
      “是谁啊?”
      “是蒋大人世交的幼子冯子晨,也和秋镡换过帖,推算起来我和他也是兄弟。虽然没见过面,但也神交已久。之前跟你说过,我近一年常收到一些各地寄来的秘方,都是他四处游历收集来的。”
      “哦,看来到处散布家传秘方的傻子天下还有第二人啊。”
      孟璿笑着刮了一下蓉儿的鼻子:“子晨也是官宦人家,他的医是因为家中兄弟多殇于庸医之手而后自学而成的。”
      “哎……庸医……嗯……自学……那比的上你吗?”
      “嗯……他善针灸,但不善用药。不过他年纪还小,才跟三弟一样大,又聪敏好学,亨通精进之日也不会太远了。”
      蓉儿听完只是睁着眼睛看他没说话。
      “怎么了?”
      “在我心里,除了爹爹,就你医术最高超。”
      孟璿笑着低头亲了蓉儿一下:“我过去看看怎么样了。”说完转身坐在床边穿鞋,却被蓉儿抱住胳膊:“下午想吃什么点心?”
      孟璿想了想说:“你昨天做的奶酪还剩多少?”
      “有几个人?”
      “连我一个三人。”
      “那够了。”
      “我想我的药下去,今天晚上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回头你吩咐让人去找个会做粤菜的厨子吧。晚上咱们也顺带尝尝鲜。嘱咐厨子做些清凉滋阴的菜,子晨这回得的霍乱是热症,伤了阴血了。”
      蓉儿高兴地说:“嗯,知道了。”
      “有这么高兴?”
      “虽然有客人来不能和你一起吃,可你都多久没在家吃过像样的饭了。我真该去烧柱香求求观音菩萨今天晚上别再来病人了。”
      “等子晨恢复了,他又能救活不少人。看在这个份上,菩萨会保佑的。”
      “你就知道病人。”
      孟璿心疼地爱抚着她的后背说:“子晨要是能替我分担几天病人,我不就回来的早了?”
      “好了,那你快去看他吧。”说完给孟璿抻了抻午睡时压皱的衣服,“我差人去请厨子。”

      孟璿进了东耳房,见冯曦晸已经换了一件绣着类似小碎花的中衣,竖枕着枕头,微握着拳头,象个海星一样躺在床上。孟璿走到床前,仔细观察了冯曦晸面色的变化,又诊了他搭在床边的右手脉,感到脉来和缓,从容有力,于是他欣然地一甩袖子,把手往身后一背,去西耳房写了个善后的方子,嘱咐刘师傅先煎后下的顺序,又去到店中把剩下的账核对完,端着药碗再到东耳房的时候,冯曦晸已在百无聊赖之中坐在桌边摆起了七巧板。
      孟璿放下碗:“诶,这不是刘师傅小女儿的吗?”
      冯曦晸专心鼓捣着七巧板,用一种“先生别来无恙啊”的语调说:“嗯,我给她讲了个故事,骗过来的。”
      孟璿看了一会,见他一点头绪都没有,便问:“你想摆什么?”
      “刚才有只猫进来,大尾巴一扫碰到我的手,我就醒了。就猫吧。”
      孟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摆出了一只竖着尾巴的猫。
      冯曦晸赞曰:“好一只肥猫!”
      孟璿笑问:“就七块木片,哪里来肥肉?”
      冯曦晸答曰:“心中有肉,无处不是彪啊。我看这就是一只肥猫。”
      孟璿点头赞同:“颇有禅意。”
      冯曦晸得意地一笑,就好像这是他摆出来的。但却意味深长地说:“有点儿意思~”
      孟璿心里一窘,耳朵一红,低声道:“闺房之内以娱妻室耳。”
      冯曦晸眼前一亮:“管用吗?”
      “等你成亲了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孟璿不紧不慢地又加了一句,“这玩意儿虽然是雕虫小技,可也还得练才行啊。”
      “哎……小时候玩过的东西都忘的差不多了……”
      “小时候?”孟璿憋着笑叉开话题,“子晨,你从广州一路北上,途中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有感触的事?”
      “有啊,有不少呢。”冯曦晸低头琢磨着从何说起,“诶,对了,就比如这副紫檀木的七巧板。应该是那位刘师傅的小女儿出生以后你们家的人送给她的吧。”
      “对。”
      “这在南方,尤其是广州不多见。因为紫檀料在广州没有那么值钱,木工都不留边角料。反而是工贵,所以就更别提拿边角料再做什么了。可是紫檀料一运到北方,因为运费加入成本,所以料变得奇贵,反而工践。所以就是一点点边角料都要琢磨着能不能做成点什么,而且舍不得深刻。所以这幅七巧板干脆就做成了素面的。”
      “WOW,你果然观察的细致入微啊。”称赞完冯曦晸,孟璿话锋一转,“你这身小碎花的睡衣我看也下过好几次水,袖子也短了,该不会是从小穿到现在了吧?这样的碎花,就是北方的童衫也很少见。是广绣特有的图案吗?”
      冯曦晸完全没有听出孟璿的弦外之音,反倒因孟璿提到他这身心爱的睡衣兴奋了起来,他倒仓末期特殊的嗓音因提高声调而暴露无疑:“这是广绣最俗的纹样!”
      “哦?”
      “我十五岁以前就没有见过这种料子。后来我二哥开了织布厂,我才知道有这么一种花。一般像样的人家,尤其是男人,没有拿它做衣服的。就算拿它做衣服,一般也只是衬里或者是镶边。可是我见到以后就喜欢的不得了,我就觉得非得要穿在面上才有味道。可是我二哥第一个就不让我往家里拿,他觉得光拿回家就很丢人,更别提拿它给我做衣服了。我知道爹娘肯定更不同意,所以想尽办法,去年才找到个手巧的婢女,托她买回来的布偷偷给我做的。做完以后我在家也不敢穿。这回出门算是穿了个过瘾,可惜就是去年年初做的,到现在小了不少。”冯曦晸终于一口气把自己一年多以来对他这件睡衣的喜爱之情表达出来以后,又自言自语似的强调了一句,“谁也挡不住我喜欢这些市井俚俗的东西。”
      “还是南方的东西有味道。令兄有没有考虑过把这种布运到北方卖?我想有孩子的家里会很乐意买。我要是知道哪有这种花样,一定让人拿它给妞妞做套衣服。”
      冯曦晸这才醒过点儿味儿来,但孟璿说地诚恳,他也就没往别处想,答道:“我二哥的事情我都不管。不过如果是只要这个花样的话,有办法。”冯曦晸说着起身从床下拉出他一路随身携带的药箱,从里面取出针盒,解下针盒的套子递给孟璿,“这是用我这件衣服剩下的料子做的,你拿着找个好的绣工也能绣出差不多的样子来。”
      “诶,好,谢谢。”孟璿看着这布套子不可思议地问,“我听说好多广绣的绣工是男人?”
      “嗯,要分绣什么花样,像锈那些大的团花纹,戏衣之类的大件,都是男绣工。常常要站着绣,线扯的特别长。”冯曦晸伸开胳膊准备比划一下,马上又放弃了,“我比划不了,总之特别长。女人裹小脚干不了。”
      “哦,原来如此。我先还以为广东男人手特别巧呢。”
      冯曦晸冁然而笑:“手笨也扎不了针啊。”说着他双手同时撸起袖子,把两支胳膊往桌上一放,“你看。”
      孟璿凑近一看,只见所有能看到的穴位上都有很因长期扎针而留下的旧疤,虽然每个都只有针尖大小,但从手指尖往上沿着手臂的六条经络一个穴位都不少,让孟璿不禁倒吸一口气。他抬眼像心疼自己的孩子一样看着冯曦晸,“你是……”
      “我学医一直找不到好的老师——要不然我的两个哥哥也不会让庸医治死——我在看《素问》《灵枢》之前,先看了徐灵胎先生的《医学源流论》,知道针灸式微。当时才十岁,心比天高,一心想要‘为往圣继绝学’,就决定潜心学针灸。可是里面很多东西,譬如‘得气’之类,不亲自扎也没法知道。我就只能看着书扎自己了。我十三岁那年有一次扎神封穴失手,结果咯血咯了半年多。那次真是……险些把自己扎死……大概两年前我才觉得我明白了,才开始敢给别人治病,每次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好在效果还不错。现在这些疤已经很淡了。”冯曦晸淡淡的咧了咧嘴,“我只希望到我洞房花烛夜之前能都消了。”
      冯曦晸说完,二人都沉默了片刻。
      孟璿先打破沉默:“你知道我送我爹去京城的时候,我四弟瓖儿染上了霍乱……之后我便立誓,只要有霍乱患者,孟璿七尺可捐,千里必赴。明天我想去找秋镡,问问蒋大人官府对这次时行戾疫有什么举措。到明天你的病就好了,到济南也要见他,是和我一起去呢,还是过些日子再说?”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说到要拜访蒋廷黻,冯曦晸一扫黯然之态,兴奋了起来。
      二人之后便无所不谈,到晚上吃饭见到一桌粤菜,已经离开家近一年的冯曦晸更是激动地看了很久不舍得动筷子。孟璿预计冯曦晸的病要到半夜子时方可痊愈,所以晚饭只是以茶代酒。但二人依旧畅谈至深夜方罢,说好次日上午一起去见蒋廷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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