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叶] 别冬》丹羽雪乃

5、第 5 章

　　压在下巴上的厚厚的棉被中，传来了经年累月后老旅馆独有的味道。既非霉味，也不是松软的阳光的香味。那种沉淀在已经老旧的棉絮中的，带着点灰色的湿气的味道，若有若无地在他鼻尖游荡着。

　　叶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尽管眼皮已经沉沉地压在瞳孔上，脑中却还是没有一丝睡意。

　　挥之不去，全宗望着满月，小小角度抬起头的背影。热水的雾气在它身旁缭绕，背景却出奇地干净，它没有回头，语气平淡。

　　『对我来说，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想忘了它。』

　　“每个人的理由是不尽相同——是吗……”叶在被窝里敞开手脚，时间在脸上悄然停止，“可是不尽相同指的是什么？我很好奇你说的话，难道是指安娜吗？”

　　那两个音节从口而出，模糊的黑暗中忽然泛起了柔和的光芒。女孩子在恐山寂静的风雪中寂静地站立，影子只是脚边随时便能分散的一团。

　　脸在黑暗中微微一红，又带着那点热度慢慢退去。叶眨了眨眼睛，终于还是推开被子坐了起来，有些赌气：“啊——！睡不着。一直想着那件事，根本无法入眠！喂，全宗，你就直截了当告诉我嘛。其实你知道内情吧？”

　　转脸在黑暗中望去，猫灵的轮廓一动不动，满月银白的光芒柔软地覆盖在它安稳阖上的眼脸上，竟对身边人的独自烦恼一无所觉，睡得香甜。

　　“灵，还真是好睡。”叶看着全宗安详的睡脸，怎么也无法打扰，再躺下去却又依然睡不着，闭上眼睛，那个女孩子的身影便黯然潜入，不肯给一点喘息的罅隙。

　　他索性掀开被子站了起来，借着夜灯摸出房间，走下楼梯。被暖气环绕的旅馆并不如何寒冷，叶抓了抓头，眯着眼踩着咯吱作响的模板往厕所的方向走去。

　　“我真搞不懂，那家伙一点都不像灵。会洗澡，又会睡觉。明明是灵，竟然还会躲进被窝里睡觉，这不是很奇怪吗？”他自言自语着，叹了口气。

　　从厕所高而小的窗户看出去，满月依然斜在一半的天空。雪吞噬了大地的声音，静夜无声。脑海中，那狰狞的鬼的脸和少女皱起的眉重合在一起，散发出慑人的杀气，说着，去死吧。

　　“全宗这家伙，问它鬼和安娜的关系，却不肯回答我。我看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难道这中间真的有什么自己不能涉足的部分么？女孩子明晃晃的苍白的脸犹在眼前。难道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么？

　　那时候的叶，或许根本没想过自己还只是个十岁的少年，单薄的双肩是负不起那么多沉重的负担。他只是无法割舍对那个女孩子的挂念，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才是一切的开始。

　　两只陀螺旋转着碰撞在一起，小孩子们在一边加油叫好，唯恐自己的陀螺被弹开，手中的绳子抽得又疾又准。

　　不远处的天空，可以望见几只风筝零零落落地在冷风中上下晃动。街上的人们较昨日多了起来，再怎么荒凉，也已透出了新年将至的欢快气氛。

　　全宗和木乃站在安井旅馆门口，静静看对面路旁正在玩陀螺的孩子们。

　　『新年到了。』

　　“就是说啊，今天已经是除夕了。”

　　『明天就是1996年了。』全宗顿了顿，『500年一次的通灵人大赛，终于又要来了。』末了，它又补上一句，『不过，我想……答案还是一样吧？』

　　木乃撇撇嘴角，象征性地笑了笑：“说的也是。对麻仓来说，这恐怕是最后的良机了。虽然孙子看起来这样，毕竟跟他是双胞胎啊。为了要让他获得更为强大的巫力，所以我才挑了那女孩做他的老婆。”她沉默了几秒，语调缓慢地再次开口：“叶少爷，无论如何都要打败叶王不可。”

　　全宗视线没动，眉眼却渐渐地低了下去。

　　『……就是啊。』

　　“伤脑筋。”

　　叶站在一家土特产店门口，一脸烦恼地思考着。

　　“爸爸跟妈妈还有玉绪的礼物，我根本不知道该送什么好。”

　　他皱着眉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先进店里看看。

　　并不是家太大的土特产店，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恐山的特产几乎是一个不落地全都出现在货架上。叶左右张望着，视线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上不断打转。

　　“门帘跟木制人偶，碗，还有……灯笼钥匙圈。”他慢悠悠地在数行货架中随意逛着，脑中一一浮过家人的脸，“挑选礼物是很重要的事，尤其是爷爷，他对礼物最挑剔了。到底该选什么好呢？”

　　“嗯？”视线的一角抓住了货架上的一筒耳掏子。那是身段婀娜丰满的裸体美女造型的耳掏，一看便是老头子的恶趣味。

　　叶想起了家里的两只搞怪的狸猫灵，不由得笑了。嘿嘿嘿，碰吉跟康吉应该会喜欢这个吧？因为它们都是老头子，还老是一脸猥琐的模样呢。

　　他拿起那筒耳掏，正想好好考虑到底要不要买时，一个冰冷得近乎无情的声音从左边传了过来。

　　“你在想什么啊？真是恶心。”

　　叶一惊，慌忙回头反驳：“啊？没有啦，这个……哪有啊？”

　　那不知何时出现在店门口的女孩子，脸上还带着愠怒的微红，不屑混杂着鄙夷，冷冷道：“一大早就说什么吉碰和吉康会很高兴。变态。”

　　本就没有其他客人的土特产店在瞬间归为尘土般的安静。叶呆呆地和安娜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转身便跑，口中还有恐惧的惨叫：“呜哇啊啊啊，出现啦！”

　　没迈开步子跑几步，他又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猛然刹车停下来，转头对安娜大喊：“等一下，我刚才根本不是那么说的啊！”

　　康吉跟碰吉应该会喜欢这个。这句话他根本没有说出口。

　　安娜的表情依然冷淡且平静，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诧异的部分：“所以我才问你，究竟在想什么啊？什么是吉碰和吉康。”

　　叶再次怔住，那两只痞痞的狸猫灵的模样划过脑海。只是那一瞬间的停顿，安娜又继续接口：“啊，原来如此……它们指的是，你家的持有灵吧？”

　　她微微垂下眼脸，仿佛一切都在她眼前了然：“……不过，我觉得它们长得好低级。……尤其是那只狸。……真想扁它！”

　　那每一句间短暂的停顿，似乎是读取信息的空档。她不带感情的评论，虽然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却让叶愣在原地，只能怔怔地注视着面前若无其事的女孩。

　　“你……为什么会知道？”口中是难耐的干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遇到安娜后所经历的异常的一切，背后有一根隐秘的线，将它们连在一起，“不对……不只是这件事，对我的事也是如。根本没见过面，却能叫出我的名字；就算我在你家里出现，还是面无表情。”

　　他说着，额上竟然有冷汗渗出：“而且，还有鬼……！”叶走上前，双手抓住了安娜的肩膀，“喂，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究竟是什么人？难不成，那个鬼……也是你教唆的吗？”

　　一直冷淡以对的安娜，在听到最后一句话后，瞳孔突然放大。

　　“啪！”相当响亮清脆的一声巴掌，尚未反应过来的叶带着一脸惊愕被打飞了出去。安娜的手还停在半空，脸却埋了下去，半边陷入未可知的深深的阴影里。

　　“我说过……你不要随便跟我说话。”

　　飞出去的叶依然在满眼星星中喃喃道：“明明是她自己来找我说话的……”

　　第一次被打巴掌，还是有生以来第一个巴掌。叶在心中转着些莫名的念头，在落地后猛然跳起，摸着被打得红肿的左脸向安娜痛吼：“很痛耶，你干什么啦？明明是你自己说有事才跟我说话的啊！”

　　手还是没有收回。女孩子抬起脸，只在手臂后露出了一双透明的眼睛。有些湿润的瞳孔，满满的不能抑制的悲伤层层不休地涌了出来。她的声音，即使强作镇定，也依然不能止住话语间流落的颤抖。

　　“要是靠我太近，会给你带来不幸。”

　　那样的眼神怔住了叶，心底的某一处，像是能将它们全数吸收一般，感觉到了近似的苦痛。它们攫住了心脏，令他难以呼吸。

　　“……什么？”

　　“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泄露出来的多余情感，被女孩子一点一点收了回去。安娜放下手，又重新回到了方才的冷淡和漠然。

　　“要找老婆，还是有其他的人选。”留着粉红色短发的玉绪的身影在空旷的背景中忽然浮现又忽然沉没。安娜转过身，慢慢地走出店门，“如果你还想过好日子，那就立刻离开恐山回家去吧。再见。”

　　屋外的冷风，拂起了她金色的头发。叶只能看见她黯然的半边侧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几乎要溶入雪白的恐山中去。

　　“你能够来，我很感谢。”

　　事不关己的口气。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能感觉到那么那么多的长年积累的孤独和寂寞，雪崩一样席卷而来，将女孩子单薄的身影尽数吞没？

　　“……安娜。”叶摸着依然疼痛发热的脸颊，呆呆地看着安娜的背影投进恐山一片虚无的天空之下，渐行渐远。

　　……不能让她就这样走了！这个念头窜过他的心底，让他连深究原因都来不及，身体已经先一步从地上起身，向安娜追了出去。

　　“等、等一下！”叶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大声喊着，“我不懂！我真的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明明有那些需要别人陪伴和理解的眼神，明明那么需要温暖的抚慰，却还是能一脸冷淡地让自己回去？为什么说起自己的不幸，要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平静？她明明和自己一样，只是十岁的孩子而已！

　　“拜托你把话说清楚！”安娜没有回头，仍然往前走。叶不死心地再次追上去，“你……究竟是什么人？”

　　脚步声停住了。安娜的背影陷入了沉默之中。

　　叶也停下了步子，屏息着等待她的回答。

　　两人对峙着沉寂了许久，安娜终于缓缓开口。

　　“……我是——”

　　话语在这里戛然而止，空气中突然发出了破裂的燃烧声响。一眨眼间，无数鬼火模样的火焰球体包围住了两人，狰狞地燃烧着。

　　“……这个是……”危险的预感袭来，叶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安娜与自己之间逐渐清晰的巨大轮廓。无数的灵魂，聚集凝结在她的身边，成为了……“鬼……！”

　　那是有数层高的，比昨天在海边遇上的还要大几倍的鬼。充血的眼睛，慢慢转向了身后的叶。

　　安娜还是没有回头。一整片的阴影完好地覆盖在她脸上，曲曲折折，如同燕尾蝶黑色的羽翼。

　　“所以……我才要你快点逃啊。”

　　黑色千羽鹤，
　　那个人一直很寂寞，又十分神秘。
　　在漫漫白日中，
　　她折了又折，
　　折了又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