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入荣华》拂泱

29、喝酒

　　游廊延伸成曲折竹廊，悠悠长长，一直藏到树林中央。
　　闻说想喝酒，白芷便折回厨房。再回来时执了盏灯笼，烛火在前，摇曳明暗。
　　她身着白衣，未挽束的长发被风往后拉得笔直，人不断往树林深处走。
　　渐渐地，树林中露出微醺的烛火，豆丁点儿，仿佛幽怨的眼，流露出醇淡的清酒芬芳。烛下酒瓶歪斜，潋潋滟的水淌在桌上，流出墨色纹路，一双雪般白净的手摇摇晃晃的握着酒杯，掺满了，扬起，再落下空了，再掺满，再扬起。
　　她刚落座，手腕被斜地里抓住，酒水洒到她的衣袖上，像泅散的泪痕。
　　“陪我喝点。”薄胎酒杯转到她手上。
　　白芷一饮而下，抹了抹唇，倒转过酒杯，一滴水都没有滴下。
　　“听话，”他眼有媚态，含笑轻狎。
　　她眨眨眼：“你有不开心的事？”
　　“枢密使一案如无意外的话，那个人应该参与了。”
　　一句话没头没尾，白芷不明所以：“谁？”
　　淳于九畹懒倦的瞧了她半眼，一语不发，去摸过桌上另一只酒杯。白芷不敢相夺。
　　淳于九畹将杯子递到她手上。
　　白芷愣住。
　　只见他从袖子里掏出只极小的松香墨，丢到酒杯子里，吩咐白芷帮忙研磨，自己则拂袖擦过桌面水渍，对昂贵布料不以为然，之后从腰带里摸出张折了几折的纸张铺上桌台，开始埋头写簪花小楷，于白芷而言字倒方向，加之太小太细，根本看不清，她也无心思去看，林中有清风，唯一台烛火扑扑朔朔，她怕伤了他眼睛，使小拇指指甲去挑灯芯，暖熏熏的火挑亮不少，她也跟着满心怀喜起来。
　　写完后他将纸一收，“你回去吧，我还有事。”淳于九畹软搭了眼皮子，昏昏沉沉的说。
　　白芷不放心：“这么晚？”
　　“习惯了。”他冷冷淡淡道，起身一个踉跄，吓得白芷忙不迭起身去扶：“殿下醉了？”
　　“我醉了？”九畹苦笑着摇摇头，“怎么会，我从来就没醉过……”他索性去拿酒壶，白芷心下着急，回腕不小心碰翻了酒壶，稀里哗啦落了一地都是。
　　九畹错愕，白芷还以为他要生气，他却突然像小孩子犯错一样耷拉下头来。
　　“对不起……我对你不好。”
　　他如此情切的样子，反倒令白芷羞怯不已，连连摆手否认：“没有没有，殿下对我很好，收容我住进王府白吃白喝，否则我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呢！”
　　他突然伸手抱住她，一张面孔埋在她怀里，她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跟着温暖起来。
　　“小芷……”柔声轻唤。
　　“嗯？怎么？”白芷伸手抚摸他柔软细腻的头发。
　　“你不要走了，以后都不要走了，就留在王府里陪着我好吗？”他撒娇一样的说，“就像瑞奴那样。”
　　瑞奴？白芷莫名森然，她想起青白寺那淅淅沥沥的尸骨：“你该不会因为身边没了瑞奴，才想到留我的吧？”
　　淳于九畹的肩膀微微一僵，保持着怀抱她腹部的姿势，有些不悦道：“你跟她不一样，你比她好，她是因为离宫无处可去，而你对我的感情更纯粹，我感受的出。”他如此信誓旦旦，令白芷听得舒心悦耳：“我是很喜欢你。”
　　“那就永远留下来。”他又一遍执意，非得听到白芷的承诺，白芷觉得有些不舒服：“那你给我什么名份？”积郁心头的困顿终于问出，她满怀憧憬的等待答案，却听他道，“名份的事我不是没想过，但若为正室须得门当户对，自古由父母做主不由我，哪怕没有感情也要相敬如宾。而侧妃之类的也得上折子，那样你就永远不能去行走江湖了，甚至回深渊取药都不方便，你可想清楚？”
　　她心里咯噔一下，那样她如何跟师父交代？而且区区几日深宅大院的日子已让她感觉出不喜，一辈子如此枯守，她不敢想。
　　他将她放到腿上坐着，手捏在她肩头，声线沉稳道：“我这样打算，等你将身体养好了一切再打算名份不迟，我王府就在这里，又跑不了。”
　　“说来也是，”白芷噗嗤笑出来，“要你负我，我就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是个负心人，要你一辈子都欠我的！”
　　“行，怎样都依你。”
　　白芷的心从无措变得释然，忍不住埋头亲了亲他脸颊，他侧脸轮廓线清晰，印着月光，宛若宛如从黑暗深处开出来的一朵白花，美得令人心颤。依在他锁骨窝里温存了会儿，他松开她站起身来。
　　“你先回去，我还有事。”
　　“去送信？”白芷问。
　　他背挑婆娑竹影，不置可否：“知道太多不是件好事，你先听话。”白芷撇撇嘴：“你对我真是不诚心？”
　　淳于九畹低头噗的轻笑，摇头感叹：“那我为何总守着你？我父皇可刚送了我一堆舞妓，那身材、那媚态——”气得白芷直跺脚，“你敢！”她情绪上头，泪水都快流出来了，他温暖的指尖在她脸上过了一遍：“可是我对她们都没感觉，就喜欢你。”白芷撇过头，又羞又愧的后退半步，“你快走吧！”要他再不走，自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还真不知道还要出现怎样的丢脸事。
　　淳于九畹望着她微微一笑，如春花三月，灰袍边角旋了个弧度，人已转身擎灯离去。

　　桌角边上还留着一盏橘纱灯笼，她拾起来往回走。
　　青石板路一照一台阶，远处黑漆如崖，左右竹林黑影晃动婆娑，如有万千鬼魅，渗入三魂七魄，从先天意识中毛骨悚然起来。冷不丁望见前方矮墙上，立着一袭人影，深色袍子翻飞，明明彼此看不清，白芷却生生感觉到对方在看自己，似要将她洞穿，无处可逃。行踪网罗，天涯海角，无处遁逃。
　　吓得白芷神使鬼差的吼了句：“谁？！”
　　“玩够了吗？”那人冷笑道，纵身越到她面前，袍落如春日柳絮，拂过脸颊轻轻柔柔，仿若一个稍纵即逝的抚摸。
　　她吓得转身就跑，灯笼打落，没了清晰度，还好前方视野中有星星点点的灯光，让她得以有一个目标蒙头狂冲。她有一种错觉，下一秒后颈上就会被冰凉的滑过，这种骨子里的惊恐令她大脑一片空白，风声呼啸着刮过耳边，待终于跑回院落中，穿过抄手游廊，折到溯暖居中，她轰然关下门，这才大口大口喘气，头晕得几乎能死去。
　　晏律光这个混蛋，他是知道自己在这里的。
　　恐怕不止是他……他们在暗，她在明，她的一举一动所有人都知晓，而她却一无所知！巨大的落差感气得她几乎抬不起头来。

　　她不知道的是，在一片漆黑的竹林深处，白白的点缀着几束月光，噗嗤声有火光被划燃，点上一杆烟斗。
　　晏律光深吸一口气，哈笑道：“这丫头真是被吓出心理阴影了。”
　　“所以在我这里修养修养，对她也是好的，”淳于九畹背靠一株青竹。
　　“这可不见得。”晏律光垂下头，打了个响指，树干上，草丛中，簌簌窜出数条黑影，齐刷刷跪下。
　　“把查到的汇报吧。”
　　暗影齐声：“是。”

　　溯暖居中，白芷扑倒床上，吓得使被子将身体裹成茧蛹，约摸一炷香时间后，悸动情绪消退，她这才想起没洗脚，唤了两声无人应，想必是守夜的小丫鬟发懒，以为今晚她也不回来，便没端水伺候。无法，只得自己起身，摸索去离得近的厨房。
　　夜风清寒，院门紧锁，白芷冷得抱紧双肩，硬着头皮拍了拍锁。
　　“哪个饿死鬼投胎，大半夜的厨子都卸下了，泔水管够！”看门老婆子大骂道。
　　白芷道：“嬷嬷我是白芷，住在溯暖居中的，来厨房打点水。”
　　很快，内院中传来阵脚步悉索，看门老婆子一边开门一边致歉：“原来是白姑娘啊，您怎么半夜的亲自跑来了，伺候您的小丫鬟跑去偷懒啦？明儿您禀告了春媚主管，得狠狠责罚她才是。”白芷摆手无关紧要，看门老婆子怕骂错了人心存愧疚，故而忙前忙后帮忙，从水缸中舀了壶水，放到炉子上烧热，白芷拎着水壶离开，临走前拒绝了老婆子相送的好意，并从白天淳于九畹给的荷包中取出碎银两，拿给老婆子。
　　老婆子哪儿敢要。白芷按住她的手：“深更半夜的，打扰你休息我也心中不安。”
　　老婆子露出感动的表情：“白姑娘啊，可真是……委屈你了。”
　　白芷无所谓的耸耸肩：“一点儿水而已，我以前跟师父住的时候一样什么活儿都做的。”挥了挥手，择路回去了。

　　第二天起床，小丫鬟照例将衣服放到枕畔，却扭捏着不肯离去，执意要替白芷换衣服，吓得白芷揪紧被褥怎么说都不习惯。
　　小丫鬟跪倒在地上：“姑娘你就从了奴才吧，刚主管训斥我了，说要再出现昨晚那种事，就将我发卖出去。”
　　发卖？白芷不解了：“一点小事而已，何至于上纲上线，我又不是富家千金娇贵得什么都不行。”
　　小丫鬟忙叩首道：“可是您现在是大皇子殿下的心上人啊。”
　　“那又如何？”白芷摇摇头，“他之前不也有过别的心上人，之后不也还会有别人？要各个一受宠，就换一遍奴才，那王府不就没人能用了？那受宠的人，肯定也是招人恨的。”
　　小丫鬟直起身子，感动道：“姑娘你可真是个好人……有些人明明出生卑微，一朝飞上枝头就得以忘了形，你呢却太实在了些。”
　　言下之意似乎是她太乡土了些，白芷憨笑着打哈哈。
　　小丫鬟听话的退到门口，突然转身唤了她一声：“白姑娘？”
　　“怎么？”
　　“能不能麻烦您一件事儿？”
　　“什么事？”
　　“麻烦您以后不要再喂喂喂的叫我了，还是叫我净月吧……”
　　白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