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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相见惘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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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催马驰下山坡,穿过一片松林,到了那草原的边缘。往前去几米地处,围有栅栏,沿着山脚一直延伸,不知到了何处?天高云淡,碧空如洗,白犬忽然间格外兴奋,绕着一块松石团团打转,欢喜异常,低头在石边咻咻地吸气,似乎闻到了什么气息。李真意担心带白犬前去会令回纥人见疑,这般大的白犬,形状与狼酷肖,回纥人虽以狼的传人自傲,蓦然间看见狼,也难免会害怕。见白犬躁狂不安,她也不知是什么因由,只得下马来轻抚白犬头颈,白犬在她轻柔的抚摸下,渐渐不再乱动,伏下身子趴在松石边不动。李真意不禁一笑,道:“小白,你就在这里乖乖趴着,等我回来。”
燕玉清看着白犬疑惑道:“这不是那姓洛的小子的狗么?如何倒跟你这般熟悉?”他一直觉得这条白犬眼熟,只是不大确定,这时见白犬驯服听话,忽然想起那日在土城遭遇狼群之后的情形,豁然醒悟。李真意也不理他,只是伸手轻轻抚摸小白背脊。
白犬两只耳朵软软伏下,呜呜叫了两声,好似明白了她的心意。李真意从老人马匹上的行囊中翻出两大块干肉,放在小白嘴边,又摸摸小白颈上的软毛,起身上马与燕玉清一同往那回纥部落的驻营地而去。
不多时便已到驻地门口,两个回纥守门军士迎上前来大声喝问。燕玉清以回纥语与之交谈,说了几句,两个军士脸色渐缓。燕玉清脸上带笑,回头对李真意道:“我的广寒刀呢?”李真意顿时心生戒备,抚着腰间,绷起脸道:“做什么?”这把刀自被小白夺来就一直在她手中,燕玉清被她以密门毒药要挟,一直不敢要回。
燕玉清见她如此,啼笑皆非道:“拿来做见面信物哪,好姑娘,快点拿出来罢!”李真意半信半疑地瞧了他半晌,便听见那两个回纥军士大声催促,似极不耐烦,这才将广寒刀取下交与燕玉清。燕玉清下马,双手捧刀,递到其中一回纥兵卒手中,笑言两句,李真意却是一句也听不懂。
那回纥军士拿了信物,拍拍燕玉清肩膀,回身往内走,一直走到驻地居中最大的一个帐篷外。帐外有两排铠甲卫士肃然而立,那兵士将手中弯刀交与其中一个卫士手中,附耳低语。铠甲卫士朝这边望了一望,举步进了大帐。
过了半晌,那铠甲卫士走了出来,与守门兵士一同走到营门前,右手抚胸,对燕玉清躬身施了一礼,而后以汉语对燕玉清道:“平章事大人在大帐内恭候燕公子。”燕玉清回礼致谢,回头扬一扬下巴,示意李真意跟上。
两人随同那铠甲卫士走入大帐,帐内铺设有厚厚的地毯,陈设简单,帐侧一排刀架,陈列各色刀具,居中搁着一张低矮长案,隐约可见其上篆刻细密的花纹,长案后的帐幕上挂有刺绣精美的壁毯,另有各色说不出名的器皿用具,无一不透出浓郁的异族风情。
一位三旬上下的回纥将官在长案后席地而坐,高鼻深目,目光深邃,正朝二人注目。长案边上盘腿坐着个中年回纥男子,颌下一撮山羊胡子,眼神忽闪,精明干练的一副模样,想来应是那回纥将官的谋士。谋士身边另有两人,其中一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壮年男子,身形高大,体形魁梧,坐在那里犹如一尊铁罗汉。另外一人比那壮年男子略矮,瘦泱泱竹竿也似,正没精打采地揪自己下巴上的胡子,瞧见燕玉清二人进来,眼皮也不眨一下,只懒懒地眯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李真意想,这两人多半是眼前这回纥将官的副将罢!
燕玉清一见那回纥将官便即抱拳施礼,口中一串回纥语,李真意虽听不懂却也猜出那是些问候之类的客套话,见燕玉清行礼,她连忙也跟在后面打个揖,因不会说回纥语,只好闭嘴不言。
回纥将官点头微笑,以回纥语招呼二人在侧边的案几后就座。两人落座后,外边有侍女进来奉上奶茶。回纥将官朝李真意看了一看,忽然笑道:“燕公子身边这位是谁?”这句话却是很利落干脆的汉话,李真意心头一跳,转过头看着燕玉清以眼神威胁示意。燕玉清如何能不明白,当即笑着回话:“这是我的书僮,海大人尽管放心。”紧跟着又说了句回纥语,李真意一个字也听不懂,只看见那海大人微微一笑,笑中颇有了然之色。
随后又以回纥语说了几句,李真意虽宛如在听天书一般,却没有心思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在想如何寻到机会去找洛尘。过了一刻,只见那海大人朝身旁三人挨个指过来,每指到一个,那人便起身与燕玉清互相抱拳施礼,似乎是在介绍三人身份。李真意由不住好奇,拉拉燕玉清衣袖低声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燕玉清笑笑,正待答言,海大人忽然以汉语朝燕玉清问道:“你这书僮有什么事么?”燕玉清笑道:“大人,我这书僮仰慕三位英名,也想结识一下。”海大人哈哈笑道:“这有何难?”当下以汉语将那三人一一向李真意引见了一遍。他身边那谋士模样的名叫贺胡禄,是海大人身边的智囊,另两人却是他的贴身侍卫,高的那个叫那颉,矮瘦的那人叫那盖,回纥人信奉摩尼教,二人均是摩尼教徒。李真意看着这二人,隐隐有些心惊,这两人虽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举手抬足均透着一股煞气,只怕都是身怀武艺的高人。她顺着海大人的话向那三人一个个毕恭毕敬的过礼招呼,生怕露出破绽。接着那四个回纥男人便继续以回纥语与燕玉清言来语往,说的不亦乐乎。
李真意怕那海大人再问,再不敢多言,对几人的笑语声作充耳不闻,低头拿了面前的果点往嘴里塞。如此说了小半个时辰,忽听外面传来喧哗吵闹之声,随后便听见嗷嗷的啸叫声,那声音高昂激扬,直透云霄。帐内所坐之人均面显异色,一瞬时都站了起来。
李真意暗叫不妙,不待那海大人发话,便已撩开帐门冲了出去。帐外不远处十来个回纥军士拉弓搭箭,围作一圈,箭头齐齐对准圈内。李真意奔到近前,只见包围圈中一白色巨犬正于当地踞坐,神情威武,浑没有害怕之意,倒有几分王者之气,却不是小白又是哪个?
这时燕玉清与那海大人四人也已走上前来,李真意拉过燕玉清道:“叫他们别射!”燕玉清笑道:“那你给我解药!”李真意哪里拿得出解药?虽是气恼,却也无奈,只怒目看着他,半晌无话。海大人看她一眼道:“这位公子放心,我们的族民对狼甚是友善,最多合力将它赶出营地,不会伤它。”说的却是汉语。李真意听他如此说,方松了一口气,道:“它不是狼!”
海大人半信半疑看她一眼,没有作声。这时对面帐篷内忽然跑出一个女子来,急急挥手呼喊,说的也是回纥语,李真意自然听不懂,只觉她声音清脆如银铃,格外悦耳,不觉便注目去看。那女子满头乌发直及腰际,全部梳成小辫,辫上结束彩色丝带,一跑之间翩翩而舞,穿戴却是回纥女子的惯常穿着,只不过做工精致,布料上乘华美,显见是回纥族中的贵族女子。
李真意正看的入迷,忽见女子身后的帐帘一动,竟走出一个汉族少年来。李真意一见那少年,立时便呆住,再不能移开目光。那少年随着回纥少女一步步走近,李真意却由不住一步步退后,一直退到众人身后。
那少年穿着极为普通,只着一件粗布单衫,然身形颀长挺拔,面目英俊,临风行来,直如芝兰玉树。他缓步走近,眉间疏朗清淡,眸中皎洁澄静,恍如清风朗月。
白犬忽然掉头,欢声吠叫,朝少年来的方向直扑而去。在场诸人除李真意燕玉清外无不失声惊呼,军士眼见白犬扑来,呼啦啦便让了开来,原本好好的包围圈霎时之间已打开一个缺口。少年却毫不害怕,见到白犬飞扑而来,竟面显惊喜之色,叫道:“小白!”快步上前,纵身一跃,跳入箭阵之中。白犬扑至他身前,人立而起,伸舌在他脸颊上舔来舔去,少年禁不住痒,噗哧笑道:“快给我下去,再舔下去我这脸皮非给你舔没了不可。”白犬灵慧,闻言自乖乖从少年身上下来,转而在他衣袖上不停舔噬。
少年俯下身来一边在白犬头顶轻抚,一边环顾四周,问道:“师父呢?”白犬汪汪叫了两声,回头朝后张望,似乎难舍少年,望了一望,又转回头来连连在他膝盖上蹭。那回纥少女方才见白犬扑来,吃了一吓,躲到了少年身后,这时见白犬温驯异常,微微放下心来,从少年背后探出头来,用生涩的汉话问少年道:“洛大哥……它不咬人么?”
少年笑道:“它只咬坏人。”回纥少女试着又往前挪了挪,还是不大放心,道:“我是好人,它知道么?”少年点头道:“小白聪明的很,很知道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希莉娜美丽善良,它一定知道,不信你摸一摸它。”
希莉娜正是那回纥少女的名字,听闻少年如此夸她,她心里极是高兴,望着少年莞尔一笑,果真伸手在白犬头项上摸了一摸,白犬朝她呜呜低鸣,不停摇尾,显而易见是在表示友好。
希莉娜欢喜不已,咯咯笑道:“洛大哥,它果然不咬我……”伸手到白犬面前,道,“小白,咱们做个朋友。”白犬抬起前爪,放于希莉娜手中,毛茸茸的白爪,衬着粉红的掌心,分外可爱。
海大人见此情形,恍然大悟,抬手挥了挥,命围成箭阵的回纥军士撤下,带着谋士与两副将走到两人身旁,笑道:“洛尘兄弟,这原来就是你的爱犬哪!果然神勇……”
这少年便是洛尘,那日李真意走后,他毒发昏迷,却也是巧,恰逢回纥汗国平章事海盈阙达干率部从那里经过,于是便将他救回。二人之前有过一面之缘,曾互赠信物作为留念,却不想会是这样的重逢,都感慨不已。洛尘所中之毒极是猛烈,海盈阙达干命随行医官全力救治,又得希莉娜精心照料,方才脱险,但此毒顽匿异常,随时都会复发,为此海盈阙达干大费周章,甚至遣人前往大唐京城去求解药,如今解药尚未寻来,只有在此扎营等待。
李真意一直站在众人身后,透过人群缝隙看到洛尘与那回纥少女亲密交谈。初见洛尘时的欢喜,此刻早被难堪的嫉妒冲散,只觉酸楚,好似有什么在心头大力搅动,将一颗心搅得四分五裂。洛尘此刻看来神清气爽,并没有中毒将死的萎靡之色。她心里略略安宁,还好,他还好好的活着。可是,他那样轻柔地与那美貌的回纥女子说话,温柔体贴一如以往对自己那般。原本以为,他只会对自己如此,原来他对所有的女子都如此。他天性温和善良,本性使然,对谁都是一样的。没什么想不到,是她太自以为是。
她来找他,本是担心他的生死安危,如今他安然健在,一切都好,看到了便已足够,何必不知好歹前去见面?唇边渐渐泛起笑意,却有一丝苍凉之色,她缓缓后退,离人群越来越远,这便去罢!
燕玉清也未上前,他实在想不到洛尘会在此处,怔了一会,又觉不妥,心道:“我与此人并没有什么过节,上去打个招呼也未偿不可。”心头释然,正欲举步上前,忽听身后马蹄声急促,转头一看,只见李真意已飞骑而去,只差百米之地,便要到得营门。他大惊之下,想到自己还未拿到解药,不禁大急,立刻以回纥语高声呼道:“拦住她!”
李真意往前急行,忽听燕玉清大叫,知道坏事,急切间又加鞭快行,眼见出得营门,斜刺里忽然闪出两队精兵,往营门前一立,恰如两堵人墙。胯下马儿振鬃高嘶,撂蹶往后便退。李真意好不容易将马制服,抬头一看,只见洛尘已然到得面前,他微仰着脸,凝视着她,目中仿似有不敢置信之色,喃喃唤道:“真真……”
李真意心头一颤,泪盈于眶。她紧紧抓住手中缰绳,抬头目视远处,只怕一看他就会忍不住掉下泪来。良久,她才冷冷道:“洛大侠……”
洛尘一怔,望着她说不出话来。这一段时日,他一直不能忘了李真意,每每午夜梦回,都感伤不已,心知真相说破,李真意怨恨于他,她这一走,二人必再无相见之日。可冥冥之中,却又生出一种渴望,盼她回来,回来会如何?他不知道,却仍是盼望,只要回来就好。
此刻,她真的回来了,活生生在他面前,如此陌生而冷漠,这原本是他料想到的,原以为可以不在乎,然而,还是失望了。心头冰冷一片,难道这个结就再无可能解开?相见又如何?相见亦是惘然。
李真意不看他,目光直直往前,不知飘到了哪里?口中话语淡而无波:“你师父在找你,恐怕这一两日会到。”言罢,催马向前,似乎忘了眼前还有两堵人墙。
洛尘眼望着她,心里不知是何滋味,道:“你要走?”李真意道:“是!”不走能怎样?他连做做样子,虚假的挽留一下都不肯。她眼角余光瞟过去,盼他能够前来,拦在自己面前,不让自己走。可他站在当地一动都不动,浑没有半点不舍的意思。那美貌的回纥女子走到了他的身边,神态自若地挽住他的胳膊,对他轻声笑道:“洛大哥,她是女孩子对么?真好看……”
李真意只觉心头似刀绞一般,再也忍受不了,提缰便走。一人忽然飞身上前,拉住她手上马缰,大力扭转。李真意定了定神,才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那是燕玉清,只见他满面怒色,咬牙切齿道:“死丫头,要走可以,把解药留下再走。”
李真意望了他半晌,忽然出声冷笑:“那是红颜老,没有解药……你就等着肠穿肚烂而死罢!”燕玉清往后倒退两步,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又重复一遍:“没有解药?”李真意朝他微笑,笑容甜美之极:“是啊!没有解药,你待怎样?”
燕玉清低头喃喃:“没有解药!”一霎时似已清醒,忽然间怫然大怒,足尖点地,身子一弹而起,一掌朝李真意胸口击出。洛尘大惊,将手臂一摆,已然脱开希莉娜挽住他的手,纵身向前,便要阻拦。在这霎那他看见李真意向后一闪已然躲开,手指伸入腰间织锦袋子。洛尘脸色顿时煞白,叫道:“别射!”
却已晚了,三枚金针如电射出,一枚上,所袭是燕玉清左眼,一枚中,直刺心脏,一枚下,取他丹田。分明不叫他活,燕玉清拂袖击挡,将上中二枚金针击飞,却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第三枚。电光石火间,眼前弧光一现,一柄碧幽幽的长剑伸了过来,恰好击在金针之上,叮一声响,金针被长剑振飞。
李真意失手,面上微有凄迷之色,眼望方才出手救了燕玉清的洛尘,苦苦一笑:“为什么要救他?”她眼中无限悲伤,无限失望,无限苦楚,仿如一个巨大的漩涡,叫人不由自主陷落。洛尘不敢再看,只低了头道:“真真……快走!”竟是要赶她走!她忽而冷笑:“洛大侠果然侠肝义胆,不论是什么人,都会出手相救。”言下之意,已很明了,她在责怪他,怪他不分好歹,胡乱救人。
这时海盈阙达干忽然走上前来,他神色肃然,眼中冷光泠然,手中却捏了两枚金灿灿的物事,正是方才李真意射出的那两枚金针,对洛尘道:“洛尘兄弟,先前我送你的那三枚金针能再让为兄看上一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