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桃 第2话》猫小歆

1、合桃 第2话

　　公元1547年 白楼
　　我是朔落，白楼的戏子。
　　所谓白楼，其实是一座梨落满院的戏园。
　　白楼，苏州城第一大戏园，园中人儿演绎风尘，更是辗转凡世。
　　别人称我们是戏子，下贱戏子。
　　不……我要反驳，我们虽是戏子，可是我们并不下贱。
　　我们并不是……并不是下贱……
　　我的师傅叫白情，白楼的楼主。
　　有人云：
　　——白楼非白楼，此白非清白，千金入白楼，花钱宠妖枝，嗓儿不为唱，只为枕边浪。
　　不是这样，我们不是这样的……

　　师傅白情已是不惑之年，从容的面孔流光溢彩。
　　师傅拥有斜飞的剑眉和坚韧的唇，于是，一时惊为天人。
　　我由师傅养大，住在白楼已有十七个春秋。我的师傅，白情，那个坚韧的男子似乎有着不为人知的隐忍。
　　师傅对我说，你生是白楼的人，死是白楼的鬼。
　　这个思想一直根深蒂固的扎入我的生命，即使年幼的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而我的师傅，他会不动声色的看着我，脸上平和而自然。任由懵懂的意识像藤蔓一般在我体内疯狂的滋长。
　　师傅轻点我的眉心，我看见他斜飞的剑眉下是那双深邃的瞳仁。他说，朔落，你要记住，人生如戏，莫让浮云遮望眼。
　　我抬起我稚气未脱的脸，我说，师傅，为什么人生如戏？
　　然后我的师傅抬头仰望苍蓝的天空，南去的大雁掠过碧霄，发出沉重的叹息。师傅说，红尘滚滚，最奈何不过情。凡人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而且情犹如阴毒般注入心神，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我久久的看着师傅，他从容的面孔掠过大雁的阴影。

　　白楼虽不是风月场所，但夜夜笙歌却是无可奈何。满堂红自也是常有的事，达官贵人，名门之后，必到白楼。
　　你可那那台上之人盈盈秋波一转，朱唇轻启，兰指一扣，彩绫肆扬，莲步轻移，三十六转空翻！
　　——好一出“封神”！
　　——好一个乱世妖姬，妲己！
　　台下彩声四起，如同排山倒海之势涌来！
　　“妲己”环视全场，媚眼带笑。
　　——好一个湮灭红尘之笑！
　　尖锐的抽气声响起，好一个艳丽妖姬，无人不湮灭于妲己一笑，于是众生颠倒，魂牵梦绕。
　　妲己。这是我的妲己。
　　我的妲己是合桃。
　　合桃是半年前入的白楼，他的倾城容貌使得白楼内的梨化一夜绽白。合桃一袭白衣立于梨树下，白梨纷飞。树下的合桃笑靥如花，他伸出白皙的手，正好有一朵轻盈的梨花落在他掌中。合桃将它凑到唇边，轻轻吹气，梨花幻化为梨粉散落在梨落满地的庭院中。然后，我听见他那只属于少年的奇特声音。
　　——各位师兄，我叫合桃。
　　我此时才明白，那好似宿命的安排。红尘滚滚，我竟湮灭于那梨树下绝世少年的盈盈一笑。
　　我，合桃，相逢于梨雨之中……

　　我推开了门，房内是正在卸妆的合桃，他转过头，狭长的眼角有着淡淡的狐影。
　　他是美得这般不食人间烟火，他见了我，嘴角绽开笑颜。合桃起身，挽住我的手，甜甜道，
　　朔落师兄，你说我唱得好不好？
　　我愣愣的看他，看他的一颦一笑，竟又不知不觉的坠入合桃编制的情网中，我略顿，答，好，你唱得好极了，只怕是真的妲己也比不上你。
　　合桃的脸僵了一会儿，我看见他妖媚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良久，他慢慢答道，
　　我，我比不得妲己，比不得……
　　我略为不解，在众多戏中，合桃独爱“封神”众多红颜，独爱乱世妖姬，妲己。
　　妲己，这个媚漾女人似乎占据了合桃的灵魂，我自然不知道合桃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演绎妲己这样的女子。可是在他盈盈翻转的狐眸中，我隐约感受到了外人所不知的一代妖姬的凄楚。
　　朔落师兄，师傅安排你下次演纣王，你可知道？合桃笑问。
　　这……我不是演杨戬的么？怎么换纣王了？我不解。
　　因为是我去求师傅让你演纣王的，怎么？朔落师兄，你不喜欢他？
　　我……喜欢，当然喜欢。我说了违心的话，我不喜欢纣王，他荒淫无道，天下有几人会喜欢这样的君王？可是合桃……他是我的妲己。
　　合桃盯了我半晌，良久，他扑哧一声笑出来，笑靥如花道，纣王上，妾身妲己有礼了。
　　妲己……合桃……

　　走过庭院时，师傅孤寂的身影映入眼帘。
　　师傅并不老，可是他沧桑，没有人知道师傅的故事。师傅总是喜欢看着门前的梨树暗暗出神，直到合桃出现的那一天，漫天飞舞的下了一场梨雨。那株梨树也经过了鼎盛时期而干枯枝折。
　　我的师傅，白情，那个坚韧的男子。用他纤细的双手捡起地上的落梨，就这样，一朵，两朵，三朵……
　　朔落。师傅见了我，向我招招手，他说，朔落你过来。
　　我走到师傅面前，他苍白的脸颊拥有刀一般的凛冽气势。我说，师傅，有什么事？师傅看着我，他深邃的瞳仁倒映出我的身影。师傅开口，朔落，你喜欢合桃是吧？
　　我睁大了眼，道，师傅，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事？师傅轻轻摇头，并不作答，他说，你回答我。我怔了怔，回答，是的，师傅。
　　我看见师傅的脸越来越苍白，最后毫无血色。我说，师傅，你怎么了？师傅挥挥手道，没什么。然而他的手却忍不住的颤抖，师傅看向那株早已干枯的梨树，自言自语，天意，天命难违啊……
　　我看着师傅离去的背影，一股悲凉从心而生。
　　师傅，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可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的妲己，合桃用指头捏碎了一朵梨花，在享受着白梨灭亡的同时露出了如花的笑靥……

　　师傅白情饰演姜子牙，我，纣王，合桃依旧是妲己。
　　合桃，这世上怕是只有你能是妲己，只有你。
　　乐声起，仿佛扭转千年，一切回到那个混沌不清的时代。
　　我站在城头，俯览的我的国家，我的人民，我的天下。
　　远处周武王的军旗飘荡，声势震天。
　　我的国家，我的大商，难道就死于此？我的祖先，我的陈汤江山终究保不住么？
　　王上。妲己轻移莲步来到我身旁，她的绝色容颜颠倒众生，我的妲己便是此刻唯一在我身边的人。
　　昔日繁华似锦的朝歌如今犹如一座死城。
　　朝歌，即将攻陷。
　　殷商，即将灭亡。
　　我转过头看妲己，我的天下，我的天下如今只剩妲己了。我的喉中一阵干涩，我说，妲己，商要亡了，商要亡了。
　　妲己，那个倾城女子只是淡淡一笑，她说，是的，王上，商确实要亡了。
　　说这话时，妲己的脸上有莫名的笑意，安详的容颜有着说不出的恬静。她走到城前，神色安然的看着萧条的朝歌，仿佛欣赏一件艺术品般陶醉。
　　王上，妲己唤我，你的国家……被我弄垮了。
　　我看她，无声无息的看她，我说，只要你开心，我可以把我的一切给你。
　　妲己深吸一口气，你给不了我的……你永给不了我渴望的……
　　不！戏文上不该是这样！
　　我暗自吃惊，我看向饰演妲己的合桃，他轻颦流媚的眼中是不是告诫了什么？
　　或许是，或许不是。
　　我踉跄，你，你想要什么？
　　错，就让它将错就错吧。
　　妲己但笑不语。
　　妲己，那个女人始终站在在城前，她低垂的眼中仿佛流光般夺目，妲己，她目睹了商的毁灭，我的毁灭。
　　周武的军队兵临城下，浩荡之势沸沸扬扬。
　　纣王，快快束手就擒！周武王，那个眉飞色舞的男子看着我，我拉起妲己的手，我说，妲己，我们下去吧。妲己看我，她的容颜平和而美丽。她说，
　　王上，你要投降么？你要苟且偷生么？
　　我，不语。
　　推开城门，我看见周武的军队连绵数十里。
　　如此之势，只为攻下一座空城，可笑啊。
　　我和妲己立于千军万马之前，前所未有的肃杀之气几乎让我窒息。
　　纣王，交出妖姬妲己方可保你一命。说话之人白发苍苍，分明是周武国师姜子牙，他的眼深沉而阴暗，他握紧手中的缰绳，露出了发白的骨头。
　　我冷笑，我殷纣且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姜太师不必多说，殷商这命你大可拿去，我绝无怨言。只是妲己乃一介女流，杀了她难道不怕有辱你周武威名么？我看向妲己，她笑，仿若崖边的断肠草般媚惑人心。她说，王上，有你这句话，妲己已无眷念，但是王上不必为妲己做此牺牲。
　　我久久的看着妲己，她的绝世容颜越发氤氲。
　　姜子牙缓缓道，纣王，殷商气数已尽，你又何必再做困兽之斗呢？至于妲己，她媚惑君心，扰乱朝纲，分明是妖女！
　　此时妲己猛然抬头，她的剪水瞳中有愤怒也有屈辱。她厉声道，姜太师所言差矣，妲己自认是祸水，可是妲己不是妖女，不是妖女！
　　大胆妖女，还敢狡辩，待老夫收了你！姜子牙一剑刺下，直指妲己。
　　——锋利的剑刃直入妲己之腹！
　　王……王上……妲己看向我，她幽怨的眼中满是凄楚，王上……对不起…………妲……己……妲己先走一步了……
　　然后，我的妲己轻轻坠地，仿若盈盈仙女落凡。
　　妲己……死了……
　　我的妲己……死了……
　　妲己！妲己！妲己！
　　——妲己——
　　一股鲜血由我口中涌出，我的妲己就这样死在我面前。
　　我的妲己……
　　姜！子！牙！我转头，看着杀死妲己的凶手，他的眼中有着迷惑的表情，我猛然抽出腰间的配剑——
　　我要他死，我要他为妲己偿命！
　　姜子牙的脸逐渐模糊。
　　我挥剑，目标直取姜子牙人头。
　　血四溅。
　　头落……

　　似乎是一个世纪的漫长。
　　师傅白情的头颅滚落在地，金色的戏台似下了一场血雨。
　　台下人群窜动，尖叫声震耳欲聋。
　　杀人了！杀人了！
　　我手中的剑哐当落地，师傅的血沾在剑上格外刺眼。
　　师傅啊，师傅……
　　我静静的抱起师傅的头，我的师傅，白情。那个坚韧的男子此刻再也不能在那株梨树下采拾梨花的尸体了。师傅，那个沉寂的男子，那个用尽一生的精力来保护白楼的男子。
　　白情，我的师傅，此刻，他已失去了一切生命。曾经那个采拾梨花尸体的男子已经化作尸体。
　　我杀了师傅，我的师傅被我杀了。

　　师傅，白楼为什么叫白楼？
　　朔落，你看，这满园的梨树好看么？
　　好看，像雪一般。
　　这就是了，朔落，正因为这些梨树，白楼才叫白楼。
　　师傅为什么喜欢梨树？
　　因为我所爱的女子，那个叫花铃的女子葬在了这株梨树下。这株梨树所盛开的每一朵白梨都是她的精魂。我看着梨树就像看见她一样，我希望我死的时候可以再再次看见梨花盛开。我死……也要死在那株梨树下。

　　对不起，师傅，对不起……

　　我的死亡并不意外，杀人本该偿命。
　　在众人的注视中，我被押入刑场，罪名——杀人。
　　正午的阳光正烈，我抬起头，刺眼的阳光让我睁不开眼。
　　我伏在大理石上，这块大理石沾染了太多的鲜血，见证了太多生命的消亡。
　　我静静聆听大理石下那些亡魂的声音，一声一声，回荡心谷。
　　突然，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绝世容颜，他站在人群中，一身妲己装扮，他说，朔落师兄，你马上就可以去陪妲己了。
　　然后，他笑，媚转千人，笑靥如花。
　　一阵无奈，听着斩令坠地的声音，我闭上了眼。
　　师傅的脸浮现在我面前。
　　他的手中捧着梨花的尸体，然后，他洒向天空。
　　渐渐落下的……是合桃的笑靥。
　　落白，梨满天。
　　刀起，刀落。
　　一切归于平静……

　　白情，朔落，合桃，人生如戏，辗转红尘。

　　（第二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