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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杏园惊宴 ...

  •   第一章杏园惊宴

      “巳日帝城春,倾都祓禊晨。”曲江水边,一早便游人如织。陌上帽影鞭丝,绎络不绝。上至君侯,下至平民,皆来这烟水明媚处赏花踏青。

      今年的上巳,又是放榜日,朝廷照例在曲江池畔行宴庆祝。京城十二街前楼阁上,家家卷帘,争看神仙。公卿之家更是早早便倾城出动,为爱女鳞选东床。车马骈阗中,绮罗杂沓,飘香堕翠,盈满于路,一径延绵至雁塔之南的杏花园。真个是“曲江江头看车马,十里罗绮争红尘”。

      二十七名新科进士早已齐聚园中,或谈诗论文,或赏花观水。相熟的趁便叙旧,年轻未娶的却暗自上心,留意着四侧的珠幕钿车。偶尔就有一阵善解人意的风将那帘幕掀起一角,让才子佳人有个一见钟情的机会。

      流觞栏里,十来个进士聚集在一处玩传杯游戏。精巧的荷叶杯在水面漂浮,沿着弯流缓缓而下。绕了几回,停在一个少年的面前。那少年尚未及冠,身形却极为高挑,形容端雅沉着,隐然有渊岳气度。他叫虞璨,是魏国公府的长公子。因为年少,被西京人唤作一郎。

      水边一众进士一齐拍手:“这杯子果然会找人,第一个便找到一郎。”

      虞璨微笑,取下荷叶杯,将酒饮了,在身边壶中挚了一签,执的是个“时”字。抬头看了看对岸,已是有了:“暮春嘉月,上巳芳时。倾都禊饮,竟野连帷。青潭水绿,红药丛低。杏园觞满,上林尘疾。都人粲粲,争试春衣。夕山霁晚,醉卧烟枝。”

      尚未吟成,却有一枚棋子飞了过来,撞在沟壁上,反弹出来,将水中荷叶弹得斜飞,不偏不倚飞向虞璨。就听一人抚掌大笑,“一郎,你中彩了。”

      说话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他一壁走一壁笑,“你躲懒不下棋,这棋子却偏要找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它既然停在你身上,少不得要下一盘了。”

      来的是贺兰谦玉,虞璨在国子学的同窗,也是西京城中赫赫有名的风流公子。却原来他和几个朋友和人斗棋斗输了,特意过来搬救兵的。

      棋枰在彩霞亭,一少一壮两名进士正对坐着手谈,七八个人围着观局。

      “换人,换人。十三郎,你下来。”谦玉拖着虞璨进去,先把虞璨按在石椅上,嬉笑地看着对面的壮年进士,“颜二,你不反对吧?”

      颜蜀看了虞璨一眼,自负地哼一声:“何必换人,重新开盘便是。”

      谦玉吊儿郎当一笑:“我们西京八友心意相连,沈四下得,穆十三就接得;十三郎接得,一郎自然也跟得。”

      虞璨看了看棋局,原来已入了中盘。但见白子连片,如雪原般浩浩然横扫天下;黑子则势单力孤,除去西北两道边地,便只余东北角几丛疏林,情势之恶劣,竟只在垂死挣扎。

      “这一局已经被你们下坏了,如今便是仙人下凡也救不得。”颜蜀出身清寒,性情却极其孤傲,自视甚高,不肯占这份便宜。

      虞璨一笑,自中腹取去两枚白子:“颜兄气度恢宏,在下如是不从倒辜负了颜兄。然而颜兄已先行下过多时,重新开盘对颜兄亦不公平。不如让在下二子,如何?”

      这两枚白子一去,黑子如释重负,立时多了一片腾挪之地。颜蜀上下扫了虞璨几眼,已然改容,“虞兄高明。断。”嗒地一声,白子落地,切入疏林。

      “飞。”虞璨不慌不忙,黑子向北,大飞入雪原。两人你来我往,便绞杀在一起。

      “虞璨,穆景,颜蜀,崔箱,沈修,裴松卿。。。”紫云楼上,天子穆昭正伏在紫檀案前,翻看着案上的文卷。翻了几篇,不禁皱眉,“科考本来是想让天下寒士有个进身之阶的,今次春闱怎么忒多官员贵族子弟?”

      大明宫总管白行健正随侍在旁,闻言笑道:“这便是[圣代无隐者]了。陛下励精图治,登基以来,大肆整顿朝政,澄清弊制,不但朝堂之上焕然一新,朝堂之下,公卿弟子也深自约束,太学国子学弘文馆这些年竞争厉害着呢。名师出高徒,又有行卷的方便,考中的自然也多了。”

      “倒又都考进士,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明经不是更容易么?”

      “以前世家子弟是不会自讨苦吃,只是这些年来进士越发尊贵,十年仕途倒比几十年明经还强,有志气的自然不肯贪小失大。这一科还罢了,以后只怕更多。”行健偷眼看了一下穆昭的脸色,又道,“朝堂上贵寒两造互相瞧不顺眼,学里也各成一党。寒门子弟多是受过些贫苦的,不免嫉妒世宦尊荣,说他尸位素餐,靠着祖荫窃居高位;豪门子弟骄傲成性,岂有服气的?偏巧这两年,最出息的、最爱惹事的都聚在国子学里,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真就被他们相约着挑了科场,别的不说单,只诗赋一项过去几十年合起来都比不上。”

      “那许多诗赋,也只虞璨这篇当得起雪月二字。便是《昭明》本篇,也差了他一分风骨。裴延为了避嫌,把他排在第三,有些委屈了。”穆昭举起手中的青卷,题头三个清隽的墨字《雪月赋》;卷尾几行朱笔,是主考官裴延的评语:[言词洗炼而籍蕴丰富,立意超卓却锋芒内敛。沉著处海风碧云、夜渚月明;悲慨若壮士拂剑、浩然弥哀。]

      行健心里冷笑:裴延哪里是在避嫌。刘鲲是他的座师不错,崔九却是汝阳王的大舅子,穆景来头更大,皇室宗亲,这一记马屁拍的是御座上的天子。心中想着,脸上却只笑着:“虞瑾的《山出云诗》也好,典雅冲澹,一句[姑射凝霜雪,荏苒欲沾衣],读来如惠风在怀。”

      “诗文还在其次,你看这篇策论。”
      “《四镇论》。”他主张平藩!行健抬头,正对上穆昭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雪亮,“有志不在年高,只这一篇策论,便不知胜过朝中多少耆老。”

      “只可惜年纪太轻,要入延英殿,只怕是十年以后的事了。”穆昭阴沉的脸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延英殿是穆昭处理政事的主要地方;就军国大政专门召见宰相及其他重臣入殿,为延英召对;如果宰相有事要与皇帝面商,则称“奏开延英”。

      行健知道摸对了穆昭心思:“延英殿虽然一时进不去,宣政、紫宸却是陛下一份诏书的事情。”宣政殿是五品以上职事官和清望官每日或隔日朝见皇帝的政殿;紫宸殿是皇帝接见九品以上官员朝见的便殿。

      穆昭将手中青卷反复看了几遍,笑道:“他父祖两代名将,想不到生了这两兄弟,如此文才风流。”

      行健见穆昭突然转了话题,知道他心中定是已经有了决定,乖巧地接到:“若从义烈夫人算去,恰是家学渊源。刘老丞相一身才学都在这个女儿身上,他兄弟自小便耳濡目染。义烈夫人殉国,刘相心疼几个外孙没亲娘疼顾,又把他们接去洛阳亲自教养,去年才回来应试。”

      穆昭皱眉:“去年回来,怎么朕倒不知道?”

      十年前,虞璨的母亲刘莫愁在洛阳围城中殉难,被杨太后收为义女,追敕洛阳公主。依理虞璨兄弟到长安,应首先入宫朝见太后。

      行健心里突地一跳,连忙解释:“当日他们进宫,陛下正忙着,太后吩咐莫打扰了陛下,就没有通报。后来两兄弟在国子学读书应考,太后怕误了他们前程,说要让他们好生读书,便没有再召,所以陛下没见过。”

      穆昭笑:“怎么见了朕就要耽误功课了?便是耽误功课又当得了什么?朕记得当日收复洛阳时,正是虞璨提议,派人从洛河底潜入城中,打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那时候,他还不到七岁,能读什么书?”

      行健轻叹一口气:“他原是极出色的,只可惜遭了家变,性子太过沉静,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让人看了心疼。”

      “持重些好,都若谦玉一般轻浮,朝堂也成市集了。”穆昭随手翻着案上的文卷,看到一笔龙飞凤舞的字迹,正是贺兰谦玉的卷子。“行健,谦玉是长子,怎么没有承嗣,倒要走科举出身?”

      白行健失笑:“那是因为润玉更胡闹。整日想着飞天遁地,闯江湖当游侠。贺兰公怕小儿子真的逃家,才立了他做世子,送进羽林卫困住他。本来谦玉也有门荫,去年才忽然改了主意回国子学读书去。”

      “还真让他中了,虽然不是上等,也不容易。考官有意放水了。”

      “这倒不是,谦玉行为虽然狂放,人却聪明,尤其写得一笔好字,晚些时慈恩寺雁塔题名少不了他。”白行健替谦玉辩护。

      “真如此,倒也不枉贺兰一片苦心,给他们兄弟起这两个文雅的名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糟蹋了。。。”穆昭摇摇头,叹息着看向窗外,只见绮陌香车似水流,倾国妖姬,薄徒公子,也不知有没有人想到脚下这条充盈着歌席舞袖的路曾经胡骑尘满。

      “行健,我们去彩霞亭瞧瞧。”

      白行健一愣,“杏园赐宴,不过是个名义,陛下一向都不参加的。何况张录事也已经请过旨了。”

      “难道朕就不能微服私访一回么?看看他们都在做什么。”

      彩霞亭里,棋局刚刚结束,却是虞璨赢了一路。

      谦玉大笑:“认赌服输。颜二,你这江南棋王的名号从今起就要拱手让给一郎了。”

      颜二自负国手,一盘稳操胜券的棋却不可思议地输了,已经觉得十分受辱;被谦玉这一说,一张脸更是挣得通红。

      虞璨见他受窘,微笑道:“这局棋原本是你们下坏了的。颜兄志气清高,不愿意背负一个欺凌晚辈的名声,才这般留情。我接这一局,实在是有意占颜兄一份便宜。却还需颜兄让二子之利才侥幸支撑。若是算上这二子,输的倒是虞璨了。”

      颜蜀听虞璨如此说,倒是一呆,暗叫一声惭愧:“贤弟何必谦虚。在下执白,又何尝不是占了先手之利。不知虞兄肯否多赐教一局。”

      “一局定胜负,的确有些不公,”另一名进士与颜二交好,物伤其类,也帮着圆场,“子规和一郎再来一局吧。”

      “再来一局,只怕也是一样。”谦玉听颜蜀一句先手之利,竟将虞璨以弱打强之举一笔给抹杀,不觉恶寒。脚尖一抬,踢了踢虞璨,俯身道:“叫你出马就是要赢他个落花流水,你竟然敢放水。一路,又是一路,赢一路就这么刺激?”

      他虽状似耳语,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虞璨一皱眉,正要答话,却听一人朗声问:“什么叫[又是一路]啊?”

      虞璨抬头,人如其文,沉着容清,明明白白的卓尔不群,却温文尔雅的内敛光华。穆昭猛地想起他原是见过虞家一郎的,在虞无忌夫人刘莫愁的灵堂。他甚至想起了那个白衣童子身后的那一幅挽联--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谦玉啊地一声差点跳了起来:他曾入侍大明宫近一年,一眼便认出来的正是天子穆昭。穆昭偏偏向他走来,“谦玉,这么久没见,也不来给九叔请安,莫不是做了进士便忘了九叔?”

      “侄儿给九叔请安。”谦玉当真跪下,笑嘻嘻给众人引见,“这位是我表叔,你们唤他九叔便好。”

      穆昭扯他起来,一指拐敲上他额头:“方才听你说又是一路?是谁赢了一路?”

      谦玉龇牙咧嘴:“自然是一郎,这是他的怪毛病,在国子学的时候就弄出来的。”

      “国子学的恶习我还知道,不用说,一定是你们欺负他。”

      谦玉嘿嘿笑着抵赖:“我们不过是去找他下棋,规定谁输了谁就去博士脸上。。。画乌龟。结果第一阵就被他杀了个落花流水,就连穆十三也被他赢了十三路。我才跟他说,赢不算本事,除非他能只赢一路,我才服他。”

      穆昭看了看沉默不语的虞璨:“结果他当真赢了你一路?”

      谦玉瞥一眼颜蜀:“结果,我们从春天下到秋天,下了几十盘棋,每次都输他一路。后来就被他拿来当规矩了。”

      穆昭生了兴趣:“难道一次例外都没有么?”

      “倒有一次。那次,我伙着沈二他们七个磨着他下了七天七夜,第八天醒来数子,竟然是和局。”

      “哦?”穆昭耐心地等着下文。

      。。。。。。谦玉叹一口气:“我也不信,回头就纠着润玉拷问,果然被他摸了一枚棋子打鸟去了。九叔,这个一郎真不是人,那回我们故意逗他,七个人商量着半个时辰才落一子,结果既没把他拖急,也没把他磨糊涂。”

      穆昭哼一声:“七日七夜,你们当真做得出来,他竟也由得你们。”

      “要不怎么说跟他斗棋的都是傻瓜呢。”谦玉叹一口气,“颜二,你也用不着一幅如丧考妣的样子,你蠢,我们七个只有更蠢。”

      穆昭又看一眼安静端坐的虞璨,“谦玉说的是真的?。”

      “夸张了。”虞璨轻轻答了一句。

      穆昭将目光定在他脸上:“我来和一郎下一盘, 可否?”

      “九叔,一郎弈棋有规矩,一日不开二局,今日已然下过了,请恕不能从命。”

      “一日不开二局?”穆昭来到棋坪前,穆景认得这位至高无上的远房堂叔,不动声色地起身,恭恭敬敬地让出了椅子。穆昭看了看坪上棋局,伸手提了几十枚出来,“那么半局,总不会破坏你的规矩吧?”

      “长者有命,敢不遵?九叔请。”虞璨静静地将装满黑子的棋盒推过去。

      围棋规矩,此时还是执白先行。一般是猜先,但棋力强者也往往会让弱者执白。虞璨这是有意表示自己棋力不如对方了。

      穆昭却不让:“我既然年长于你,长者为先,这局何不就让我先行?”,话音落地,已然拈起一枚棋子,落在天元。“都说金角银边草肚皮。我偏要试试问鼎中原。”

      “九鼎早在九叔掌握中,又何须再问?”,虞璨神色未变,接过棋合,起手应子,“晚辈不敢与九叔争锋,经营西域罢了。”

      穆昭棋风颇为霸道,趁着先手之便,竟是着着紧逼,一子连着一子:“西域我有勇将,一郎不怕势单力孤?”

      “势虽单,地却实。尚可连横北国。”虞璨却也沉着,尽管被逼得紧,倒也守得实在,软中带硬,步步为营。

      穆昭一手断下:“连横未必成功。”

      “汉中既然有陈仓古道,西北当不止一道走廊。”虞璨粘上一手,“九叔却要当心祸起萧墙。”

      眼见西北黑白交缠,穆昭略一沉吟:“南疆我已在握,便与你争几手又何妨?”一个连环劫下去,提了虞璨十来个子。

      虞璨在中腹尖上一子:“九叔难道真忘了尚有心腹之患在东海?”

      穆昭脸色微变,这枚黑子杀入了中腹,只需再紧上一口气,那片地就要被虞璨一个个征吃了。只得亡羊补牢:“便任你取了北国,也不过沧海一粟。”

      虞璨却也不追,任由穆昭将中腹一块黑棋消灭,只在西北补了两手,那片地竟被他倒脱靴追了回去。穆昭一算,约摸去了三四十目,哪里是什么沧海一粟?此时却无暇后悔了。

      你来我往,渐渐就胶着在一起。两人落子都快,不久进入中盘,北地黑林已连成一片金汤城池;东南腹黑棋却只剩了四块。观棋的众人谁也不敢吭声。

      “四海归心,真的不可能吗?”穆昭捏着一枚白子,无论放在何处,竟都不能冲破林网,不禁茫然。

      “但得中原归心,九叔已是胜券在握。”

      穆昭看着东南腹碍眼的四块黑棋,沉默半晌,忽道,“既然如此,一郎却要小心了。”嗒地一声,一枚白子切入东南。

      虞璨一笑,提起坪上黑子,落入盒中:“九叔本不为下棋而来,此子既出,此局一郎已不能再下。”

      穆昭心中一动,知道虞璨已然猜出了自己的身份甚或心中所思。好个一郎!不肯破了棋局,却也不肯委屈自己。这份缜密心思就不同俗流。他抬起头,玩味地看着虞璨。分明如水一般清澈的眼,却隐隐约约大海的感觉。偶然间,波光一现,勾起一丝久违了的熟悉感觉,他不竟有些恍惚:“一郎如此年轻就高中进士,不知道有什么感想?”

      “还是平日旧滋味,漫垂鞭袖过街西。”

      穆昭双目微微眯起:志得意满,那个少年没有资格狂妄一下,这少年竟连得意也内敛了起来。正想说什么,阵阵喧嚣伴着明朗的笑声传到耳旁,眼前虞璨的脸上也明显带上了欣然,让他到先楞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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