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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燕园鬼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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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燕园鬼灵
洛阳雍门外,有一座占地宽广的牡丹园,园中屋宇楼阁,亭山池榭,在在显出富丽奢糜之气。牡丹园的一角,有一个花木葱茏的雅苑,苑中杨柳成荫,一只只燕子穿梭其间,左右两亭一名折柳,一名燕宾。苑中松柏却又都剪成圆形,取其圆满之意。这是沈万三款待客人的燕柳院。
出塞跟踪沈万三,看着虬髯汉子押着卢应全和丽娘都上了马车,待到一个僻静角落,乘人不注意一个燕子低飞附在沈府的马车底下。一路上马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沈万三不时下车跟店铺的老板寒暄,车底的光线由明转暗,由白变黄,听得出塞火冒三丈,又不敢离开,暗地里将沈万三骂了个上天入地。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马车才摇摇晃晃出了洛阳城。等到终于停下,已经是万家灯火的初更。
出塞从车地下出来,只觉得腰酸背酸骨头也酸,空气中弥漫的饭香更让他饥肠咕噜。
“哼,再不吃饭就要饿死了。幸好我机灵,知道你们不管饭。”从怀里掏出早已经冷硬的馒头啃了起来。
一边啃一边跳上墙头,就着黛青色的天光看出去,沈万三和虬髯汉子已经不见踪影。在空气中仔细地嗅了嗅,连忙追出去。灵巧的身影在松间时隐时现,不久来在假山之畔的来归楼。假山上绿竹猗猗,修篁遍地。晚风吹来,一片响哨鸣笛。出塞小心地隐身在一块山石之后。
阴暗的大厅里,虬髯汉子和几个大汉立在一旁,却不见沈万三。一个人影负手背光而立,香案上云烟弥漫,墙上悬着的竟是虞璨的画像。听完虬髯汉子的报告,人影颔首,转向一旁的锦衣人。
“既然来了,照老样子办吧。这件事交给你去办。”
虬髯汉子道:“大公子吩咐我们静观其变,我们这样做会不会惹恼了大公子?”
“我做事,用得着他管吗?[静观其变],[静观其变],他倒想得美,想把我们困在洛阳。难道姓虞的一天查不出来,我们就在这里跟他耗一天?你二公子没兴趣!先下手,给他个下马威,看他还怎么横得起来。”
“二公子放心。”锦衣人愉快地领命,冲着墙上画像一列嘴,“我一定让他终生难忘。”
目送锦衣人离去,人影转过身来,很文雅的长相,却被一个鹰钩鼻子弄得过分阴沉。
“帐册呢?”
卢应全被他的利眼一扫,只觉无处遁形,当下心一横:“丢了。”
二公子走到他身前,一手掰起他的下巴:“权英,跟我耍花招。老实把帐册交出来,说不定还能捡条命!”
化名卢应全的权英也不傻:“我如果交出来了,主公还能饶我吗?”
“你不交,我先饶不了你。”
“嘿嘿,”权英冷笑,“只怕大公子也饶不了你。别以为主公疼你,二公子,主公现在躺在床上,已经疼不了你几天,只怕这会儿承德已经是大公子的天下了。我死了,你交不出帐本,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是么?”二公子脸一沉,不再多话,只阴恻恻地一笑,抬头望向天花板:“鬼灵,这个人送给你。是煎是炸是煮是涮,随君所欲。”
“哈哈,昨儿听了个故事,叫做什么请君入瓮,我正想试试看是不是真的有效果。这只肥鹅倒来得及时。”房梁上一根闪亮的丝线一动,天花板上魅影般降下一个人。降至半空,却又悬在那里一动不动。
权英只看了那人一眼,脸色已经吓得灰败,不由自主腿一软,跪在地上:“属下不敢隐瞒,帐册已经被人偷走了。”
话音未落,一道极细的银光闪过,直到魅影收起银丝,满意地看着最后一滴血珠滴落石板,权英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地上一堆模糊的碎肉,而他的两臂,只剩了白骨。
喊声惊起一园宿鸟,以出塞的胆大包天也吓得寒毛矗立,他一生,都不曾听过比这更惊惧的声音。
“泼醒了!”
一盆凉水泼到地上,权英抖了抖,却没醒。
二公子一皱眉,“把那个贱人带上来。”
丽娘早已经吓得浑身筛糠,“我。。。我什么。。。什么都。。。都。。。不。。。知道。。。”
二公子冷哼一声:“权英离府以后都见了些什么人?帐册是什么时候时候丢的?丢以前你们又在哪里?你要是敢再说一声不知道,我就把你丢给七十二杀。他们可不知道什么是荥阳郑家,什么又叫做怜香惜玉。”
“我。。。我。。。”郑丽娘嘴唇颤动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拖出去!”
“卧昂!”生死关头,郑丽娘声嘶力竭挣扎着吼出了一声。双手毫无意识地胡乱比划。
“二公子,她说的好像是洛阳。”
“洛阳?”二公子看看因惊恐过度而失声的郑丽娘,“叫小樱过来。”
虬髯汉子领命,出去领了个干净斯文的小丫环进来。小樱低着头,端了一盏茶目不斜视走到丽娘跟前,“夫人,你喝杯水吧。”声音婉柔之致,诚洁之致,似慈母唱给爱儿的摇篮曲,又似佛祖引渡众生的梵唱。
丽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权郎,权郎。。。”哭得天昏地暗。
小樱轻轻拍抚着丽娘的背,“夫人,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
丽娘的哭声渐渐地低了下来,不久变成了低低的哽咽,显然意识到现下的处境,也不敢过去看权英。小樱见丽娘虽然害怕,双手却不再乱舞,眼神也不似刚才涣散,低了头悄无声地就要出去。
“小樱,你留下。”。
“是。”小樱依然低着头,温顺地站过一边。走过悬丝上假寐的鬼灵,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那天,权英来找我。他喝了酒,说主公赏赐不公,又说得到了主公一件紧要东西,可以一生富贵。”丽娘一边抽泣一边回忆。
“是不是一本帐册?”
“我不。。。”正要说不知道,猛地想起二公子的警告,浑身又颤抖起来。
“夫人,这杯水您还没有喝呢。”
丽娘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感激地看了小樱一眼,颤抖着喝了茶:“我只认得里面有很多数字。后来权英就带着我去西京。”原本权英要她在承德耐心等候,是她不放心,威胁着说要向丈夫告发。权英无奈,才同意带她一起走。思及此,丽娘悔恨交加。
“这一路你们都去了什么地方?”
“我们一直在赶路,怕主公追来,不敢走官道。到了洛阳,实在是太累,才停了下来。”郑丽娘的父亲是荥阳郑家的旁枝,在她出生前就已经败落,贪图三十万贯钱的聘礼,将绮貌华年的她嫁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还是做侧室。老头子是枭雄,女色上看得淡,又有了年岁,丽娘在王府的日子并不得意。权英则是在乡下地方长大,虽然有些胆色见识,到了这般锦绣城市也照花了眼睛。两个人贪图都市繁华,又见一路过来风平浪静,无惊无险,竟然在洛阳玩了起来。
“账册是怎么丢的?”
丽娘又哭:“我们去白马寺上香,碰到一个乞丐,我看他可怜,施舍了他一两银子,就被贼盯上了。上完香,要雇车回客栈,怎么也找不到银袋,那个紧要东西也没有了。权英说没有那东西,也上不了长安。正好沈府请西席,权郎就去了。昨天卯时没到就回来,说事情不妙,叫我收拾东西搬到客栈去住了一晚,今天就要出城。”
二公子看丽娘脸上涕泗交流,又是一片狼籍,知道从她嘴里也问不出更多东西。看了看地上的权英:“鬼灵,有没有办法把他弄醒。”
“办法倒是有,不过最多只能支持一柱香,一柱香过后,大罗金仙也救不活了。”
“一柱香就够了。”听到二公子冷酷的回答,丽娘的脸更加死灰。
鬼灵蛛丝一抖,细丝贴上权英背心,一股诡异的蓝氤从鬼灵指尖射出,沿着蛛丝下移,碰到权英的背,化成十几二十股细细的气流狠狠地撞进权英胸腹之间的大穴。权英背心肌肉突突乱颤,一声嘶鸣,跳了起来。
两道珠泪再次从丽娘眼里淌出,她哭泣着举手掩面,不敢再看。
权英连一柱香都没有支持过去,只说了几句话就断气了。在白马寺权英曾被一个戴着帷帽的少年撞了一次,钱袋就不翼而飞。那少年似乎盯上了他们,在洛阳城不期而遇好几次,权英却没有胆子上前去问罪。
“戴着帷帽的黑衣少年?”二公子手扶桌案,“他长得什么样?怎么会知道帐册的事情?”
丽娘伏在权英的尸体上只是哭。一旁虬髯汉子却想起来:“这几年是有个藏头缩脑的小子,出没在黄淮一带,每年三四月都在洛阳,做些没本钱的买卖。但是苦主们都说他有个规矩,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一定会替失主做一件事情。照这规矩,今天伤了弟兄们的黑衣人就是他了。因为权英是苦主,所以他才会跟着权英,救他一命,那本册子准是他偷东西的时候顺手捎了去。”
“既然如此,那少年就绝对不能放过,你马上带人去追,无论生死,一定要追到帐册。”
虬髯大汉吃过少年的亏,很是为难:“二公子,那小子很扎手,只一个照面就杀了三十八和六十一。属下也被它伤得厉害,连他怎么出手的都没看清,只知道他用的一卷钢丝。这里除了鬼灵大哥,寻常人恐怕对付不了他。”
“一卷钢丝?”天花板上,蜘蛛一般悬浮着的人影倏地飘下来,“十三,你再说清楚点。是什么样的钢丝?”
“就是一卷钢丝,缠在他手上,突然就飞了出来。鬼灵大哥,莫非您认识他?”
“是男的还是女的?”
“这个,他带着帷帽,没□□,应该是男的吧。”虬髯大汉回想了一下,不很确定,“不过腰挺细的。”
“难道师弟还活着?”鬼灵自言自语了一句,“二公子,我跟你求个情,要活的,别把他杀了。”
“那账册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如果那少年是你师弟,我们多一个好手,倘若不是,你自己看着办。”对鬼灵,二公子显然很放手。
“二公子,这个女人怎么处理?”
二公子一笑:“这种下贱女子,爹也不会再要了。既然她喜欢做□□,你们七十二杀就好好招待她一下,死也让她死的快活一点。”
“王八蛋!”听到里面的叫喊声挣扎声,出塞忍不住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外面有人!”
“是风声吧。”
出塞屏住一口气,悄悄向石后移去。
唰地一声,琉璃窗破裂,一道光芒流星似飞扑过来,出塞只觉得有一千柄利刃向自己割来,寸寸皮肤隐隐刺痛。他应变迅疾,身子平平躺倒,扳下身畔绿竹,掷了过去。钢丝上聚集的刃气被竹枝一挡,立刻散射开来,将一枝枝叶茂盛的细竹削成了片片竹篾。幸而出塞先前吃过黑衣少年的一场亏,否则猝不及防之下,被削受伤的恐怕不是竹片而是人肉片了。
“也吃我一刀!”出塞不肯吃亏,再扳下一根竹枝,向对方投去。
鬼灵那里把区区一根竹子放在眼里,手掌一推:“去!”
不料叶影晃动,一把明晃晃的短刀贴肋刺了过来。原来出塞掷出竹枝,立刻飞身,踏在竹枝之上一起冲了过来。出塞从前是西域杂耍班子里的瓮童,残忍的班主把五六岁的孩子装在瓮中生长,用药材限制他们的生长发育,制造出比侏儒还要矮小的瓮童,让他们表演杂技,或者卖到西方宫廷里给权贵当弄臣。出塞被解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在瓮中生活了小半年,被药物所害,身形较常人为矮小,也因此常常被人讥笑,养成了牙龇必报的个性和一副孩童脾气。但是他习武颇有天分,近身肉搏最为灵巧。鬼灵十年没有被人欺近过身边了,一时反映不及,竟被他刺了一刀。
出塞知道鬼灵是劲敌,也不敢恋战。一招击出,不管有没有得手,身子随即倒飞,从窗口冲进大厅,虬髯大汉本已受伤,被他一刀逼退,二公子千金之子,更是早早避在了一旁。鬼灵眼见着出塞逃出了来归楼的大门,往乐哉湖畔的水榭逃去。一声怒吼,飞过屋顶,将蛛丝又击了出去。
出塞听到风声,也不敢回头,径直跳下了乐哉湖。只听水花呛锒,湖面跳珠般一片。出塞肩头一痛,知道被鬼灵讨回了肋下那一刀。当下扁扁嘴,记下这笔帐,沉到水底,向着洛水方向游去。
“是虞璨身边的童子。”虬髯汉子立刻认了出来。
“噢,他还真有点本事。”二公子当机立断:“马上撤。”
马蹄飒踏,一队健马从牡丹园奔出,在门口一分为三路,一路向东,一路向南,各有两个人控着十匹骏马,奔出十里,再次一分为二,继续行去;一路向北,往邙山。
天空中,一只雄鹰从燕柳园飞向长安。